取消了。犯人也是人,自尊心也应该受到培养和保护,没有自尊心的人才真是无可救药呢。”
他反省了自己的粗暴,终于又和杜卫东言归于好,这场风波就算平息了。
他把书从枕头下面抽出来一本,恰好是那本最早买的(伟大的祖国万紫千红》,翻了翻,
几乎每页上都有杜卫东用笔划出的道道和压折的痕迹,原来还觉得这是他一种不知道爱惜东
西的坏习惯,现在却从中感受到他读书的认真来。
门外又响起了拉长了声音的哨子,该集合出操了,他把书又放回枕下。
初春的清晨,乍暖还寒。院子里,青虚虚的一片雾气中响起了节奏齐整的扑扑的脚步声。
在队列的左侧,一个值班队长操着山东腔高喊着“一二一”的口令,偶或还夹杂着不知是谁
的一两下咳嗽声。一阵凉风飘过,拨开淡淡的雾霭,他不期然又望见了远远的西墙根,那一
排红砖砌就的车库房。
昨天中午,杜卫东已经把行李打点就绪了,也—一向同车间的犯人们道了别,却推独没
有向他表示什么,直到屋子里的人都到操场上看球赛去了,才把他叫出来,一直领到那栋车
库房的后面。
“非上这儿来干嘛?有什么事吗?”他见杜卫东眼神有点地激动,便放意轻描淡写地问。
杜卫东的脸上又开始泛红了,“我,”他迟疑着说,“我回南州,要我帮忙办什么事吗?”
“我没什么要办的。”
两个人沉默在惜别的心情中,好一会儿,杜卫东又说:“我要走了。”
他点了一下头,伸出手去,“也许还会再见面的,……”
杜卫东握着他的手,没容他说完,一大颗泪珠已经滚落下来,他竭力想憋住不哭,脸孔
扭得十分难看。
“我忘不了你,你是个好人。”他一下子抱住他,哽咽起来。
他一向木习惯拥抱这种表达感情的方式,可现在却完全被杜卫东的激动感染了,也情不
自禁地伸出胳膊搂住他的背。
“你哭什么,出去是好事,别哭了,待会儿让人看见。”
杜卫东抹去眼泪,发誓般地说:“从今后我就是个清清白白的人,干干净净的人,我说了
就能做到,我一定要让你看见!”
这回是轮到他去拥抱杜卫东了,他心里真高兴啊!
杜卫东走了,去奔他新的前程,而他还留在这里,重复着每天千篇一律的生活。
下了早操,吃了早饭,休息了一会儿,又整队去车间上班,在他刚刚钻进一辆解放牌卡
车底下准备卸闸箱的时候,一个值班队长在卡车边上蹲了下来。
“周志明,出来一下。”
他钻出来,莫名其妙地跟着那个队长往车间外面走去,到门口,队长才站下对他说:“你
到车间办公室去一趟,市局马局长要找你谈话。”说着,又笑笑问:“你认识马局长?”
车间办公室就在车间的右壁,刚刚油漆一新的门虚掩着,他在外面喊了一声:“报告。”
里边有声音:“进来吧。”
屋子里,马局长独自坐在桌子前面看材料,看见他进来便说:“坐吧坐吧。’啊例刮过胡
子的脸显得精神十分爽朗。
“怎么样?听队里反映你最近工作不错,还很爱学习,是吗?”马局长脸上的皱纹微微
展开,态度比上次温和亲切得多。
他笑了一下,没说话。但他注意到,马局长用了“工作木错”这样的字眼儿,而没有用
那个惯常的说法——“改造不错”。
老头儿换了话题,指了指桌上那叠材料说:“砖厂发生的那些事,场里现在已经调查结束
了。田保善捆伤同室犯人,已构成故意伤害罪;抗震救灾期间又犯有策动集体越狱未造罪,
现在准备交送人民检察院依法处理,砖厂的有关干部也做了严肃处分,有的撤销了领导职务。
你在砖厂期间受到的一些不公正对待,我们也了解了,对于你在这几个事件中的立功表现,
场里也准备报请人民法院予以减刑,你有什么想法吗?”
