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做贼心虚试图先下手为强。如若此次我们铩羽而归,后续责难就会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所以,从今天起,把几年前的账本一起取出来,参劾官员的账要查,他们下属上司的账也要查。自己有错,就是亏空公款;下属有错,就是治下不严;上司有错,就是贿赂长官,数罪并罚,各位请细想,朝廷会如何惩处?”
宋临直咽唾沫,“这……这是反咬一口吧?”
“别打岔!还没说完呢。”江秋瞪眼,“尚书大人说:各位,至刚易折,至柔无骨,只有刚柔并济才能驰行天下所向披靡。今后,务必一边秉公办事一边施舍恩惠,得放过时且放过,该严惩时就严惩,恩威并施双管齐下,务必杜绝再出现今天这种局面。”
宋临听得兴趣盎然,“你们真这么做了?”
“当然!此后,户部跃然凌驾于其它五部之上,天下官员无不对户部敬畏有加,声望之高史无前例。不过,偶尔还是会有户部官员遭人参劾,但都察院都会把奏折送来让尚书大人先过目,如何处置全凭尚书大人裁决。”
“哦!明白!他是不是包庇护短由着你们横行霸道?”
“胡扯!”江秋狠狠撞了他一肘子,踱回自己座位,“这种情况下遭参劾的官员肯定犯了十恶不赦的重罪,尚书大人哪次不是从严处理的?大人早就说过,做人要通透圆润,为官要上下周全。什么叫恩威并施,你弄得清楚吗?学着点吧!”
宋临撇嘴,“你的崇敬极度盲目!”
江秋埋首算账,“过不了多久你也会崇敬他的。”
这可难说得很!宋临也提笔算账。
傍晚时分,退衙了,宋临出书房,刚走了没几步,身后一声断喝:“站住!”
宋临被吓了一大跳,急忙转身,见是左侍郎老头,宋临一僵。
老头抖着嘴唇怒问:“何处来的大胆毛贼?私入户部衙门意欲何为?来人啊,绑了!”
宋临赶紧跪下磕头,哽着嗓子辩解:“大人,下官是云南清吏司主事宋临……”
左侍郎冷笑,“穿着便服居然胆敢冒充朝廷命官,罪加一等!人呢?快快绑了!”
衙役们明明认识宋临,但左侍郎发话了,谁肯为新进官员得罪权贵太尊?抓绳子的、举棒子的,一群凶神恶煞蜂拥而上。
宋临大惊失色,“大人,下官真的是……”某土匪一个箭步冲上来,扳胳膊就绑,骨头“咔哒”一声,疼得宋临猛抽凉气。
正当此时,旁边一位挺着将军肚的中年官员对宋临使眼色,宋临一愣。只见此人笑着给老头作揖,“大人,为区区小事动气得不偿失,不如由在下处置吧。”
老头养尊处优惯了,吼了两嗓子热汗直淌,深深一揖,“有劳右侍郎大人。”老头走了。
右侍郎挥手屏退一众衙役,施施然走来,“你叫宋临?”
“是。多谢大人搭救。”
“不必言谢。你的官服呢?”
宋临毫不犹豫地扯谎:“出门匆忙忘记换了。”
“哦?”右侍郎笑眯眯地弯下腰,“出哪道门这么匆忙?”
宋临心里“咯噔”了一下。
右侍郎抬起他的下巴,“官服放在家了?”宋临刚想点头,这大肚子根本没给他机会,言之凿凿地接着问:“人却是从尚书大人府上出来的吧?”
宋临“啊?”了一声,身体立刻僵硬,张口结舌,半天眨了一下眼,赶紧讪笑着打马虎眼,“您说笑,下官位卑职轻,怎能得到尚书大人青睐?”
“这可难说得很!”右侍郎一脸感慨万千,“你身上的锦袍瞧着很是眼熟啊!是不是出自尚书府?”扯起宋临的袖口,“据尚书大人说,这种花纹是根据南昌府的一种野花绣的,此花并不名贵,铺天盖地随处可见,不鲜艳不芳香,没人喜欢,可是……”笑眯眯地故意卖关子,“……尚书大人喜欢。”
宋临苦不堪言,抬头看看他那大肚子,低头又看看花纹。
右侍郎绕着宋临转了好几圈,在他身后站定,说:“你回去可以仔细辨查辨查,尚书大人领口袖口所有的镶边全是这种花纹。”
宋临头皮直发麻,手心吱吱冒冷汗,揪着袖口,把那些倒霉花纹扯了百八十下。
右侍郎执折扇拨开宋临颈后的碎发,“顺便问一句,这个痕迹是不是尚书大人吻的?”
