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河农场参观去,这几天她可能不会回家。但因为他已经和吴阿姨讲好了今天晚上帮她把厨
房里的旧碗架用碱洗洗给油出来,所以便匆匆到饭厅吃了饭,没有再耽搁就离开了机关。
从机关的大灰门出来,骑车走不远就上了大街,然后向西拐,奔幸福路。如果去西夹道
的话,在这儿就得有转弯了,去太平街还得照直走,一直到南州饭店才能拐弯,他把车子骑
到南州饭店大门前,要拐还未拐的时候,突然看见了施季虹。
施季虹正站在饭店门前的一辆小汽车的边上,冲车里的人说话。自从进了文艺界以后,
她身上的打扮一天比一天新颖。今天又穿了身黑色西服,倒也落落合体,一只款式别致的米
色皮包挽在小臂上,在白灿灿的路灯下格外触目。
他把自行车顶在汽车的屁股上。施季虹显然还没有看见他,只顾躬着腰把脸对着汽车的
窗子大声抱怨着什么。
“不是你非得约我去国际俱乐部的吗?我来了,你倒要上北京去,讲不讲信用?”
“今天非得请你原谅不可了。这是个临时的事,我上午才决定的,连飞机票都是买别人
退的。”汽车里的人冷冷地说。
“算了,谁知道你怎么回事,你一贯说了不算的。”她挥着手,直起腰来。
汽车里的人没有再吵喀,车开走了。
“小虹姐姐,”他发现季虹看见了他,便往前蹭了两步,“那是谁呀?”
“一个朋友,你不认识。”施季虹翘望着远去的汽车,心不在焉地答道。
“噢,我知道,是那个姓冯的吧?”他随口无心地笑着说。
“畸,”她把脸扭过来,似笑非笑的,“不愧是公安局的啊,谁的事都想打听个一清二楚,
哼,职业病。”
他让季虹刺得有点儿恼火,“随便问问,我要打听这干什么!”
“你今天是不是跟吴阿姨说要刷碗柜?她把柜子都腾出来了,直问你什么时候回去。”李
虹自己把话岔开了。
“我现在就回去。”
他骑着车拐过南州饭店,太平街就在不远了。
这是太平街最拥挤的时候。推车上了马路沿,骑过一片开阔地,再过一排又高又密的梧
桐树,用不着走到萌萌家的大门口,就能把太平街上的喧嚷甩在后面。这儿,还是挺安静的。
周志明的眼睛倏然亮了一下,他看见马局长正从萌萌家的门里走出来,嘿!他心里叫了一声:
“好运气!”
八色有点暗了。施万云一个人呆在屋子里,心情有些空茫。透过旁边那扇窗户,可以
看到外面的黄昏,窗前挖沟留下的泥土狼藉不堪,为什么这么久都没人来清整一下?将来这
儿应当利用起来,种点儿青菜。
刚才马树峰为了江总家被盗的案子来找自己聊聊,这会儿他并没走远,正站在那排已经
掉光了叶子的梧桐树下,同下班回来的周志明说话。呵,对,他们是在自新河农场认识的。
从侧面看去,志明那孩子真是长身玉立,显得十分挺拔。
志明已经来了好些天了,宋凡有点不大满意,背地里向施万云南咕过好几次,“看他和萌
萌的事还没走就这么住进来,万一以后有变化可怎么收拾呢?”“有什么可收拾的?孩子举目
无亲,寄人篱下,也是很可怜的。”他生怕宋凡顺嘴说出什么伤人心的话叫志明听见,“他父
亲也是个老同志了,就算是革命遗孤,我们也该尽责任照顾他嘛。”可宋凡还有另外一层顾虑,
“坐过监狱的人,难保不养下什么坏毛病,我总觉着和萌萌在一起木大好。”“那倒无碍,你
我不是也坐过非正式的监狱吗?”宋凡沉着脸,还是不高兴。好在志明这孩子比较懂事,人
也勤快,默默不响的绝不用担心他会惹人讨嫌。
窗外,那排梧桐树下,马树峰和周志明握手告别了。接着,他听见了开大门的声音,周
志明的脚步声在走廊里响了一下,移进厨房去了,很快就传出了吴阿姨咯咯的笑声。志明勤
快,很讨吴阿姨喜欢。哎,马树峰是怎么走的,他好像没坐汽车,这个老马……
据说“文化大革命”刚开始的时候,群众对马树峰并没有多少气,所以他倒少受了不少
罪,这大概和他平常比较俭朴,比较能联系群众的作风有关吧。连市委的干部都知道,老马
的几个孩子至今都还在工厂里当工人。施万云心里忽然有点别扭,相形之下,说不定人们会
认为,萌萌进南大,虹虹进歌剧院,都是出于他这个父亲的操持。其实他是一句话也没有说
