他一边说话,一边想要收回被张唯谨抓住的手臂,样子有些瑟缩。
张唯谨心里有疑问,抓住他的手迟迟不肯放开,直到邢亮眉尖微蹙,男人瞥到他的脸上闪过一丝类似痛楚的表情,这才后知后觉地撸起他衬衫薄薄的袖子,看到那只细瘦的手臂上布满了深深浅浅的瘀青时,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气。
“有人打你?”这下不用问也大概知道这孩子偷偷跑回来的原因了,只是这一路山高水长,也不知道他一个孩子是怎么找回来的。
“不,没……我马上就要回去了。”邢亮飞快地缩回手,可眼神却始终不敢与张唯谨对视,说着就要夺门而出。
“等等!”张唯谨拦住了孩子,随即关上大门。
他的心里突然有些乱,这辈子头一次觉得自己可能做了一件很错的事情。
九、
因为张唯谨那句“等等”,煎熬了一天的邢亮好像一个获得特赦的死刑犯,一下子几乎虚脱。
接下来两个人都没说话,张唯谨瞥见那孩子嘴唇有些干裂,不知道在这儿没吃没喝地等了多久,便给他倒了一杯凉白开,然后去厨房烧了壶滚水泡了一碗面。
“家里没什么好东西,你凑合一顿吧。”将那碗寡淡的面递给邢亮的时候张唯谨觉得有点对不起他,不过自己不会做饭,又没有任何准备,也只好如此了,“明天放假,哥哥带你去吃好吃的。”他哄着那孩子,口气几乎带点讨好。
邢亮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接过热腾腾的方便面,开始小口小口地吃起来。吃着吃着,眼泪突然像断了线的珠子一般扑簌簌地掉进面汤里。
“哎,你怎么了?”张唯谨见他这样有些紧张,“是不是身上痛?哪里不舒服?”
邢亮摇摇头,继续低头吃面,过了一会儿才吸了吸鼻子对他说:“辣椒有点多。”
知道这孩子生性倔强,不愿意在别人的面前表现出软弱,张唯谨也不戳穿他,只是等他吃饱喝足之后,将家里的小药箱拿出来,开始在他伤痕累累的身体上四处修修补补。
一开始邢亮有些抗拒,但后来发现张唯谨的动作很轻柔很小心,一副生怕弄疼他的样子,也就没有吭气。
邢亮很庆幸张唯谨没有一下子问太多,因为他不知道该怎么解释突然跑到这里来的原因。至于为什么每次在这个人面前都会忍不住哭鼻子,连他自己也非常费解。其实邢亮平常很少哭泣,就连被人冤枉偷了钱,他也只是愤然离开,绝不在人前落泪示弱。
后来张唯谨才陆陆续续地了解了邢亮那大半年来究竟都经历了些什么。
原来邢亮刚过去的时候,阿姨和姨父待他还是不错的,可是天有不测风云,他那个在县政府工作的姨父因为忙于公务,饭桌上又好酒贪杯,每天都喝得醉醺醺的,有一天晚上回家不小心掉进河里溺死了,死的时候还不到三十五岁。
邢桂芳失去生活支柱几乎要发疯。经过了一场场哭天抢地的悲痛之后,她开始探寻自己不幸的根源,从那开始就有人说一定是邢亮命中带煞,天生克父母亲人,找不到其他解释的邢桂芳对此深以为然,从此对这个外甥的态度也慢慢地起了变化。
因为带着两个孩子,为了生计邢桂芳不得不选择再嫁。这样一来地位比拖油瓶还要不堪的邢亮在家庭内部显然沦落为最低等的成员。新任姨父是个粗暴冷漠的男人,因为白替女人养孩子,他认为自己在家里有着绝对的权威,对邢亮这个八杆子打不到的孩子如同家里饲养的一条看门小狗,任意呼喝打骂。
在家里矮一截的邢桂芳无力阻止这种情况,甚而至于,每当这种时候,在她的内心深处还莫名地带了一点点复仇似的快感——似乎看着扫把星倒霉,她和她的家庭就会安全许多。
没有丝毫的温暖,甚至随时会有暴力加身,年幼的邢亮无法反抗命运带给他的磨难。在那些艰难的日子里他经常想妈妈,想张家的妈妈,当然,想得最多的还是张唯谨。每天晚上睡觉的时候漫画书和恐龙蛋是他一定要放在身边的东西,有一天他忍不住打开了龙蛋里的护身符,发现里面放着一张叠得四四方方的百元大钞。
