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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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逝-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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汁水全糊在了他下巴上,解放抻起袖子就给他擦。

奶奶突然看见了爱军大姆指上那亮晃晃的东西,大声说:“我的小祖宗,你们把啥东西拿出来玩儿啦?”

那是她的嫁妆,偷偷藏了好多年,不想被这两个小子翻出来了,奶奶气得脸都胀红了。

爱军被奶奶的气势吓住了,连忙褪下戒指,缩脖儿从椅子上跳到地上。

解放叫:“是我拿的!”

奶奶从身边抄起一柄扫帚疙瘩。

解放一下子跳过来热来挡在爱军的身前,雄赳赳地说:“不准打我的媳妇儿!”

奶奶愣了:“你媳妇儿?”

”对啦。我要保护我的媳妇儿。”

“你媳妇儿是谁?”

“爱军!我给爱军戴的戒指,爱军就是我小媳妇儿了!”

奶奶放声大笑起来。

”别笑!“解放在奶奶的笑声里感觉到一丝挫败,梗了脖子又说:“爱军就是我的小媳妇儿。我们还说了‘爱肚’啦。”

奶奶又气又笑:“什么爱肚子爱肠子的,这是没给我弄丢了,不然,看我不活扒了你的皮!”

后来,奶奶把这个笑话儿讲给解放爸妈听,爸爸妈妈也都暴笑起来。

此后很多年,这件事都是家里人常常提起的笑话儿典故。

这之后不久,第一届全运会召开了,解放爱军他们学校与其他三所小学共选了有百十来号人组成了一个方队,天天下午操练正步走,孩子们都累得瘦下去一圈儿,可是,那时候的孩子,单纯、听话,小小的心里,充满了热情,还混合着巨大的自虐式的克已精神,几乎要满溢了出来。他们,没有一个叫苦的。

这一天,正是最后一次彩排。

孩子们穿着齐整的白布衬衫与蓝布裤子,白色的田径鞋,那种最简单的样式,被称做“小白鞋”。

爱军脚上的那双是解放借给他的,略有些大。

解放蹲下身给他用力紧了紧鞋带,向他保证不会走半道儿上掉了。

爱军紧张得小脸刹白,解放不由得搂搂他的肩。

就在这一天,解放给爱军带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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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五九年九月,第一届全运会召开。

这一天,是开幕式最后一次采排。

解放与爱军站在队伍里,等待着自己所在的这一方队出场。

解放显得有点儿心事重重的,不时地歪头看看爱军。

他终于下了决心似地悄悄拉拉爱军的手,叫他:“爱军爱军。”

爱军细声细气地问:“什么事?”他连头也不敢摇晃,端端正正地站在队伍里,又紧张又兴奋。

见解放不作声,爱军用眼睛的余光斜斜地望过来,他墨黑的小蝌蚪眼睛从这个角度看显得非常地生动俏皮。

解放心里酸酸痛痛的,终于嗫嚅着说:“爱军,我要跟我爸妈去四川了。”

爱军没有听清,问:“什么?”

解放又说:“我要跟我爸妈去四川了。”

爱军没动静,风把他的额发撩起来,盖住了他的眼睛。

突然,爱军推开身边的同学,从队伍里冲了出去。

许解放吓了一跳,下意识地也冲出队追了上去。

两个人的离队,引起队形大乱。孩子们都慌了手脚。

解放终于在体育馆大后门口找到爱军。

爱军蹲在高大的铁门旁,满面的汗水,蜷得紧紧的,象受了天大委屈的小动物,乍起了满身的毛。

解放在他身边也蹲下。

爱军说:“滚一边儿去!”

解放叫:“爱军,爱军。”

爱军说:“滚开,滚到四川去吧。”

解放伸手过去摸摸他汗湿的头发:“爱军,我向毛主席保证,很快就会回来的。我保证。”

爱军一叠声地说:“滚开滚开滚开。”

声音里的哭音密匝匝地在解放心头碾过。

解放抱住他的小脑袋,护在自己胳膊下面:“我向你保证爱军,我一准很快就回来。”

爱军哭了,在解放的怀里,声音乌突突的。

“我都说过‘爱肚’了。”

“我也说了呀爱军。我很快就回来了。”

解放也哭起来。没有声音地哭,耸起肩膀,蹭掉脸上的眼泪。

两个小孩子,靠着斑驳的青砖的墙,两颗黑发的头紧靠在一起。半晌,解放和爱军抬起头来。

解放说:“你听。该我们了。”

他们听见体育场内传来的隐约的口号声,正是他们的同学们清脆的童音:“发展体育运动,增强人民体质。”

爱军说:“完了。咱们要受批评啦。”

