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吃了十来口,冯古道道:“够。”
薛灵璧正要收起干粮,就听他道:“你。”
薛灵璧停手看着他。
“吃。”冯古道道。
薛灵璧瞟了他一眼,“闭!”
援手有理(四)
子时将近,外面依然是灰色的。
薛灵璧虽然从刚才起就一直靠在洞壁闭目养神,但心底却默默地计算着时间。
他们说好,等午夜三尸针发作过后,就要再去采一次血。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睁开了眼睛。
冯古道仰面躺着,似乎睡得很死。
……
即便是累到极致,痛到极致也要完成目标,毫不退缩么?
薛灵璧望着他安静的面容,眼中眸光一点一点地柔和下来,心里头一次衍生出经历三味楼之后除愤恨以外的情绪。
夜很静。
只有微弱的风声。
洞里的柴火所剩无几,冯古道的湿衣只是烘得半干。薛灵璧拨了拨火堆,将最后的干柴也添了上去。
火慢慢旺起来,橘色的火光为黑夜雪地平添几许暖意。
午夜三尸针毒渐渐发作。
他盘膝而坐,边照先前冯古道说得办法运功克制,边转头看着冯古道。
冯古道闭着眼睛,但眼珠动了动,显然是醒的。
天山的寒气让体内的三尸针更加猖獗,足足多发作了一个时辰。
待痛楚过去,挂在天空的明月已经西移。
冯古道动了下,大氅自肩头滑落。
薛灵璧眸色一沉。
“冷……”冯古道低喃。尽管他脸上蒙着布,但是声音依然清晰地透了出来。
薛灵璧默然地伸出手,正要帮他将大氅重新盖好,却被冯古道一把抓住手腕。
薛灵璧不动声色地看着他。
“我的衣服。”冯古道笑了。他们虽然看不见彼此的嘴角,却能从对方的眼睛来判断对方此时的神情。
薛灵璧垂眸,“没干。”
“能穿就行。”他松开手,将双手支地,慢慢地坐了起来。
大氅自他身上滑落,露出大片光滑的肌肤。
薛灵璧起身将衣服丢给他。
冯古道反手接过,慢吞吞地站起身,任由大氅完全滑落,露出光裸的身体,慢条斯理地穿起衣服来。
薛灵璧也不回避,沉声道:“你决定了?”
“千里迢迢来一次天山,怎能无功而返?”冯古道的动作很慢,尤其是穿裤子的时候。弯腰的这个动作牵动腰际伤口,痛得他鼻子一酸,差点红了眼眶。
身后突然伸出一只手,从他没有受伤的那边搂住他的腰,支撑住他的身体,然后低头帮他将裤子套进去。
冯古道望着他的后脑勺,笑意从嘴角溢出,止也止不住。
套好裤脚,薛灵璧帮他将裤头拉上,转头看见眼睛里来不及收回的笑愿,双手顿时顿住。
“侯爷不愧为侯爷。穿衣服脱衣服都是一点就通。”冯古道话还没有说完,薛灵璧就将裤头塞进他的手里。
冯古道只好乖乖地自己穿。
穿衣服要比穿裤子容易得多,至少不比折腰。
薛灵璧抱胸在一旁看着他几乎可以和八十岁老翁相媲美的穿衣速度,冷笑道:“你准备就这样去对付羵虬?”
冯古道道:“侯爷觉得他会对我的身材感兴趣?”
……
薛灵璧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羵虬虽然远在天山,独处于世,但这并不等于他会饥不择食。”
“也是。在侯爷这样的明月面前,我这小小的萤火之光自然不足挂齿。”冯古道承认得挺坦然。
但是这种坦然落入薛灵璧的耳朵里就不那么让人感到舒服。只见他突然转身,抬脚就朝火堆一踢。
冯古道正在绑衣带,见此微微一愣。
薛灵璧弯腰捡起其中一根相较之下稍长的木柴,在手中掂量。
“侯爷准备以此代剑?”冯古道很快就猜出他的意图。
薛灵璧淡淡道:“心中有剑,则万物皆可为剑。”
“那侯爷为何不用……头发呢?”冯古道穿好衣服,伸手捋了一根。
薛灵璧道:“我怕你秃。”
“……”冯古道笑容僵住,半晌才干咳道,“我们出发吧。”
“计划呢?”总不会像白天这样盲目得各自为战吧?
冯古道道:“俗话说,一物降一物。世间万物都是相生相克……”
“你想用断魂花?”薛灵璧直接打断他的长篇大论。
冯古道并不惊讶,“侯爷不愧为侯爷……”
薛灵璧面无表情道:“换句新鲜的。”每次一开口就是‘侯爷不愧为侯爷’。好像他一直在‘愧为侯爷’和‘不愧为侯爷’之间打转似的。
冯古道隔着层布摸了摸鼻子道:“一会儿我摘几朵断魂花当暗器来牵制羵虬,而侯爷就想尽办法取血……呃,我的包袱呢?”
