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句话把他最后一线幻想彻底打碎了。毫无疑问,姓段的是一位审讯的行家,像这样
绕开常规的由浅及深的盘问而突然直接地提出结论,使对手在急转直下的情势前辞然无措,
就显示了审讯者的经验与气魄。他深深地吐出一口气,勉强挤出些笑,想保持住脸上的轻松
感,冲审讯者点了点头,似乎是想感谢他这么干脆地截断了自己那本来已经毫无意义的侥幸
心理。冷静了片刻,他沉沉地问:“你们想知道点儿什么吗?或者,就这么枪决我?”他注意
到姓段的没动声色,而坐在桌边的那两个三年前陪他上仙童山的人却相顾对视了一眼,也许
是对他这么快就放弃招架感到意外吧,他这样想。
“你是危害了祖国安全的叛国分子,罪行是重大的,”姓段的这几句话中,带着明朗而不
夸大的威胁口吻。“你说得不错,现在你确实是处在了生与死的路口上,要看你自己如何抉择
了。”
他把头低低地垂在胸前,但内心里却并没有像某些小说中描写的那样产生什么激烈的思
想斗争,他完全明白一个落网间谍除了屈服别无它路。他现在之所以垂下头不作声,是要故
意用一段时间来做出痛苦思索的样子,以便使审讯者感觉到他有一个从犹豫到决断的过程,
否则,他们可能会怀疑他的投降又是一囊仙童山之类的计谋,会把他的真话也当成假话。他
知道,一个间谍,只要不被枪毙,就不能算是山穷水尽、生机断绝。例如:克格勃的著名间
谍伊丹诺夫,还有化名为朗斯达尔的帕霍莫夫,甚至连那个“千面人”阿贝尔,还不都是被
克格勒从外国的监狱里营救出去的吗?怎么能肯定这些尽人皆知的先例不会在他身上重演
呢?这些年,他的忠勇可嘉的干劲儿已经博得了马尔逊的器重和爱惜,这一点他还是自信的。
也许用不了多久,D3情报总局就会随便在哪一个国家里抓个中国人来换他回去……。在间谍
世界里,只要人活着,什么奇迹都是可能的。俗话说得非常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他现在的任务就是要“留得青山在”!
向审讯者请求宽恕是简单的,只要态度显得真诚就行,做到这一点对他不是个难事,难
就难在后面要交待的实际问题上,的确是要费一番斟酌的。
审讯台上放了一架日产的录音机,静静地转动着。他先泛泛地谈了一遍在国外如何被特
务机关招募,如何接受训练等情况,谈得极为笼统。看起来姓段的暂时也不打算在这些问题
上花太多的时间。接着他开始谈到霍夫曼,也许中国公安机关多少掌握霍夫曼的一点材料,
不管掌握不掌握,作为他的顶头上司,他的训练者和派遣者,他总得说出他来。马尔逊他也
谈了,像这样高级的情报头子,对任何国家的反情报机关都不会是个秘密。
姓段的手里不停地翻着一叠材料,有点儿像他在三年以前在这儿写下的笔供材料,果然,
预料中的那个问题提出来了……
“你三年以前那次潜入的任务是什么?”
这也是必须照实答的问题,关键是“留得青山在”!于是他不假思索地说:“那次潜入是
对我的实习性派遣,任务是‘专勤交通’,是要在南州市的一个秘密无人交接点里放几样东西,
就是在我被捕时你们缴获的那几样东西,还有经费。噢,那个信号机和那张地图不算在内,
这两样东西是为了防备我被捕而专门为假口供预备的物证。”
“那个无人交接点在什么地方?”
“市北区,红卫路,前些天我路过那儿,好像现在又改回到它的老名字去了,……叫……
健康路,大概叫健康路。在路口拐角那儿有一堵凹进去的墙,上面有个不大惹眼的墙洞,这
不知道是他们什么时候选好的交接点,选得并不高明,我去了几次都因为附近人太多没有放
成,后来我准备冒险夜里去放,结果下午就让你们抓住了。另外,马尔逊还给了我一项任务,
就是要我在南州另外物色一处无人交接点,当然,也没物色成。”
姓段的没有在这个问题上停留,接着问下去:“你现在的代号还是1127吗?”
