杯中泛着乳白色的气沫。“不,亲爱的徐,这不是红香按,而是红鱼子。’峨,原来是红鱼子,
他怎么连红鱼子都不认得了?马尔逊还是那么豪饮,健谈,“我同医生妥协了,每年冬天来这
儿小住一段。”这儿的确不错,氧气充足,常年有绿,冰封季节还能看到盛放的紫罗兰和威灵
仙。马尔逊还对他说了些什么?……啊,啊,就在这个时候,那该死的电动门响了!
上午的阳光从审讯员后面的小窗里直喷在脸上,他情绪放松地在方凳上坐下。对于梦
境的重温,能使那个若明若暗的希望紧紧地维系在身边。他尤其木能忘记几年来马尔逊一再
强调的那番关于情报员的价值重于情报的理论,这理论现在几乎成了他精料上最主要的支柱
了。马尔逊是懂得爱护、珍重情报员的,仅仅这一点就足以使情报员在任何逆境和危险中,
都能在自己心中保持着化险为夷、东山再起的希望,他现在就是充满着这种希望的。还是 那
句话,“留得青山在,木怕没柴烧”。也许很快,也许要等些时日,他坚信马尔逊总会再设计
一条锦囊妙计,把他营救或者交换出去。至少,这也是马尔逊挽回自己面子的最体面的作法
了。虽然他此.刻还坐在受审席上,但心情却是乐观的,带着被幻想和期望充实起来的兴奋,
他甚至还微微笑着冲那三位审讯者问了句早安。
这次来提审,还是那几个老对手,……姓段的头头、身材胖大的中年人,还有那个外表
秀弱,而在仙童山却一拳头打松他半边牙的小伙子。今天审什么?他在他们脸上猜测着,却
看不出一点吉96。
姓段的开门见山,用很平常的口吻说:“今天有些问题要进一步核实一下,主要是关于0
号计划的一些细节,听清了吗?是细节。”
他很轻松地点点头,若无其事地说:“可以。”
“好,我问第一个问题。”姓段的问话照例是干脆利索的,“你所执行的0号计划是一丝
不差地按照马尔逊交待的方案进行的吗?”
他不假思索地说:“当然。马尔逊强调过,对于他设计的计划,情报员只能遵命行事,不
能独出心裁,另有发挥。”
“他在这个计划中所特别强调你不许更改的部分是什么?’
他疑惑地眨着眼睛,不明白这问话的意义,想了想才说:“行动的细节,细节不能更改,
他强调过。”
“指哪些细节?”
“细节?很多,都包括。我以前不是谈过了吗?”不知道是不是刚才那个好梦壮的胆,
他今天答问的口气特别硬。
“施季虹向我们检举卢援朝时说的那些话,属于木属于这个细节的范围呢,是不是也是
马尔逊预先设计好了,再由你教给她的?”
“是的。”他很冷淡的答道。
“那天天晴月好,在月光下她看见卢援朝跳进江一明家的窗子,这些话都是马尔逊设计
的吗?”
“时间这么久了,这些具体的话我怎么能记得住呢?”他觉得自己这种身份的间谍,在
审讯员面前是不能一味软弱的,否则万一将来回去和马尔逊说起来,可就真是“英雄气短”
了。“我记不起来了,请原谅。”他果断地说。
对于他这种一反常态的倔傲,姓段的沉默了片刻。是一种令人心惊肉跳的沉默。
“徐邦呈,我提醒,你现在的心理状态是有害的,你还对自己的前途抱有什么非分的幻
想吗?”
真是一针见血,他心里跳起来,却耷拉着眼睛不说话。
“哗啦”一声纸的声响,接着是姓段的声音:“你认识这个吗?”
他抬了一下眼皮,“这是那封报警信吧?我说过了,我不知道是谁写的。”
“那我告诉你。”审讯者一字一板地说:“这封信的作者,就是马尔逊让你抓的那个替罪
羊……卢援朝!”
他目瞪口呆,好像眼前炸响了一颗雷!
……卢援朝?!
姓段的面色平静,放下那封报警信,淡淡地冷笑一下:“你是老手了,我想用不着解释了
吧。”
他的眼睛直勾勾的,瞳孔忽地放大了几倍,全身惊然一抖,仿佛一下子沉到了暗不见底
的地狱中。啊!啊!啊!……全明白了,他全明白了,整个0号计划,整个阴谋,整个骗局
全部都明白无误地展现在眼前,让人一览无余,看个穿透!