给邢亮这些钱的目的是以防万一,如果知道自己的慷慨给这孩子带来的是一场巨大的灾难,张唯谨当初一定不会送他那一百元。邢桂芳不知在哪儿丢了一百块钱,却在邢亮的枕头底下发现巨款,这来历不明的巨额财产让不到十岁的孩子百口莫辩,他的抗争换来的只是阿姨的冷嘲热讽和姨父粗暴的拳脚。
实在无法忍受这样天大的屈辱,邢亮的第一反应是逃开那个地方。
在充满了委屈和痛苦的那一瞬间,他的脑袋里想到的只有张唯谨——那是除了妈妈之外,唯一给过他温暖怀抱的人,他一定知道自己是冤枉的。
身上没有任何财物,邢亮在县城的汽车站里求爹爹告奶奶才免费搭上一辆到市区的大巴,之后便深一脚浅一脚地从客车站一路打听才找到原来住的地方,可是在门口一直等到天黑,张唯谨也没有回来。
看到邢亮穿着自己宽大的T恤,蜷成一小团在床上已经睡稳,张唯谨心里五味杂陈。
将这孩子送走的时候,他是真的没想过事情会变成这样——那女人毕竟是邢亮的亲阿姨,而且看样子也还蛮老实的。生活一直平稳富足的张唯谨那时候才知道,原来巨大的生活压力竟然会将所有的亲情消磨殆尽,将亲人变成寇仇。
虽然知道事情走到这一步有着复杂的前因后果,张唯谨却依然很难挥去对邢亮的内疚和不安,毕竟当初将人送走是他做的决定,最后事实证明他的判断是错误的,对潜在的风险也估计不足,以至于让这无辜的孩子白白吃了这么多苦头,现在,他想他得为这些事负责。
十
邢亮入睡之后,张唯谨准时接到母亲的节日慰问电话,彼此交换一下近况得知父母与兄嫂一切安好,他便向母亲报告了邢亮的事情。
还没听完,张妈妈就在电话那头叫儿子想办法把娃娃留下来。断断续续一年多的相处,老太太是真喜欢邢亮,她觉得那孩子懂事乖巧又很聪明,如果继续把他放在那种地方没人管,很可能会耽误了他。
就知道母亲会这么决定,张唯谨当下再无迟疑。
第二天一大早,张唯谨将邢亮从床上挖起来,说要带他去医院。邢亮吓了一跳,和所有的小朋友一样,他非常害怕上医院,怕吃药,怕打针。尽管他一叠连声地说身上一点也不疼,但张唯谨坚持要他去,邢亮只好听他的话。
在医院里,邢亮被医生摆弄了好一阵子,拍了许多照片之后,张唯谨又把他带到派出所。
起初邢亮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看到几个警察叔叔走来走去的,小朋友不由自主地觉得紧张,不过一想到有张唯谨在身边他又稍微安心了一点。
其实张唯谨带他到派出所只是想搞个伤情鉴定委托书,他打算过几天带邢亮去做鉴定。一般的肢体冲突造成身体上的淤青或者软组织挫伤等等最多也就是个轻微伤,张唯谨的目的无非是取得法律上的证据和支持,因为他已经下定决心,既然要管这孩子一辈子,就一定得将邢亮的监护权彻底争取过来。
这些必要的程序走起来十分麻烦琐碎,不过张唯谨天生耐心十足,他不介意慢慢来。
倒是看到警察邢亮有些担心,以至于事情办完之后,张唯谨带他去刚在本市开张不久的第一家肯德基吃东西,他也显得有些心事重重。
“你要去告我阿姨吗?”放下只舔了几口的甜筒,邢亮有些迟疑地问张唯谨。刚才在派出所不时听到的只言片语让他有些害怕,他怕张唯谨去和阿姨打官司。
“不是告,只是和他们好好谈谈。”张唯谨摸摸他的小脑袋,发现他的头发有些干枯,想来是这一年生活困苦的缘故,“不要担心,以后我不会让别人欺负你。”
“嗯。”
听他这么一说,知道他不是要去找阿姨的麻烦,原本忐忑不安的邢亮放下心来,而且听张唯谨话里的意思,好像是以后他可以长期呆在他身边,这让小孩很兴奋,但随即又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他赶忙低头假装去喝可乐。
“这是儿童套餐送的,好看吧!”张唯谨拿起那个史努比的玩偶娃娃递到邢亮跟前,他知道邢亮特别喜欢看这套动画片,每次都早早地去电视机前蹲等开播。