的。进大学凭考试,制度森严,他怎么能作弊?虹虹进歌剧院的事,她妈妈倒是活动了一下,
不过后来也是经过了考试,合格后才录用的,总不为过分吧。对虹虹,他总觉得应该加倍好
一点,能帮她的地方尽量帮。孩子在那个艰难年代对父母是尽了心的,他也总该还给孩子一
点清分,尽一尽人父之责吧。
特别是现在,虹虹越来越叫人放心不下了。父女之间的隔膜似乎越来越深,距离也越来
越难以弥补,见了面,除了互相说几句“吃饭了吗?”“早点睡吧,”“注意别着凉。”之类的
废话,几乎连一句正经话也没法谈,一谈就吵,一吵,全家不安宁。虹虹的思想以前就偏激,
无论“左”还是‘右”,都喜欢极而言之。如果仅此,还可以慢慢引导,慢慢说服,可令人不
能容忍和原谅的,却是她身上那种过去未曾有过的个人主义的东西,赤裸裸的自私,无掩饰
的自私。虹虹过去不是这样的,她就是在当红卫兵发疯的时候,心里也还有着许多火热纯洁
的向往,这十年的颠云倒雾,一下子把人拧到反面去了,从盲目地相信一切到一切都不相信,
对自己人生道路上这一串左右摇摆的脚印,虹虹自己并不觉察,也懒得反顾一下。可他做父
亲的却是看得再清楚不过了,跟她说,她还不以为然,总是从鼻子里笑一笑,做着不屑一答
的神情,仿佛说:“瞧,您又来了。”几次都搞得他极不愉快。说真的,他倒宁愿虹虹的思想
重新复归到少年时代的狂热和盲从状态中去,只要国家的政治形势稳定,这毛病并不难因势
利导,改过来,他实在不愿意看她这副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冷笑。
是不是他太严厉,太简单了,惹得孩子不愿意同他讨论事情?做为父亲,他是爱虹虹的,
可这爱的确只停留在内心深处,很少表露出来。孩子是不是没有感觉到?仔细想想,也是,
就从他恢复工作以后算起吧,他就没有真正帮虹虹办过一件事,连和孩子们在一起亲热的时
候也极少,虹虹会不会因此生怨?看来也不全是,如果说,在“四人帮”时期虹虹的烦躁常
常是不满于自己和家庭的处境的话,那么现在,她还有什么不满的呢?说到底,个人主义不
得了,永远没有知足的时候。
前些天,虹虹请她剧院里的一位院长来家里吃饭,他在饭桌上无意间问了几句剧院党组
织的状况,结果那位副院长误会了,以为是向他暗示虹虹的组织问题,忙说了些许愿的话。
他听了倒也没说什么,如果虹虹真的在单位里好好工作,把组织问题解决了,倒也是件好事。
前天,那位副院长又给他来了封信,说解决虹虹的组织问题关键要过党小组和党支部这一关,
可虹虹在剧院里——当然,信中的措词是含蓄婉转的,但意思明白——虹虹在剧院里的群众
关系不好,而且到现在连入党申请书也没写,希望家里能配合点点她。他当即找虹虹谈了,
一个青年,政治上对自己总要有要求吧?既有要求,就得严格约束自己,高标准衡量自己,
高标准本身就包括了搞好群众关系这一项在内,而搞好群众关系,又首先要从反对个人主义
做起……他说了将近半个小时,说到后来连自己都有点动感情了,“虹虹,你忘了你这名字了
吗,我原来起的是继承的继,红色的红。这么多年了,就是在文化大革命蹲牛棚挨批斗的时
候,爸爸也还想着,我是革命的,我的后代,我的一家都是革命的,历史总会证明这一点。”
他对虹虹是怀了多么大的期望与寄托啊,他的老泪都快要掉下来了。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他相信虹虹是懂事的孩子,这些充满了父爱的话不会使她无动于衷的,他就是这么一厢情愿
相信着自己的判断。他还记得市里的一位团委副书记在大会上讲过,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
的青年人有一个突出的特点,就是在粗野的、着破红尘的外表下,潜藏着一颗并未完全冻僵
的 心,他相信虹虹也没有冻僵。可是虹虹,他万万没有想到虹虹竟然 会那样伤他的心,
她怎么会这样呢!