此言一出,宋临大骇失神,脖子“咔吧”一声脆响,眼前一黑,差点摔倒。
右侍郎急忙扶住,“起来吧。”
宋临试了两下,膝盖瘫软,愣是没站起来。
右侍郎转身往回廊尽头走去,笑盈盈地说:“前些天,尚书大人颔下印了两排深深的咬痕,嗯,肯定是你咬的。”
宋临本来撑着廊柱站了起来,一听这话,“砰”又倒了下去。
右侍郎回头瞅瞅他,嘴角翘到了半天云里,“我们曾经怂恿大人演绎‘欲淫不遂被咬记’,可惜中途被打断了,不如这样吧,就由你来演绎‘负隅顽抗咬人记’如何?”
宋临靠着柱子狼狈不堪,都不敢看他,冷汗顺着眼角往下淌,当真是千沟万壑飞流直下啊。
右侍郎戏弄够了,踱着小方步拐过墙角,说:“你不必如此慌张,既然尚书大人不隐瞒他有了意中人,你就不可能成为见不得光的男宠。他难道会亏待你?如果不出所料,他会不遗余力地对你大加维护。你不觉得自己正站在他的心尖上吗?”
“我站在他的……心尖上?”
右侍郎已经消失不见了。
宋临身心疲惫,干脆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心中乱得理不出头绪,开始胡思乱想,从初见朱佑杭直到今天,巨细靡遗一一回想,自己初涉官场不谙世事,横冲直撞大大小小捅了很多娄子,至今安然无恙是谁一直在佑护?
宋临一直坐到夕阳沉入山谷,天空霞光退尽。
心情终于平静了下来,宋临捂着脸几度哽咽,喃喃自语:“他说他在三生石上刻了我的名字,他说要和我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他说他等了我十年。我……确实站在他的心尖上。”
宋临站起来,“我信任他!他意志坚定光明磊落,他睿智通达温柔平和,他温文尔雅不急不躁,他为国置生死于度外……他有高尚的人品!”
宋临坚定地往外走去,“我因为一次小小的试探就对他大打出手……将心比心,如果一味付出却得不到回报的是我,我会不会心慌意乱?”
直奔朱佑杭府上,“两个人的事,我有什么资格让他一个人孤军奋战?”
朱佑杭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宋临,意外之极,“博誉?”
宋临走上前去抱住他,“对不起。”
“什么事对不起?因为打了我?其实你不必自责,我欺骗在先,我是咎由自取。”
“不是,不全是。”宋临吻上他的嘴唇。
朱佑杭一愣,笑了,闭上了眼睛。
我们祝福尚书大人,终于守得云开见到了月明。
34
烛光摇曳中,朱佑杭撑着下颌笑眯眯地凝视宋临的眼睛。
宋临被他看得脸通红,“你就不问我为什么突然跑回来?”
“问了你会说吗?不过……”朱佑杭靠过去,搂住他的腰,“……我能猜出来。要是你能亲口说一遍的话,我想我会更高兴。”
“吃饭吃饭,我要吃红烧鱼。”宋临赶忙转话题,抢先跑出去,朱佑杭失笑,“说不说无关紧要,心里认定就行了。博誉,”凑过去耳语,“如果你想听,我是不会害羞的,可以抑扬顿挫地说上一整天。”
“我不想听!”
朱佑杭故意瘪嘴,“我就知道你会说不想听。”
宋临眼珠一转,伸胳膊攀上他的肩膀,乐呵呵地说:“要不然你说点我想听吧。”
“哦?”
“来,跟我学,博誉……”
朱佑杭跟着学,“博誉……”
“以后我全听你的,你指东我不会打西。”
朱佑杭惊奇地看着他,“真的?太好了!”一把抱起他转了一大圈,“博誉,我都不知道你竟然如此尊重我!”
宋临一愣,猛然回过味儿来,捏着他的脸颊使劲往两边撕,“想得美!我是叫你跟我学!”
朱佑杭故作委屈,“这句也是要学的?你事先为什么不提醒?我认为你是故意含糊其辞,让我白高兴一场。说了又不算,这是出尔反尔。错,全是你的!”
宋临简直无语对苍天,“你就装傻吧!放我下来。”
“你就装傻吧!放我下来。”
宋临又一愣,好笑又好气,干脆自己挣脱怀抱,率先朝前走。
朱佑杭哈哈大笑,“这句不用学了?”握住他的手走进凉亭,“博誉,吃完饭我们庆祝庆祝好不好?”
“你先说怎么庆祝?”