解放伸手擦去爱军脸上的泪水,他的手上本就在墙边儿上擦了一块儿黑,这下子,黑全抹在爱军脸上了,爱军成了花脸小猫。

因为扰乱了排练,两个孩子都被学校留下罚抄黑板报。

爱军字儿写得不错,解放会画两笔,两个人留在空荡荡的少先队大队部里,满脸的粉笔灰,扑在巨大的黑板上写着画着,象两只忙碌的小壁虎儿,间或用手指触碰伙伴以取乐儿。

窗外,有晚归的调皮的孩子经过,攀了窗框笑话他们。

解放龇了雪白的牙冲过去,孩子们嘻哈着跑远了。

解放过来小狗儿似地蹲在地上仰头看爱军以握铅笔的姿势握着粉笔在抄一篇报上的社论。粉笔划在黑板上发出吱扭的怪叫声,解放一听就打一个冷颤。

“啊呀,我最怕听这声儿了。”

爱军斜眼看他,哼了一声,故意用力划下去,吱扭声更刺耳了。

解放扑到他身上抓挠。

两个孩子笑成一团。

突然听到一阵奇怪的声音:“咕噜噜,咕噜噜。”

爱军:“老鼠?”

解放细听了一会儿,笑得趴在桌子上摇晃:“是你的肚子!”

又是一阵咕噜噜,咕噜噜,爱军把头贴在解放的肚子上听,“这回是你的肚子!”

两个人真是饿了,看看黑板还空了好大的一块,索性躺在队部中央摆着的一张旧乒乓桌上,一会儿你趴在我肚子上听听,一会儿我趴在你肚子上听听。

“哥,饿!”

解放在口袋里掏摸了一会儿,掏出饼干的一块碎角儿,一掰为二,一半儿自吃了,一半送进爱军嘴里,爱军湿乎乎的小舌头在解放手指上舔了舔。

解放说:“你还想吃肉啊?”

爱军说:“吃肉,我要吃肉!”

忽然传来轻轻的敲门声,两个人同时一个激灵坐起来。

门没有锁上,被轻轻地推开了。

是爱军的妈妈。

爱军欢呼一声跳下来,扑到妈妈怀里。

爱军妈妈带来了饭食,两碗新做得的炸酱面。妈妈用一块厚实的头巾包着。

“还热乎呢,快吃。”

两个小孩把头埋在大碗里,吃得呼里呼拉的,酱汁流了爱军一下巴,解放用衣袖给他擦了。

妈妈笑起来,“一样是个小脏猫。”

吃饱喝足了,两个人又忙活儿了大半天,总算把黑板报抄好了。

天都黑透了。

妈妈说:“该回家了。”

解放蹭啊蹭啊不肯动步。

蒋妈妈问:“你怎么啦?”

爱军嘻笑道:“回去晚了,他怕他爸揍他。”

爱军妈妈说:“得,我送你回去,不怕好孩子。”

解放爸妈见儿子这么晚了还不回家也急起来,奶奶正是一叠声地叫夫妻俩出门去找。正乱着,蒋妈妈把儿子给他们送回来了。

说明原委,解放爸妈与奶奶谢个不住。

奶奶把小媳妇儿的典故又拿出来说了一遭,大人都笑起来,爱军有点儿害羞,解放得意地翻着眼睛,也笑了。

两家大人虽说身份悬殊,可是挺投缘,论起来,蒋妈妈跟解放的妈妈的祖上还算是同乡。

于是,两家互认了干儿子。

一个月以后,解放随父母去了四川。

爱军跟着乌乌鸣叫的火车跑了一路,汗和眼泪涂了满脸。

解放从火车窗口探出头去喊爱军爱军,声音被吞没在巨大的火车汽笛声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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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一下火车,解放就起了回北京的念头。

盆地地区特有的闷热潮湿的气息扑面而来,石板的道路被雨水冲刷得光亮湿滑。

解放一家被接到军区大院,中午这顿就在食堂里解决了。

解放饿坏了,急急地挑了一大坨面条塞进嘴里,立刻就辣得吐了出来,眼泪也跟着刷刷地流,狼狈万状。一旁的小兵看着这孩子的样子,闷笑起来。

解放叭地扔掉了筷子,蹲到地上。

爸爸说:“你起来,你干嘛?”

解放气呼呼地说:“我要回北京。我要吃干妈的炸酱面!”

妈妈劝道:“起来吧,地上潮得很。以后有机会回北京的。”

解放哭将起来:“我现在就要回去!”

爸爸发脾气了:“那你一个人滚吧!”