他觉得喉咙发堵,一大堆想说的话无法启口,慢慢低下头去,却又分明地感觉到马局长
锐利的目光在他脸上直射,仿佛要将他洞穿似的。
“有话说出来嘛。其实,你心里说什么我都知道,你在说:‘我本来就没有罪,要减什么
刑啊,对不对?’怎么木说话?不说就是默认了。”
他仍旧低着头,沉默地等待着即将临头的严厉的批判、申斥和一大套关于认罪服判的教
育,不料那老头儿却也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竟意外地用温和得近于慈祥的声音凑近他说:
“既然你认为自己没有罪,为什么不申诉呢,粉碎‘四人帮’都这么久了,你应该向原
审法院提出申诉,要求复查嘛。”
他吃惊地抬起眼睛,惶惑地望着那张苍老的脸。他感觉到自己心尖的抖动,好一会儿,
一句久压在胸中的话才送上舌尖:
“我相信党,相信组织。原来我已经什么都不相信了,粉碎‘四人帮’以后,我明白了
我们党是一个多么好的党,我完全相信她。这些年那么多冤假错案,要平反也总得一件一件
地来。凡是真正看到希望的人,他就一定会有耐心。我想,我等着吧。”
老头儿默默听他说完,不住深深地点头,这种同情的表示引起他心中一阵激动,尽管他
知道这一同情在形式上并不是“官方的”,但他在自己的感觉上却真心地认为这是代表了组织,
代表了党的。他的眼圈红了。
“你最近身体怎么样,胃病好了吗?”
“身体挺好,胃没事儿。”他无从晓得这位局长怎么会知道他的胃。
“身体要搞好,将来要做的事情很多呢。”
他用力点点头,泪珠几乎要掉下来。他觉得局长是用了一种同志间交谈的亲切口吻在和
他说话。
“你的那位女朋友,就是去年来看你的那个姑娘,给你写信吗?”
“以前写过,可我一直没回。最近她有好久没来信了。”
“应该回信嘛,那姑娘是很爱你的。”
马局长站起来给自己的茶杯倒上开水,又问他:“啊,你渴不渴,要喝水吗?”
“不,早上刚喝了粥。”
“那你干活儿去吧。”局长看了一下手表,又说:“以后有时间我还要找你谈,我很想听
听一个犯人对我们劳改方针政策的感受,就算你是个犯人吧。”
他从椅子上站起来,像个小学生似的朝局长鞠了一躬,转身要走,突然又被叫住了。
“你——”老头儿轻声说,“你还是写一份申诉材料吧,交给厂里的干部,他们会给你转
的。”
他点点头,“好吧,我写。”
旦秋已经五天,太阳只有在顶午时分还保持着一点儿伏旱季节的余威,到了下午三点来
钟,东南方便飘来一丝细细的凉风,将那短命的燥热拂散而去。
公共汽车经过神农街的时候,周志明把脸贴在车窗玻璃上,期冀着能在短瞬的一晃间,
从那熟悉的胡同口望见她,但他看到的,却全然是一片陌生的景象,昔日的神农街口如今已
是面目全非了。副食店、回民餐馆和夹在它们中间的细长桶似的小理发铺子全部荡然无存,
连神农街头条整个胡同一起,统统被囊括进一个尘土飞扬的工地里,在这些老旧店铺和狭曲
井巷的基址上,赫然升起一座预制浇涛式高楼的骨架,一层稀疏的脚手架围锁着它庞大的身
躯。在它的俯瞰下,原来宽阔的街口似乎变得拥挤不堪了。
他茫然若失地望着,车子转过了街口,才扭回头来,心里有点儿酸,不知为什么,在连
日来兴奋和激动的心绪中,悄悄爬上了一丝怅惆。
“他们搬到哪儿去了?”