“爸!您别管我的事行不行产’她皱着眉头跺脚,简直有点气急 败坏的样子,“市民
盟的人刚找我谈过,都同意我参加了,要是知道 我要入党,人家就不收了。回头党再入不
了,参加民盟的事又吹 了,我干嘛呀!”
“什么!”他大吃一惊,“你要加人民盟?这种大事,怎么也不先跟我说一下,不问问
我的意见?”
“我多大了,什么事还都得先跟您说呀?”
“不行!”他拍了桌子,“我要你加入共产党,你是共产党的后代!”
“爸,你不了解我们文艺界的情况,参加民主党派可吃香呢。再说帮助民主党派发展组
织,是中央的精神,您还是市委书记呢!”
“你这是…··,”他无言以对。要再说,虹虹还会讲出一大套“互相监督”、“长期共存”
的统战工作的方针政策来堵他的嘴。
他不知道该怎样来回那位副院长的信。
施万云很沉重地在屋子里踱了两趟。屋子很闷热,暖气烧得太过火了。据说这一排“复
辟房”的暖气是全市烧得最早,也是烧得最热的,热得叫人难受。他走到窗前,打开一扇窗
户,初冬的凉气柔和地扑在脸上,令人清醒,远处的大街上,路灯明亮,一片都市傍晚的喧
嚷随风传来。当市委书记两年了,他已经不大体会得出身居闹市的滋味了。前几天他在回家
的路上,偶然停车到一家书店转了转,人挤人,顾客让营业员拿书,都是求爷爷告奶奶的口
气。今天他回家的时候,特地留意了一下沿途的情形,结果看到所有菜市场的门口,都是人
山人海,甩着长蛇似的大队。也许自己现在真是高高在上,不大容易晓得民生的疾苦了。群
众也渐渐不大熟悉我们了,再下去就是疏远、陌生,搞不好还会生怨恨。群众的眼睛喜欢盯
着我们的房子、车子、孩子……
房子好说,是组织按规定分给他的,多了他也不要;车子也是国家根据工作需要配的,
像今天宋凡到她一个老战友家做客这种事,也一概是自己坐公共汽车去的。可是孩子…雄一
叫他难以理直气壮的,是孩子,叫人太不放心了。
他在办公桌前坐下,拉开抽屉想取出那封信来再看看,在身体前倾的一瞬间,桌面的大
玻璃板上映出他的脸,苍老的,有点浮肿的脸,额角处的一块老人斑越来越显眼了。唉,真
的老了,成难的会议,成山的文件,完全是在疲于应付,而虹虹现在又是这个样子,不能不
顾。过两天,一定要找她再谈一次,坐下来,认真严肃地谈,不能再放任她了。他倒是觉得,
假使虹虹还在941厂当仓库保管员的话,也许倒不会像现在这样叫人操心。从她现在那些个
“披头士”模样的同事们身上,可以想象到她那个剧院里的政治思想工作已经薄弱到了什么
程度,虹虹就是叫这些人耳濡目染地带坏了,还有那个姓冯的外商,不知道是怎么认识虹虹
的,也不知道都对她灌了些什么东西。外国,外国也不是天堂!虹虹都三十岁的人了,怎么
还这么轻信呢?
以后,不能让虹虹再和这个性冯的来往了,没好处!
飞机是晚上八点钟到达南州市的。因为叫不到出租汽车,冯汉章在机场足足耽搁了两
个多小时才回到南州饭店。他先到酒吧喝了杯威士忌,然后拖着疲惫不堪的步子回客房,他
想先洗个热水澡,结果几乎在澡盆子里睡着了。
洗过澡,精神略略清醒了些,他肌肉松弛地躺在席梦思床上, 拉上被子。被子暖烘烘
的,散发着一股淡淡的樟脑味。在伸手关 灯的一瞬间,他瞥见床头柜上的小座钟正指在0
点的位置上,平静 的心绪不禁又下意识地飘忽起来。
“要不要听听收音机?”他明明知道不需要,可一到这个钟点,还是忍不住习惯地动
一下念头,那个幽灵般的图书广告,还会木会再出现呢?…·,·
“……本社出版《婚前辅导》,请听作者融会他所涉猎的哲学、神学、心理学、教育学以
及社会学知识,娓娓细述……”
三天前,当他从收音机里突然听到这个娘们儿嗲声嗲气的声音时,内心里的感觉说不清
是抱怨还是恐慌。因为马尔逊曾经很明确地对他说过,例常的接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