审讯者没有马上接着问,好像是给他时间去回味,去反应。他如同一个癌症病人突然知
道了自己已经死在临头,全部精神几乎在一秒钟之内就崩溃下来,他全身抽动,拼命想哭出
来,可却是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干嚎。直到这一刻,他这个曾经全身心热衷于冒险事业的理
想家,才算真正地悟破了间谍生涯的冷酷!这些年,他就像一个不知疲倦的陀螺,被人抽打
着卖命地旋转,及至停稳下来看清楚那光怪陆离的四周原来竟是一个充满了谎言和诡计的世
界时,却已经歪倒在尘埃中再也站不起来了。他看到了,清楚地看到了自己无可挽回的末日,
他痛哭起来!
没有人打断他,没有人制止他这种垂死的发泄,然而,除了几声绝望的哀鸣还能有什么
作为呢?没有了,没有了。他的幻想,他的希望,全部寄托在马尔逊身上,他崇拜了多年的
马尔逊,他一向看做宽厚仁慈、爱兵如子的马尔逊,却恰恰是这样一个阴险狡诈。残酷无情
的魔鬼!当他需要你的时候,可以像父亲一样爱护你、厚待你,欺骗你做着一个又一个天真
的梦,而当他更需要另一个人的时候,又可以毫无吝惜地玩弄着你的忠诚,把你牺牲掉、葬
送掉,就像踢开一条玩腻了的狗那么简单。想起马尔逊握着他的手,和他相约重逢时那个真
诚郑重的神情,谁能料到这竟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骗局,一个大骗局呢?
他很自己,恨自己,恨自己!恨自己!
“好,”审讯者严厉的声音压过他的激欧,“我接着问刚才的问题,施季虹检举卢援朝时
所说的在月光下看到的情况,是不是全部由马尔逊领先设计好的?”
“是的,每一句话都是的,”他精疲力尽地答道,“马尔逊是根据气象卫星的预测,告诉
我那天南州地区是晴天,月亮很好。还说,还说……你问我什么?”
“那天月亮很好,马尔逊还说什么?”
“还说,说卢援朝应当穿灰色反光的衣服,因为月光下一切都是灰色的,哪怕那衣服原
来并不是灰色的。”
“好。”姓段的挥了一下手,坐在右侧的姓周的年轻人一字不落地把刚才做的审讯记录对
他朗读了一遍,然后问:“有错的吗?”
“不,没有。”
“签字。”年轻人把记录移送到他面前,他哆嗦着签了字。
“指纹。”年轻人又递过一只印泥盒。
那红通通的印泥,突然变成了一捧腥血!他惊叫了一声,不由自主跪在了地上,他控制
不住了!
“枪毙我!杀了我!我是混蛋,我是白痴,让我死,啊哟……”他匍匐在年轻人的脚下,
泣不成声,恨不得立刻就死!
“起来,别耍赖!”
远远的地方似乎有细小的铃声,审讯室的门开了,有人走进来。
“押他回去。”审讯席上冷冷的声音。
楼梯,通向地狱;大门,张着吃人的嘴;阳光,白花花刺眼;甫道,又长又深的死胡同,
黑黑的家伙,一晃一晃,越晃越大,……啊!他又清醒过来。
铁的串门!
……切都乱了,都颠倒了,然而一切又都是清楚的,都是本来面目。
她的善良原来是一场糊涂,她的愿望原来充满了荒唐,她不相信还有什么反革命,经历
了人斗人、人整人的动乱年月,她是多么希望人与人之间能够以真诚、以理解、以宽容、以
同情、以共同的人性互相拥抱在一起,相安无事啊。然而现实无情,现实中的人们是那么各
不相同。各种思想、各种行为、各种人生观是那么互相排斥、互相抵触、互不调和。是一种
可怕的宿命吗?触目惊心的犯罪、卑鄙无耻的阴谋恰恰就出现在她的身边,把她理想中的人
性世界击得粉碎!
姐姐的堕落,援朝的真相,一切都是那么不可思议,难以置信,然而一切都是雄辩的事
实。阶级斗争,虽然已经不是社会的主要矛盾,但她没有想到,在他们这一代人当中,仍然
有着尖锐、鲜明的对立,他们的脚下,仍然有着截然不同的道路!有的人,竟也会发展到敌
对的阵营去!