他在幸福路下了车。本来是想好了在神农街下车先到肖萌家去的,现在只好改变计划了。
站在路口发了一阵儿愣,便过街朝北走去,他决定失去机关报了到,然后再回他那个早已没
有人的家去。
手提包沉甸甸的,里面本来只有几件随身衣服和肥皂、牙膏之类的零碎杂物,再就是那
几本书。两年多的车狱生活,每月靠两块五毛钱的零花,当然攒不起什么家当来,过冬的棉
服他也没有带,一律留在农场里了。包里压着沉的,是他早上上火车前,丁队长硬塞进来的
那些又大又青的苹果。今天一大早,机修厂的教导员和厂长就把他接到自己家里,烙大饼,
炒鸡蛋,还特地开了一瓶久存的汾酒,大大地款待了一通,然后又叫了辆后开门吉普车,让
丁队长一直把他送到了自新河火车站。
在只有一排简陋砖房的车站站台上,候车的人寥寥落落。丁队长拉着他的手,说:“我早
就想到今天了。”
他说:“丁队长,到现在了,我还从来没谢过您哪,您没少照顾我。”
“谢我什么,这地方本来就不该你来。好嘛,我们也算有缘相识了一场,你是个好小伙
子。跟你说,要不是你们处里来函要你回去,我原来还打算请你留在我们这儿工作呢。咳,
其实这地方怎么留得住你呢?还有,那位姑娘大概也等得苦了,回去吧,以后别忘了我们。”
一只又粗又硬的大手握住他,微微地,却又是充满感情地晃了一下,万端感触一齐涌上
他的心头。他恨这块地方,在这儿他尝够了屈辱和痛苦;他也爱这地方,这儿磨练和升华了
他的性格和意志,教会了他许多谋生的本领和知识。他觉得自己现在是一个能够结结实实地
站在大地上的男子汉,从脚到心都是那么有根底,那么强有力!想想看,他原来是个多么胆
小懦弱的毛孩子,连自己都瞧不起自己。而现在,他已经从旧的躯壳中蜕出身来,成了另一
个人了。他学会了推小车、修汽车、生炉子、砌炉子,学会了种菜、种水稻、喂猪和打草垫
子。他的呼吸似乎都粗壮起来了!他已经敢于在田保善他们企图越狱亡命的关头,横着一把
铁锹拦住他们的去路,并不逊于古代张翼德立马桥头,一杆丈八蛇矛,吓退十万曹兵的英雄
气概。看得出来,田保善、郑三炮他们当时是真的怕他了,从骨头里怕他了。他后来~想起
那个场面,就憋不住要从心底荡漾出一种无可形容的惬意和兴奋来。
他和丁队长久久相视着,两年多的精神压抑和肉体痛苦在心灵上创下的痕迹,似乎在离
别之际谈远了些,一种留恋的心情油然而生。他知道今后也许再也不会回到这条几乎将他淹
没的自新河了。这块混合了恨和爱的土地毕竟系结着他难以忘却的一段人生,这些在艰难中
给他温暖和帮助的干部们,也许就此一别,不会再见了。他不能不感到一点儿难过。在列车
开动的一刹那,他的心像顿点儿一样猛地顿住了,他看见丁队长随着车子走了几步,听见那
亲热的声音:“再见了,小伙子!”便怎么也憋不住两颗滚烫的泪珠从面颊上扑落下来。
“嘿!提包儿的那位,走人行横道去!”对面马路上一个交通民警的喊声把他吓了一跳,
他连忙向人行横道靠了靠。“瞧车!木要命啦,你快上人行道!”
交通民警的喊声使他猛然意识到自己对大城市的一切都已经生疏了。比起自新河农场空
旷寂寥的田野,死气沉沉的苇塘,惨白肃杀的高墙,和残破老旧的监房来说,这里的气氛、
画面、色彩、音响和情调是多么不同,对比是多么强烈。他像一个头一回进城的老乡似的,
连横穿马路都有点儿进退无措了。虽然不到两年半的离别,但是,国家发生了根本变化,个
人经历了坎坷磨难,劫后余生,重又走在这宽阔繁华的街市上,仿佛是阔别了多年。那门面
华丽的商店;衣着入时的姑娘;那新立在街口的彩色的广告牌和被喧嚣的噪音、工厂的废气
污染了的大城市的空气,无不使他感到几分恍若隔世的新鲜和惊奇。
从幸福路到他们机关那条原本弯曲曲的马路已经展宽取直,在新分出来的快慢车道的间
隔处栽着干挺叶茂的白杨,绿油油的阔叶在微风细拂下婆婆絮语,柏油路上铺满被树叶筛得
晶莹细碎的阳光。他信步朝前走着,并不急于赶到处里报到,他对于现在能有权支配自己的
时间怀着一种特殊的兴奋和满足,细细地饱览着沿街的景物;搜寻着旧时的记忆;呼吸着自
由天地的气息,以一种享受的心情在这条幽静得让人心醉的林前路上,漫步走着。
三十分钟后,他来到了机关的灰楼。
楼道里的墙壁是刚刚粉刷的,显得光线明亮,一直存在脑子里的;日印象也因此更遥远
了些。也凑巧,在楼梯上碰到的第一个熟人就是小陆,看上去,他比过去更加发福了。
“小陆,你这家伙,把我忘了吧?”他高兴地向愣在楼梯上的小陆伸出手去。
“是你?”小陆看清了他,惊喜地用白细多肉的手掌紧紧握住了他的手,“你什么时候回
来的?刚到?怎么不来个信儿,我好去接你呀。快来,大伙都在。”小陆一把抢过他的手提包,
拽着他往三楼跑去,边跑边亮开嗓门喊起来。
“小周回来啦,周志明回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