“不,我的代号是2711。因为我的生日是十一月二十七日,能记得清,所以马尔逊就用
这个数字做我的代号。按照外文的书写习惯,日期要放在月份的前面,所以就是2711。如果
反过来用,就成了我的危险信号。在那次被捕以后,我写给使馆的那封关于‘三月行动’的
联络信中,就是用的1127这个号码,所以实际上这封信就成了一封报警信了。”
他边说边仔细地向上观察着,审讯者的脸上似乎很漠然,并没有表现出多少惊讶来,“真
是碰上硬手了!”他心里直叫苦。
“你从仙童山跑回去以后又怎么样了严
“我?我当然是不想干了,可他们强迫我干,他们是不肯放过我的,因为要找到像我这
样的文化程度而且符合他们条件的中国人,毕竟是不容易的。这些年D3情报局对941厂兴趣
很大。我呢,第一是个南州通,第二懂英文,我是南大西语系出来的嘛,第三在新城地区干
过几年外贸工作,懂得一点生意经,所以马尔逊就设计了一套迂回派遣的计划,想让我再返
南州。叫他的整容专家沃尔夫给我做了手术,然后给我搞了一套假身份和假履历,派进了香
港,不久又从香港移民欧洲,并且帮助我在和南州市有贸易关系的里克公司谋到一个不错的
职业,这么折腾来折腾去,全是为了有朝一日能使我公开合法地进入中国,是战略派遣的战
术掩护。因为连转两个地方,你们就不容易查到我的老底了。马尔逊很大胆,他认为你们决
不会想到我会重回南州的。结果没用两年,里克公司要在南州设员常驻,我是中国人,又有
间谍机关暗中替我活动,当然很容易就谋到了这个职务。”
“你这次来南州的具体任务是什么?”
“这次因为是战略性派遣,并不是为了哪个具体任务才来的,所以首先是站稳脚跟,暂
时利用我的公开身份以合法手段搜集情报,同时要我注意物色并且发展一个能够接近941厂
的人做情报员。”
“你选中了施季虹,对吗?”
“对的。这件事D3情报总局很重视,在我通过香港的联络员把同施季虹的接触情况向他
们做了汇报以后,不到一个星期,马尔逊和霍夫曼就专程潜入到了香港。”
“噢?你接着说。”
“呢,能给我一支烟吗?”
“可以。”
烟雾在眼前散开,飘远了,又一团喷出来,凝浮着。这种质量很低劣的烟卷是姓段的向
当年陪自己上仙童山的那个“大块头”要来的。他有一天没抽烟了,虽然烟次得直窜嗓子,
可还是能感到一种叫人满足的刺激。烟障浮在眼前,把他和审讯台隔开,从烟雾中他仿佛又
看到了香港九龙那家小小的饭店,看见了马尔逊那张沉思的面孔,也看见了霍夫曼那双在地
毯上踱来踱去的白色皮鞋。
他那时候就坐在靠近阳台的沙发上,也是这样发狠地抽烟。透过雪茄亚麻色的烟雾,他
的心绪随着那双不停走动的白皮鞋飘忽不安。
“不会是反间谍机关插进来的眼线吧?”霍夫曼一开口,就是这种毫无根据的乱猜,这
使他十分反感。
“怎么,您是否认为我有什么失检之处,被反间谍机关注意上了吗?”
“不,我只是提醒你,中国的反谍报水平是很高的。”
他轻轻吹了一下雪茄的烟灰,不理霍夫曼,转脸向马尔逊说:“我考验过她一次。我故意
求她帮我搞一份南州市外贸年度计划表,当然我是以商人的需要和朋友的信任恳求她的。我
看出她很为难,但最后还是答应试试看,结果……”
“结果她没有搞到,对吗?”马尔逊说。
“是的,如果她背后有一个希望她博得我信任的后台的话,这种并不算特别机密的文件
是木难满足我的,至于她是怎样搞到这份文件的,他们随便就能教她编出一千个解释来。”
霍夫曼打断他,“这么说,你报信任她了?”
