姿势倚在御座上,脸上挂上了戏谑的神情,“右相侃侃而谈,朕还以为是你自己的想法。”
“臣觉得写得好,所以背过了。”狐韧不以为意,也不看商晟又有些转阴的脸色,持笏躬身一揖,续说道,“请陛下容臣说完。”
“朕看过了,心里有数。”敷衍、轻慢和丝丝的不耐。
“但臣以为后面说的更好,奇文当以共赏。”狐韧显然不是知难而退的人。
商晟被二度激怒,双拳暗暗握紧,目眦张开,精纯深黑的瞳孔仿佛他随身佩剑上的黑曜石闪着嗜杀的光彩,脸部线条紧绷,刀刃齐斩的山峰一样。
狐韧却将商晟的不置可否当做默认,朗然道:“昔年战乱,多死壮年,徭役繁重,不就农时,望今日之垄上,黄发扶犁,妇人挽耧,稚子挥镰,始不及其高,向有富土,难有丰产。此其二也;复农耕,在民力,复民力,在生育,使韶年稚子口赋与成丁同,古未之有也。民有不堪其负者,生子而溺,其悲也哉。长此以往,有地无耕,蒿蓬遍野,地以之贫。此其三也。……”
“当!”商晟拂落了玉案上的笔架。
狐韧充耳不闻,“伏望陛下慎查之,薄赋税,轻徭役,解民之忧。初至锦都,无有寸功,愿辞三千食邑,以实国用。身无官品,敢言天下,非妄也,悠悠我心,拳拳赤诚,陛下明鉴……”洪亮的声音回荡在大殿的每一个角落,带着回音。
“哐!”这回直接踹在了玄玉案上。
狐韧也终于闭上了嘴——因为,他说完了。
从上望下去,逆光中,狐韧的身影不高大却很挺拔,商晟捏了捏眉心。
季妩每年都要亲手为丈夫缝制一件冬衣,从玄都到钰京,从世子妃到王妃再到帝后,这一点从未变过。不过因为收到了倾之的信,今年的衣服提早做好了。
明政殿。商晟支着额,不知是在深思,还是在出神,直到季妩走到他身边,他才觉察。一抬眼,就对上季妩的笑眸,“听说昨日朝上,右相又顶撞陛下了。”
商晟叹了口气,起身舒活筋骨,季妩很自然地走到他身后,帮他揉肩拿背。
“有些人,看着心烦,离了却还不行。”商晟的语气甚是无奈。
他不是昏主,气虽气,心里却还明亮:朝堂上最难得的就是敢直言、敢顶撞、不畏帝王威、不惧五鼎烹的傲气、硬气和血气。缺了这种气度,则朝纲软弱无骨,而缺了容忍这种气度的气度,则朝堂万马齐喑。
季妩“扑哧”乐了,说道:“我倒想起一个比喻,正合适形容右相。”
“什么?”商晟转过身,看着季妩,十分好奇。后者低下头去,掩口而笑。轻咳两声,止住笑意,才抬起头来一脸认真道:“黄脸婆。”
“啊?”商晟有些不可思议的微张了嘴,“怎么说?”
“陛下想啊,十三新妇,面若桃花,手如水葱,谁不喜欢?可岁月无情,家事劳心,待得青春不复、人老珠黄,黄鹂音变成了公鸭嗓,俏佳人变成了黄脸婆,还不是越看越厌。可厌归厌,一旦休离,衣食住行却顿时乱了章法,寒无冬衣,饥无热饭,这才发现原来早就一日也离不得这黄脸婆了,所以……”季妩说着便觉好笑,“陛下还是委曲求全,认了吧,也忍了吧。”
听了季妩精妙的解释,商晟释怀,哈哈大笑,从昨天便阴郁的心情登时转好,心想有机会定要当着群臣的面说道说道这“黄脸婆”,也让狐韧吃吃瘪。可无意间扫上季妩眼角不浅的皱纹,商晟心下一动:她这话里是不是也带了幽怨?
“季妩,你不老。”商晟轻声道。
季妩抬起眼来,带着笑意,“我何时说过自己老?是陛下嫌我老了?”
“我没有……”他待要解释,她却说,“晟,你不知道,对女人来说做个男人离不得的‘黄脸婆’也是种幸福。”那毕竟,还是“离不得”的。
商晟心头空了一片:幸福吗?却是意难平吧。可他有什么办法,他得要个孩子啊,而季妩年龄太大了。犹还记得十年前怀佑儿时,她已然比适龄产妇辛苦许多、痛苦许多,现在即使能怀孕,也太危险。危及她安全的事,他绝不会做!