解放腾地站起来就走,比小兔还快捷。

妈妈急了,爸爸对一旁的勤务兵大喝:“给我抓住他。”

个子小小的勤务兵费了半天劲儿才抓住扑腾得如同一条陷井里的小兽似的解放。

爸爸说:“长本事了啊,关你禁闭!”

果然,解放被在家里关了半天。

最后还是妈妈弄了面条哄他吃了。

新的学校解放也不喜欢,老师们的授课方法跟北京不太一样,同学们下了课一起玩时满口都是方言,解放融不进那个圈子,梗着脖子做出一付不在意的样子,小小的心里却孤寂而酸痛。

他格外地想北京,想爱军,想爱军妈妈的炸酱面,想那一条条可以疯跑的窄小胡同,想北京的晴天碧瓦。

爸妈都极快极好地适应了新的工作与生活环境,但是这孩子,不行。

妈妈很忙,不能每天给他做饭,他常常吃部队的食堂。

四川这边几乎每一样菜都还着浓烈的辣味,最让解放受不了的是麻辣,小孩儿一下子瘦下去好多,黑口黑面的,成天也没个笑模样儿。

晚上睡下时,妈妈听见低低的啜泣声,是解放躲在被子里哭。

妈妈抱着他问怎么了,解放抽泣着说,“想回北京啊,妈。”

妈妈拍着他说:“寒假给你回北京过。现在好好睡觉。”

解放往妈妈怀里钻一钻:“还有多久?”

“快了快了。”妈妈说,“也就一眨眼的功夫。

可是,解放等不了了。

在一个星期以后,这孩子从家里出走了。

等在火车站找到他时,已经是两天以后的事儿了。

他想扒火车,被乘警拦住了,带到办公室问他家在哪儿,跟家里人怎么联系,他一声不吭。

足足耽搁了两天。

妈妈来接时,看见解放正在狼吐虎咽地吃着饭。

那捡到他的乘警笑眯眯地在一旁看着他。

爸爸上去就要给解放一耳光,被乘警挡住了。

“我也是北方人,过了这么几年儿了还不习惯,何况孩子呢。”

解放光荣地被爸妈带回了军区大院儿,可是归来的小英雄却又被关了禁闭。

北京小胡同大杂院儿里住着的小爱军这些日子以来也是蔫头蔫脑的,起初蒋妈妈以为他病了呢,抓了草药熬了给他灌下去也没用,邻居的大婶劝蒋妈妈:“孩子眼净,别是客撞着什么了。要我说,找个大仙儿给他看看。”

蒋妈妈笑着说:“新社会了,谁还信那些个。我得细问问他。”

爱军性子沉,半天,妈妈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

孩子每天下了学,哪儿也不去,往日里喜爱的游戏都不玩儿了,呆呆地蹲在院里头数地上的蚂蚁。

蒋妈妈心里也有点儿数,可是总觉得不过是小小的人儿,哪有那么长的心思,等爱军习惯了没有解放相伴的日子也就好了。

可是,事情没有妈妈想的那样简单,爱军一直不开心,终于憋屈得病了,嘴上烧起一溜燎泡。

妈妈给爱军喂了药,心痛地把孩子搂在怀里,“这个没出息的小子啊!”

有出息的解放在四川把同学给打了。

按理说,小孩子之间打打闹闹地也算不上什么。

可问题是,这次解放打的这孩子,是个少数民族,这可是关系到民族团结的大事情,老师说。

爸爸气得把解放臭揍了一顿。

解放妈妈看着孩子被打得鼻青脸肿的小样子,叹气不已。

解放半夜里爬起来,坐到窗台上,小老鼠似地用小手在窗玻璃上抓挠,一边“回北京啊回北京啊”小声地唠叨。

妈妈终于下了决心。

这一天,下了初冬的第一场雪,小孩儿手掌大小的雪片子轻轻缓缓地落下来,人踩在雪地上,发出嗝吱嗝吱的声响。

爱军放了学,无精打彩地沿着胡同走,他的脸明显瘦下去了一圈,头发也有点发黄,软塌塌地覆在脑袋上。

刚一进大杂院儿的门,眼睛就被一双凉冰冰的手给捂住了。

爱军高兴地大叫:“解放,解放。”

眼睛上的手移开了,面前是一张鼻尖冻得红红的小脸。

真的是解放。

两个孩子团团地抱在一起,在雪地里撒起欢来

那天晚上,解放住在了爱军家里。

两个小子睡在一张炕上,头挨着头,脚抵着脚,都多半夜了还睡不着,咭咭瓜瓜地说个不住。

爱军反反复复地问解放:“哥,你还走不走?你还回四川不?”

解放一遍一遍地答:“不走了,再不走了!”

爱军问:“四川人天天吃辣椒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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