“至少看不出什么疑点。”他简直有点地顶牛了。
霍夫曼诡地一笑,“你和她……”
他从来还没有在那张道貌岸然的脸上看到过这样轻贱的、失身份的笑态。他也冷笑一下,
说:“在我的观念上,女人的美,一半是取决于年龄的,可她已经三十多岁了,可惜你没有见
过她,用句中国人的老话,叫做‘徐娘半老’,完全没有什么意思了。我是为了工作,完全为
了工作,才以普通朋友的身份和她相处的。”’
“不,”马尔逊却出乎意料地摆了一下手,“依我看,在你们的关系中,倒是应该有一点
造爱的成份,不要太露骨,但一定要让她觉出一点儿意思来,这样反而自然。让她内心里对
你给她的那些好处有个顺乎清理的解释不是更好吗?不然,日子长了她总会起疑的。做为一
个优秀的情报员,应该具备和他最讨厌的女人相爱的本领。”
他默然无语,嘴里直泛胃水。
马尔逊接着说:“我看可以,你们的关系可以保持下去,注意巩固,不要急于发展。你暂
时不要显露出对她的职业抱任何兴趣,重要的是要弄清她的偏爱和弱点。现在也不要给她钱,
给她其他好处也要做得自然,不要使她感到屈辱甚至怀疑。我看像你刚才讲的那些方式就很
好,比如:去南州饭店吃吃西餐;去国际俱乐部跳跳舞,逛逛游艺厅;用你租的汽车为她办
点儿事,等等。这些好处尽管不大,却经常可以享受到,要让她慢慢习惯于这种享受,以至
一旦中断就会感到某种欠缺。至于她想出国自费留学的想法,你的话不妨活一点儿……”
在他叙述这次香港接头的情况时,审讯台后面的人始终没有打断他,只有在需要更换录
音带的时候才挥手叫他停一停。
“从那儿以后,我开始有计划地巩固和加深同施季虹的关系。我先是求她替我做一些非
常小的事,这些事小到让她不好意思拒绝。有一次我随便找了个借口求她把家里的市委内部
电话号码本借我看一看,其实我并不需要这东西,只是想借此来逐步扩展她的‘良心范围’,
因为从自己家里拿出一个电话本虽然极为方便,但毕竟是件小小不然的违法行为。在她的‘良
心范围’扩大到做任何事可以问心无愧的时候,我就开始让她定期向我提供941厂仓库里几
种零配件的进货数目。马尔逊很需要这个数目,它可以使间谍机关的情报分析专家推算出中
国空军一些机型的生产能力和装备数量。可是她向我提供这些数目的时间不长,就调到歌剧
院去 了。”
他停下来,把抽得很短的烟头扔在脚下踩灭,没有继续说下去,等待着审讯者的提问。
“窃取941厂总工程师江一明的笔记本,也是马尔逊的部署吗?”
“不,”他咂了一下嘴里烟草的苦味,“这件盗窃案其实就是一个普通的刑事案件,并不
是我们干的。马尔逊没有给我这个指令,我也没有让施季虹去干……”他还没说完,就看出
审讯席上是一片木信任的冷笑。
“徐邦呈,”姓段的把身体向前倾了一下,“你想在这件事情上隐瞒什么是毫无意义的,
这并不能减轻你的罪责。因为我们有充分的证据可以说明,在发案当天进入盗窃现场的人中,
只有施季虹可能作案。”
他望着审讯席上那张紧绷的脸,半天说不出话来,在姓段的那十分肯定的目光中,看不
出一丝诱诈的痕迹。猛然间,他眼前浮现出两个多月以前,在马尔逊的第二次香港招见之后,
他和施季虹会面的情形。当时她说的那些话,那种神情,的确有些古怪,可自己怎么就没有
多想一下呢?对,看来问题就出在这儿!
那次见面是他打电话把她约出来的。为了保密起见,他没有领她到南州饭店他的房间里
去,也没有照往常那样在某家饭店订个雅座,而是开上汽车把她拉到郊外宽阔人稀的环城马
路上。那时天色已经擦黑,路灯的间隔又远,公路上一片黑暗。他们的谈话一直是在汽车里
进行的。
已经很久了,他们的关系就失去了初识时那点儿温情脉脉的色彩,而完全系于互相利用
的心理状态上了。开始彼此还都极力掩饰这一点,而现在,这种心理状态已经渐渐表面化,
有点儿开诚布公了。他承认,他的确是缺乏和自己所讨厌的女人相爱的本领。
不出他所料,施季虹在听完他的话以后,沉默了一会儿,拒绝了。
“我不干,”她的口气淡淡的,“好歹他是我未婚夫,你们也总应该照顾我一下!”
他并不着急,没有恳求也没有威胁,只是矜持地转动着方向盘。他是故意做出这副漠然
的样子,以防备她漫天要价。他清楚,施季虹显然是不会硬推到底的,因为她刚才并没有一
下就断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