相对无言,气氛尴尬,还是季妩先说道:“我做好了冬衣,拿来让陛下试试。”
商晟点点头,季妩招呼炜上前,展开了一件肩担日月,摆绣山河,流云若现,浮光若隐,细处精美,大处又不失气魄的黑色大氅,服侍商晟试穿。
“右相……究竟是为的什么事?”季妩随意问道。
商晟张着胳膊,“锦都赋税的事。”又问,“你怎么看?”
停了一会儿,季妩低声道:“那不应允就是了。”
商晟微微蹙眉,“你也觉得不应当应允?”
季妩指尖滑过商晟衣领处的烫金滚边,叹了口气,抬头道:“照说,朝堂上的事我本不该多言,但从前陛下问我,我也没少说过。可对一个女人来说,最重要的不是国,而是家;外人说我母仪天下,但对我来说,最重要的不是那些见也未见过的子民,而是我的丈夫。如果这件事令陛下生气,那何必……”
“软刀子。”商晟轻笑。
与商晟而言,锦都这个心结从未打开:明知杀戮和镇压是弱者的表象,却无法以平常心态处之,恨不能杀光了锦都的男人,掏光了锦都的财富,他才放心。狐韧三番两次上书,他不愿听,却也知道天下四方,锦都是他的土地,苍生黎民,锦都的百姓也是他的臣民。不是没有动摇,需要的只是个台阶。花倾之的剖析可谓鞭辟入里,但商晟却别扭了——就这样允了,岂不是向一个孩子投降?
季妩说的不是真心话,可对于商晟,够窝心,这就够了。
季妩低头莞尔,心知事已成了十之七八。
“奏折不是狐韧上的。”商晟道。
“不是右相?”季妩佯装惊讶,问他,“那还有谁这么胆大?”
胆大,不错,就是胆大!商晟冷“哼”一声,“花倾之。”胆大,却是心细。
“是他?”季妩思索片刻,轻喃道,“这孩子倒是仁义,也肯做实事。”
商晟心道季妩所思太过单纯,但嘴上不说,只道:“他不但请求减轻锦都赋税,还要推辞我赐给他的三千食邑。”
“那陛下也一并准了?”季妩问。
准了?商晟心下冷笑:他若准了,岂不更成全了花倾之的为民请命之名?
“我加赏他到食邑五千!”商晟拂袖转身,提起御笔,龙飞凤舞。
季妩一旁看着,唇边流过温婉的微笑。
去罹送信去了钰京,倾之也未偷闲,隔天便投贴拜访驻守锦官城的黑甲军将军左鹜和一年前来到锦都督军剿灭子归山的前云翼卫统领邬哲。在玄都时,倾之便与左鹜有交,而邬哲,在云螯时也曾见过,彼此都不陌生。然而左鹜和邬哲却都不曾想过那个叫赵青的孩子和少年竟然是锦都的遗孤。
钰京方面传来的意思,陛下不待见花倾之是肯定的,邬哲是商晟的心腹,商晟看不顺眼的,他自然也不喜欢。左鹜倒还记得倾之小小年纪,冷静睿智,只身屠狼的事迹,但他原是左都家奴,倾之这次利用了左家,要左鹜不存偏见,也绝不可能。吃闭门羹是可以预见的,但倾之自有妙法——在“白跑”了两趟,做出了足够的退让,给足了二人面子之后,他一句话令左鹜和邬哲不得不重新掂量——“两位将军想不想一年之内平定子归山?”
果然,见效。
“这就是全部了?”初尘挂起倾之从左鹜处得来的子归山地形图,端着烛台,凑近了脸有模有样地研究起来,“无非就是地势险峻,易守难攻,还用他们说?”
倾之脱了外衣,拿手巾抹了把脸,擦了擦手,“听左鹜说子归山常常夜袭黑甲军营,颇为恼人,而他们数次追击都无收获,疑有‘刁民’暗中协助,由此可见锦都人心向背。”走到初尘身后,看着地图,他道,“我倒觉得子归山一定另有隐秘出口,日常之需倒在其次,子归山精于铸造兵器,可山上并无矿藏。”
初尘点点头。倾之揽了妻子的肩,问她:“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
明晃晃的烛光蒙在羊皮图卷上。“火攻。”初尘不假思索。
倾之点点头,道:“左鹜说他们曾经试过火攻,但每次点火之前分明还是晴日丽云,一旦火起却立时乌云压境、大雨倾盆,后来传出些谣言说火攻杀伐太重,触怒天神,倒行逆施,必遭天谴,以至于引得军心不稳,不得不放弃了。”
“唔,天神啊……”初尘轻喃,仰头望着屋顶:她总觉得神仙住得很远。
倾之不屑道:“什么天神,锦都的天气本就这样,阴晴不定,不过被他们撞上罢了。所谓‘谣言’,那多半是子归山的人故意放出来的。”
“你也打算火攻吗?”初尘忽问,冷不丁的让倾之神情一滞,“这个……”他料初尘不会赞成,有些心虚地松开了她,转身坐到床边脱靴,“再说吧。”
初尘没留意倾之的反常,她瞧着地图,凝眉道:“火攻倒是销毁一切证据的最好方法,”顿了顿,“如果你认定子归山确有隐秘出口的话。”
“嗯?”倾之抬起头,眼前倏然一亮,“你说什么?”