她过去爱周志明,是爱他的老实,爱他的善良,当然,还爱他的外貌,但对他的过于认
真执着却不以为然,只有现在,她才从这认真执着的性格中发现和理解到一种充满了热情的
追求和一颗正直可贵的童心。她觉得只有现在,她才爱得这么明白,这么深刻。
真是像梦一样,她刚刚一梦醒来。
期末的各科考试都结束了,学校里已经没什么课,学生们仁一群俩一伙聚在一起,话题
不外是总校分校,听了叫人心烦。
晚上,刚走出校门,乔真像是早就等候在那儿似的,迎上来叫住了她。
“一块儿去吃顿晚饭吧,怎么样?十三路无轨电车站那儿新开了一家馆子,人挺少的。”
她没说什么,默然跟他去了。大概仅仅是因为害怕这么早就回去在饭桌上守着母亲的冷
脸吧。
这家饭馆果然很清静,进去就有座儿。可不知为什么,看着乔真点菜时那副认真的样子,
她忽又烦躁起来,想走。
“别要了,我不想吃。”她心烦意乱地说。
“木吃饭怎么行呢?少吃一点儿吧。”乔真和颜悦色地劝着,还是郑重其事地要了三个菜、
一个场。
开票的服务员走了,她淡淡地问:“说吧,找我什么事?”
“没事,碰上了,想和你一块儿呆一会儿,咱们好久没在一块儿聊聊了。”
“不,你有事。”她不耐烦地说,“我还看不出你是故意等着我的?”
乔真收起钱包,看了她一眼,摆弄着桌上的菜单,神情似乎有点异样:“小苗,我是想,
想正式地,和你谈谈,我有好多话,骨鲢在喉,不吐不快,因为……’
“好,别说了,我都知道。”她沉沉地说了一句。
“小萌,你很有才,你给援朝的辩护能获得成功,是我早就想到的。我也不是一个甘于
一辈子碌碌无为的人,我们都是有理想、有抱负、肯学习的,都是立志做一个强者的,为什
么不能建立起一种更亲密的关系呢?我们在一起会幸福的,我会使你幸福的,我决心使你幸
福,你肯相信我吗?你能给我这个机会吗?”
她缓慢地、友好地露出些笑容,但却用不容置疑的措词说道:“你对我好,我是感谢的。
我不知道我能不能使你幸福,但我知道你并不能使我幸福,请你别怪我太直率了,我们之间
的距离是难以弥合的。”
“如果,你还爱着那个公安人员,我当然不能再说什么。”乔真自我嘲弄地笑了笑,又换
了一种认真的口气,接着说:“可他对你姐姐既然能够这样落井下石,将来你要有什么倒霉事,
他未必不会,这种人,值得你爱吗?”
一种极度的反感,使她把心扉完全闭住,并不想和乔真争辩下去,只是冷冷地说:“你以
为,我会成为我姐姐那样的人吗?”
“咳……,”乔真叹了一声,绕开她的反问,说:“为了你姐姐的事,我爸爸在市委里很
不得意,所以最近心情一直不好。可他还是 为了你留校的事找了一下王副校长,他要不是
为了咱们俩的关系,这时候是决不会出面求人的,你知道我们家是多么希望咱们能够, 能
够”
“什么?”她的心跳突然加快,“你说什么,你爸爸找了王副校 长?为我?”她气得
直打哆陵,“为什么不和我商量?我还是不是个独立的人?为什么事先不征求我的意见?你
们,你们简直把我当成玩偶了!”她如同一个被蒙在鼓里的人忽然明白了真相,胸口堵着口无
处发泄的火气。
“这这,完全是为了你呀。”乔真发了慌,“分校的生活艰苦倒没什么,可学习条件、师
资力量那么差,这是木能将就的呀,况且过不多久我们就要面临一个分配的问题了,连总校
都要有百分之五十的学生分到外地,真要是去了分校……咳,难道我们替你做这件事是害你
吗?”
“害我!”她气极地喊了~声,邻桌的人无不侧目而视。她站起来,咬着牙说:“我靠自
己生活,不需要别人可怜我,同情我,不需要别人恩赐!不需要!”
“小萌,你干什么?你要上哪儿?”乔真在她身后软弱地喊着。
她回到了家。
这是一个市委书记的家,这个家给过她无数温暖和享受,给了她难以割舍的优越感和
依赖心,倘若不是命运把磨难横摊在身上,她的未来大概不会离开她自己在想象中塑造的公
式而发展到别处去,……她将会成为一个优秀的律师,爱人搞公安,姐姐擅音乐,姐夫是出
色的翻译,父亲是德高望重的老干部,母亲病休在家,安享天伦之乐,这是一个和睦、美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