薛灵璧随手将身后的包袱递给他。
冯古道拿出两只白色的小瓷瓶交给他,“上次我师父就是以为能手到擒来,低估了羵虬的实力,所以没带瓶子,以至于无功而返。”
“你想直接取血?”薛灵璧道。
“自然。”冯古道理所当然道,“我们的目的本来就只是羵虬之血。”
薛灵璧脑海顿时闪过冯古道掉进水中,潭面飘血的情景,杀意在心中一阵接着一阵涌起,半晌才道:“便先如此吧。”
冯古道将包袱里东西都取出,抽出油纸撕成对半包住自己的两根手指,随即,又用最后剩下的绷带将手指里里外外地包了好几层,又将剩下的东西收拾好后才道:“我们走吧。”
薛灵璧突然搭住他的肩膀。
冯古道回首。
“一切小心。”薛灵璧面色凝重。
冯古道笑道:“有侯爷的叮嘱,我就算是向天借胆也不敢不小心。”
薛灵璧定定地凝望了他一会儿,收回手,率先出洞。
银色的雪地反射着阵阵的白光,一点不像午夜,反倒更像是黎明时分。
冯古道很容易地便找到断魂花的位置,并选了两朵娇艳地摘下来。
尽管隔着层布,他依然不敢将花拿得太近。抓着花的手是垂着的。
薛灵璧从地上揉了一大团的雪球,然后用内力朝潭底掷去。
只听扑通一声,水花溅起三四尺!
紧接着,潭水翻腾了。羵虬那两只羊角很快从水下面露出来,紧接着是头,然后是脖子……
冯古道不等它站稳,直接将手中的花像箭一样地冲着他的眼睛射了过去。
羵虬大概是睡到一半被砸醒的,脑子还有点迷迷糊糊,看到花射过来,下意识地就朝后仰倒。
薛灵璧趁机飞身而起,手中的木柴如剑,朝那与雪地一色的肚皮扎下去。
“吼……”
木柴刺入皮中,血花喷溅。
薛灵璧伸手想取血,奈何羵虬的身体已经浸入水中,血很快和水融到了一起。
薛灵璧只好手掌往水面轻拍,暂时借力倒掠回岸边。
但是他的主意打得虽然不错,羵虬却没有那么容易让他得逞。
就在他的身体犹在半空,不及靠岸的时候,羵虬已经稳住身形,将尾巴甩了出来。
薛灵璧是见识过它尾巴的厉害的,当下想强提一口气转身。但是比他更快的是冯古道。
只见他直接扯下蒙住脸的绷带,朝空中的薛灵璧一卷,在羵虬尾巴即将甩中的刹那,拉了回来。
薛灵璧落回岸边的头一件事就是捂住他的口鼻,怒道:“你做什么?”
冯古道道:“同舟共济自然要守望相助。”
他说话的时候,双唇像羽毛一样轻搔着薛灵璧的掌心,让他的手一阵酥麻,差点荡漾进心头。
不过羵虬的咆哮声打断了他们的窃窃私语。
那条带电的尾巴更是以雷霆之势,冲他们呼啸而来。
冯古道拉下他的手,大声道:“我引开它的注意力,你去取血!”
他说着,单手捂着腰际的伤,双脚一蹬,冲着羵虬迎上去。
似乎是忌惮他手中的断魂花,羵虬立刻甩尾巴护驾。
冯古道望着尾巴,咬了咬牙,再度将断魂花当暗器似的射向羵虬的眼睛,并趁着它躲闪的刹那,硬生生地扭腰朝尾巴扑去!
羵虬尾巴上的电是在尾尖上的,所以他扑的位置是尾巴的中部。
抓住的刹那,他觉得腰快要裂开了,痛得他几乎想要撞死过去。但是羵虬没有给他这个机会,事实上,当他抓住羵虬尾巴的刹那,它就因为再度地仰面倒地而将尾巴重重地朝雪地甩去!
一条尾巴能有多大力?冯古道今天终于知道了。
因为他的身体被重重地嵌进雪地三尺。
如果说原本是痛的话,那么现在他连痛感都没有了。
要不是他还能感觉到自己在呼吸,他差点就以为自己已经死去。
但是他没有,他的手仍牢牢地抓着羵虬的尾巴,甚至当它重新将尾巴提起时,也没有放开。
羵虬又站起来了。
冯古道想,只要再一下,再一下他就解脱了。
于是,羵虬真的又来了一下。
尾巴扬起,朝下甩!