初尘手罩在嘴上打个哈欠,“困了,先睡吧,以后再说。”将烛台放在旁边桌上,收了地图折叠起来。忽的,蜡烛熄灭,两只结实的手臂从背后环住她的腰。
如果不是倾之在场,戏文看多了的初尘八成会以为是采花大盗。“唉唉,干什么?”她扭动着身子试图挣脱某“色鬼”的魔爪。
“没什么,睡觉。”她故弄玄虚,他也回以颜色,说着将她打横抱起。
“花倾之,”她揪着他的衣领,“恶狠狠”道,“我们说好了的,在我不想的时候,你不能……”话没说完便没了音——后半句已被他一口咬住,吞下肚了。
初尘“嗯嗯”挣扎,可不知何时起抵在他锁骨上推他的掌已交叉在一起,环上了他的颈。很享受又很配合的微抬着脖子,试图攫取更多。被轻轻的放在锦褥上,晕天晕地晕头晕脑,好似陷进大朵大朵的云里,神智轻飘。忽然,嘴边的醪糟圆子没了——喂喂,等等,她还没吃够呢,那种冰凉的,带着丝丝酒甜味的唇。
“那天我说子归山必须全歼,一个不留,你是不是听见了?”
犹抿着嘴唇回味醪糟圆子的初尘愣了一愣。
“你比师父来的更早,听到得更多,是不是?”她是知道了,所以才设法提点他可以将子归山的人由密道撤出,纵火烧山,销毁证据。
的确,颜鹊来之前初尘确实已在偷听,可她想:他又没有证据,她凭什么要承认?虽则她不否认,已是默认。
“你端来的肉羹已经不很热了,还有,是躲在窗边木槿下的吧?头发被树枝挂了,还沾了花瓣。”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的初尘依稀看见眼前那张脸在说出自己的推测时勾起了一个很好看的曲线。曲线缓缓落下来,铺天盖地……
医馆
【章十一】医馆
翌日,日上三竿。
小花儿眼珠左转瞅瞅行已,右转瞧瞧植兰,垂下来看看桌上的油饼、肉包、花卷、蛋羹,“咕噜噜”肚子直叫。她揉揉肚子,舔舔嘴唇,咽了口口水。
行已干咳一声,开口道:“我们先吃,不等他们了,年轻人哪有不赖床的?”植兰却不动筷,目光飘向别处,神情是若有若无的不屑,“我看是昨夜玩得太过。”
小花儿不太明白“玩”的意思,但直觉不是好话,忙起身道:“我去喊喊他们。”心下同情了初尘和倾之一把:今后连个懒觉也睡不得了。
行已见小花儿走远,皱起眉来。他并不想端起所谓一家之主的架子,可植兰再这样挑剔下去,大家如何相处?“植兰,你……”忍不住叹气,“你不要像个婆婆似地管着他们,不过一天晚了而已,我们是夫妻,那种事情你也明白。”
植兰冷道:“凡事都要有个度,公子他身担重任,理当自律,怎么能沉迷于男欢女爱而无节制?渤瀛侯府的小姐若是个明事理的人,也不该如此。”
什么逻辑!行已哼道:“我实在看不出倾之的重任和他与初尘的感情有什么矛盾。我倒觉得正是有了初尘才能让倾之多些正常人的感情,难道要他每日将‘国仇家恨’挂在嘴边,连笑模样都见不着,那才好吗?”见植兰紧咬嘴唇别过头去,行已觉得方才口气太冲,低叹,缓和了情绪半是哄她的口吻,“好了好了,不说这些了。只是你当着倾之的面可千万别说初尘的不好,他可宝贝着呢。”
植兰微扁了嘴,不作声。
“小姐和倾之哥哥不见了!”小花儿慌慌张张从后院跑了过来。
不见了?行已、植兰对视一眼,皱眉。植兰旋即换上了一副漠不关心的表情。行已则笑着安慰,“别急,他们两个大活人,还能在自己家里丢了吗?”
小花儿心想也是,可表情却没来得及变换,眉心拧着个小疙瘩,“拎”着张发窘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