“好看!”小孩咬着吸管,亮晶晶的眼睛望着那个打扮成墨西哥人的史努比小木偶,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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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了差不多一个月,张唯谨才断断续续地将各种材料搜集齐全,然后用一顿饭的钱纠集了一位做律师的老同学钟宇,两人亲自带着邢亮去W县找邢桂芳。
小地方出身的女人几时见过这种阵仗,原本再看到走失的外甥她就心中有愧,这个什么律师又一副煞有介事的晚娘面孔,开口刑事责任闭口民事赔偿的,吓得她六神无主。
见火候差不多了,张唯谨这才笑眯眯地露面,仍旧亲亲热热地喊了她一声邢大姐,还说有点事情要请你帮个小忙。女人见他这样,惭愧之余也没什么话好讲,没几下便同意放弃邢亮的监护权。
张唯谨早已想好,他先以父母的名义去民政局申请办理领养手续,到时候再想办法将邢亮的户口迁到他们家落户。男人从小在体制之内行规蹈矩,不把这些安身立命的事情办完他总觉得那孩子不能健康安全地长大。
被迫陪他一起跑这些婆婆妈妈的琐事,老同学只觉得很搞。回家的路上钟宇一直听张唯谨在边上不停地念叨邢亮究竟该上三年级还是重读二年级合适时,终于受不了爆笑说你这是提前体验当爹的乐趣啊,不知道的还以为这小东西是你年少无知始乱终弃搞出来的呢。
本尊还没来得及喷回去,一边的邢亮听他嘲笑张唯谨先不高兴了,板着脸教训了钟宇一顿:“张唯谨才没有谈恋爱,你不要乱说。”那些谈恋爱的人都会牵着女生的手去公园玩,他以前见过的,可张唯谨从来没有。
“唷,你还挺懂的嘛。”钟宇觉得有趣,忍不住开始逗这个一本正经的小孩,“谁说张唯谨没谈过恋爱?你不知道,其实他可受女人欢迎了……”
这倒是真的,张唯谨相貌堂堂,学习成绩不错,家境也很好,喜欢他的姑娘的确不少,可他对恋爱的兴趣始终不大。唯一一次正式交女朋友的经历是在大三那年,还是那位非常漂亮的学妹主动追求他的结果。
不过这次恋爱只维持了不到半学期,用钟宇告诉邢亮的话就是,张唯谨是个大混蛋。明明漂亮妹妹找上门来问他咱们上哪儿去玩,他却总是告诉人家说要不你在家里看我玩游戏吧。
对于钟宇的说法,邢亮颇不以为然,他觉得张唯谨没啥混蛋的地方——他就很喜欢看张唯谨打游戏,无论多么困难的关卡他都能如履平地,比起好多人一到紧要关头拿着手柄穷形尽相的样子,张唯谨行云流水的操作看起来无疑是一种艺术享受。
十一、
耽搁了差不多一年,现在邢亮另外换了一家学校重新读二年级,每天下午张唯谨下班之后就去接他回家。有同学偶尔看见都纷纷赞叹邢亮你爸爸好帅。
每当这种时候邢亮都会像平白占了谁便宜似的立刻解释他不是我爸爸,同学很奇怪地追问那他是谁,邢亮却就此闭口不提。
因为家里有小孩,不能让他长期陪自己吃泡面,张唯谨只好带着他老老实实去菜市场买菜。其实他并不是不愿意做家务,只是以前没有他的用武之地,况且一个人过日子实在很难精致起来,总免不了随便对付对付,自从带了个孩子,他不得不勉为其难开始烧饭做菜。
张妈妈做饭非常好吃,张唯谨平时耳濡目染也大概知道怎么做,不过他实在没有做饭的天赋,做出来的东西总是非咸即淡,不是过火就是火候不到。有时候连他自己都不得不承认有些难以下咽,邢亮却每次都能面不改色地全部吃完,张唯谨简直佩服死他了。
其实邢亮一直想自告奋勇接下厨房的活儿,但张唯谨总是想起隔壁单元有个六岁的小姑娘在家里玩火把自己活活烧死的惨事,一直坚决不肯让他碰灶台。邢亮没办法只好在他身边当跟屁虫,比如帮忙剥个大蒜洗个葱什么的。
晚饭之后邢亮仍旧坚持要收拾桌子兼洗碗,这是他力所能及的事,张唯谨并不阻止。为了小鬼的身体好,他每天还牺牲半小时的游戏时间带邢亮出去散散步。
日子过得很快,转眼一个学期结束,放寒假的时候张唯谨不放心邢亮一个人在家,就将叔叔家的两个儿子叫过来陪他一起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