冯古道的手终于滑脱……身体像风筝般坠落……落进一个温暖而熟悉的怀抱。
“好了。”
清冷淡漠的两个字瞬间治愈了他所有的伤口。因为他知道藏在清冷淡漠下的是什么。
援手有理(五)
夜色依然深沉。
冯古道趴在薛灵璧的肩膀上,有气无力地笑道:“这算不算是风水轮流转?”
“你信不信本侯将你丢下去?”薛灵璧说着,抓着他腿的手又紧了紧。
他的脚踩在雪地里,一直发出吱嘎吱嘎的声音,尤其是冯古道不说话之后,这种声音越发明显,也越发的刺耳。
薛灵璧皱了皱眉,“说话。”
冯古道感觉自己正在陷入无边的黑暗和阴寒,披着大氅仍觉得冷风无孔不入地透进四肢百骸。即便如此,他依然强打起精神道,“说什么?”
薛灵璧沉默半晌,才道:“为何要救本侯?”
冯古道狠狠地咬着舌尖,等精神稍振之后才道:“侯爷又为何要救我?”
“你屡次欺骗本侯,本侯又怎么能让你死得这样轻易?”
“是啊……”冯古道敷衍着答案,眼皮再一次压下来。
“冯古道?”薛灵璧终于察觉不对劲,停下脚步,轻轻地耸了耸肩膀。
冯古道将舌尖咬出血,血水沾染在唇上,艳红夺目。他苦笑道:“我好像吸入了断魂花的花香……”
断魂花香?
薛灵璧微怔。中断魂花香之毒的症状正是不知不觉昏睡至死。
他心中一紧,低喝道:“不许睡。”
“其实,”冯古道声音轻如蚊鸣,在他耳畔吹拂,“人若能死得昏昏沉沉……不知不觉,也是件幸福的事。”
“本侯说过,你屡次欺骗本侯,本侯绝不会让你死得这样轻易。”他转身将冯古道轻轻放下,目光在接触他唇瓣上的血色时微微一沉,随即毫不犹豫地从怀里取出白瓷瓶,扶着冯古道的脑袋准备往里灌。
奈何冯古道已经陷入半昏迷,尽管意识尚存,但四肢虚软无力,连眼皮都抬不起来。
薛灵璧拔开瓶盖,轻啜了一口,差点吐出来。羵虬之血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腥酸味,是他生平仅尝的难吃之物。怪不得太医曾说要拿回来,先炖煮去味之后才能食用。
但眼前显然等不了这么久。
他忍了忍,一手捏住冯古道的下巴,俯身贴住那带血的唇瓣,轻轻将血渡了过去。
或许已经昏沉到没有知觉,冯古道对这股怪味竟然毫无抵抗就吞咽了下去。
薛灵璧离开他的唇后,直接抓了一把雪送进嘴里漱口,如此连续七八次,才总算稍稍减淡。
他坐在雪地里等了大约三炷香的时间,确定冯古道心脉稳定下来,才重新背起他上路。
去路虽然不如来时精神奕奕,心境却迥然不同。
薛灵璧望着茫茫前路,竟然半点不觉得路长。
但是他不觉得路长,却有人觉得路长,只听前方一阵悉悉索索的脚步声,天山掌门带着几个天山弟子出现在视野。
他们见到薛灵璧,都是狂喜不已,一个个像被弓射过来似的拼命往前跑,“侯爷!”
呼唤声此起彼伏。
薛灵璧不悦地皱了皱眉,在确定肩上人依然睡得很香之后才松开。
“侯爷。”饶是天山掌门这样豪爽的汉子也几乎热泪盈眶,“你没事就好,我们来迟了。”
薛灵璧想起冯古道先前所言,淡淡道:“道路阻塞么?”
天山派掌门点头道:“正是。我明明前两天还派弟子来看过,那条道路是好好的。不知怎的,今天就……”
薛灵璧蹙眉道:“前两天还是好好的?”
天山掌门对身边一个弟子道:“重乾,前两天不是你来探路的么?”
“的确是弟子和师弟来的。”那个名叫重乾的天山弟子道,“这条路我们来回查探了好几遍,绝对畅通无阻,没想到今天突然断了。我们自知轻功低微,只好回去找绳索,可是一时之间又找不到这样长的,所以才耽搁了这么久。”
天山掌门欣慰道:“幸好侯爷吉人自有天相。”
另一个弟子低声嘀咕道:“我看倒像是人为。”
薛灵璧双唇微微抿紧,侧头看向冯古道,眼中闪烁着复杂的光芒。
冯古道面朝外地趴着,睡得人事两不知,悠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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