“是啊,该怎么庆祝呢?”表现得甚为苦恼。
“行了行了!”宋临白了他一眼,“别装了。吃饭吃饭。”
没一会儿,杯盘铺陈桌前,宋临举着筷子遍寻一周,“好像没有红烧鱼嘛。”
“那就吃清蒸鱼吧。”
“也没清蒸鱼。”又找了一遍,“就没鱼!”
朱佑杭微笑,“这错也是你的!你应该事先通知我你要来吃饭,我自认没有未卜先知的能力。”
“是!错全是我的!可我今天就是要吃鱼,怎么办?”宋临趴在桌上,摆出誓不罢休的德行。
朱佑杭侧头问小厮,“厨房有鱼吗?”
小厮又不管厨房,他怎么会知道?只得茫然地摇头。
朱佑杭又问:“菜市上有鱼吗?”
小厮吓了一跳,心说:菜市只有早晨开市,这会儿都初更了,上哪儿找鱼去?急忙躬身行礼,摇了摇头。
朱佑杭皱眉,问:“池塘里有鱼吗?”
小厮偷偷擦了下手心的汗水,“应该……有吧。”
“应该?”
小厮不敢怠慢,立刻回答:“有!肯定有!”
朱佑杭微微一笑,转过头来,一摊手,“博誉,他说池塘里有鱼,很遗憾,可能不是红烧的。”
宋临陡然挺直腰身,一筷子叉起酱猪蹄,“我改主意了,我要吃猪心猪肝猪腰子猪大肠猪耳朵猪头肉。”
朱佑杭哈哈大笑,夹起芹菜放进他碗里。
宋临一边啃猪蹄一边嘀咕:“今天怎么这样大笑大闹的?斯文气质破坏殆尽了。”
“那是因为我心情愉快。我还以为你闹别扭要持续半个月呢,没承想这么快就回来了,你不打算跟我说说今天下午的转变过程吗?”
宋临只管埋头吃饭,间或夹一筷子苋菜喂进他嘴里,试图转移话题,“补血的,你正缺这个。”
朱佑杭根本不为所动,莞尔,“我深知自己拥有不可抗拒的巨大影响力,十年来屡试不爽,直到今天才发现,原来我的影响力不止限于官场,连周围人都广受布泽。嗯,你的转变完全得益于我的影响力。”
“厚颜无耻!有你这样往脸上贴金的吗?要不是江秋……呃……”惊觉说漏了嘴,赶紧顿住。
可惜——晚了!
“哦?江秋?他说什么了?枉议朝廷重臣是革职的罪。”朱佑杭放下筷子倾过身去。
“你这是威胁!”宋临一顿,懊恼已极,一不小心又上当了,既然都说到这份上了,他也就不矫情了,一五一十说了出来。然后问:“他很崇拜你。你真是这么做的?”
朱佑杭可有可无地点头。
“你很会为别人着想嘛。”
朱佑杭往椅背上一靠,震笑不止,“那次集体弹劾是冲着我来的,我上任伊始根基不稳,他们要给我来个下马威。我岂能束手就擒?”
宋临惊讶,“保全那些遭参劾的官员只是顺带?”
“我说过我的官品很卑劣的。”
宋临挑大拇指,“够自私!”
“从现在开始就要变成‘家私’了。”
“家私?是钱财吗?”
朱佑杭把碗一推,起身,顺便拉起宋临,边走边说:“我的后半辈子都会不折不扣地执行‘家私’原则。”
宋临“吧嗒吧嗒”直眨眼,“你的后半辈子就打算拼命贪污受贿?哎?你拉我去哪儿?我还没吃饱。”
“你不是想吃鱼吗?”
“我现在想听你的‘家私’歪理。别卖关子,快说!”
“可以!不过,你得先答应我,听完不准笑。”
“我肯定不笑。”
“唉……还是不说了,说了你也不会认同。”
“少废话!不是你教我当贪官的吗?只要我当着官,肯定跟你一起贪。你说吧,我认同。”
朱大尚书调过脸去,对月微笑。等的就是这句“我认同”,终于得逞了。于是说:“为自己着想叫‘自私’,为家庭着想就叫‘家私’。现在我有家庭了,当然要改了。”
“啊?这么个家私啊。”
朱佑杭做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接着说:“我的家庭注定与众不同,不可能儿女成群,只能是两人相依为命。既然如此,我就是你的家,你也是我的家,我围着你转,你围着我转,互相旋转的结果是什么你知道吗?”
宋临第一次听到这种疯言疯语,傻愣愣问:“是什么?”
朱佑杭一指对面墙上避邪镇妖的符纸。
宋临一愣,“太极图?”
朱佑杭笑眯眯地点头,“我是阳极,你就是阴极;我是阴极,你就是阳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