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他身上那点儿不和其他犯人同气合群的孤傲劲地刺激了他;也许仅仅是出于一种折磨
新犯人的虐待狂的习性。连着一个星期,他咬着牙干活,田保善越整他,他反倒越发狠地不
愿屈服,不愿逆来顺受。他的手掌心被小车的铁把磨得血肉模糊,有时累得几乎一松劲儿就
能昏过去,但他仍然支撑着,支撑着,连他自己都惊奇,在他缺乏锻炼的筋骨里,何以能迸
发出如此巨大的韧性和耐力来!
人很快就瘦下来,瘦得脱了相,筋骨历历可数,手抚在上面,只能觉到隔着一层薄薄的
皮。伙食又差得要命,莱里没有一点油水。这也难怪,这几年连南州市都见不到什么菜,更
不要说这个主产粮食的劳改场了。他最恨的是每一次到开饭的时候,田保善便以杂务的身份
支派他出去干这干那,等回来,饭盆里常常只剩下一个窝头或者半碗高梁米了。晚上睡觉也
睡不好,郑三炮和杜卫东故意从两边挤他,翻个身都别扭,也亏了田保善安排这个铺位的苦
心。饥困交加之下,他常常虚得两眼发蓝,差木多每一车土都要经过拚命挣扎才能推上通向
制砖机的小坡。因为饿,吃饭吃得太急太猛,他的胃又开始捣乱,腹内常似有什么东西在疯
狂地搅动,疼痛越来越多地耗去了他要用来干活的体力。
这一天上工,他照常歪歪扭扭地走到那辆小车前,田保善,突然拦住了他。
“从今天起,你装土吧,杜卫东推车。”
他警惕地看了一下那张阴险的老脸,放下了车子。
林土杰笑微微地把那张大疤脸挨近了他,嘴巴里一股子口臭味儿直窜他的鼻子:
“喂,小家伙,轮你报仇了。嘻——”
杜卫东一睑丧气,蔫蔫地把车子推到周志明面前,等他装土。
他装了一平车,便直起了身子不装了。从感情上讲,他倒是真想报复杜卫东一下子,出
出前几日的恶气。他之所以没有这么做,是因为想到自己到底是个共产党员、公安干部,不
能随了他们的样子行事,连点正气也不要了。
杜卫东却完全是一副挨打的面孔,戒心十足地望望这一车平平松松的土,凝聚着警惕说:
“装不装啦?不装我可推了啊!”
“推吧。”他态度随便地说。
杜卫东迟疑着把交叉抱在胸前的手放下来,走到小车跟前,心有余悸地回头看了他一眼,
一提把推走了。
郑三炮在一边直唱牙花子,“嘿!你小子怎么那么蠢呐,他前几天怎么给你装的?还不趁
机会整整兔崽子,这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嘛。”
他不搭腔,杜卫东把空车推回来,他还是那么平平松松地装了一车。
田保善提着把铁锹,阴阴地踱过来,说:“这车装得太少了吧?”
他一翻眼皮,答道:“别人木都是装这么多吗?再多装,他顶得下一天的活儿吗?不信你
来试试,我给你装。”
田保善给噎得僵在那儿,也没法发作,只好咧咧嘴说:“行,行,你还够仁义的。”
郑三炮用铁锹在土块上打着拍子,哼哼呀呀地念道:“面无四两肉,此人必难斗……”周
志明知道是在骂自己,装做没听见。到了晚上收工的时候,他悄悄去问卞平甲,“田保善今天
怎么黑上杜卫东了?”卞乎甲看看近处没人,轻声说:“昨天社卫东倒批水,偷着捞计水桶里
的剩菜吃,挨了田保善一顿狗屁毗,木服气,顶了两句。”
“吃剩菜有什么,好多人都吃,我看见林士杰倒批水的时候也吃过。”
“大概还因为一本《水浒传》的事,杜卫东前两天在图书馆借来看的,田保善要先看,
他没给是怎么的,咳,别管他们,狗咬狗。”
收工的队伍照例要比出工走得快,有人往天上看了一眼,头顶上压着一大块黑而厚的阴
云,腾脏发亮的落日余晖沿着它那一直铺向天边的参差不齐的边缘倾泻下来,宛如给大地罩
上一层薄纱。队伍里传来三两句小声的猜测,“听,有雷呢,雨不小。”“下也下不长,明儿准
晴,照样出工。”更多的人往天上观察了一阵,又低下头去走自己的路,下不长的雨比不下还
要讨厌!
刚刚跨进监区大院的门,犯人们突然霍地抬起头来,鼻子一齐拼命地抽动着,周志明也
闻出来了,空气中飘溢着一股令人垂涎的大米饭的香味儿!他自从被捕以后,还从来没沾过
一粒大米,这久违的香气对他那饥肠的诱惑,简直是不可抗拒的。
值目的犯人端饭去了,其他人都捧着自己的饭碗屏息静气地等待着,屋子里没有了往日
那种污秽的插科打挥的笑骂,寂静中能听见远远的地方滚动着沉闷的雷声,活像是预示着一
场大战的将临。
偏偏这个时候,田保善说院子里有一堆垃圾得马上清,把社卫东硬给支派出去。杜卫东
刚走,饭就端回来了,熬豆角的菜盆里还夹杂着几块猪腔骨。犯人们嗡地一声扑过去,眨眼
间挤成一个人疙瘩,碗、匙、手一齐伸向饭菜盆子。
卞平甲一边往里挤,一边挥手招呼周志明,“来呀来呀,要不你就吃不上!”
周志明下意识地往前挪动了两步,又站住了,他简直见木得这种场面,一阵酸呕从胃里
急泛上来,把食欲破坏殆尽,心里头仿佛有一道深沟在拦阻他,沟的那面是一群野兽在争食,
木能往前走了,再走,你就也成了野兽,站在这儿,你就是人!此刻,他觉得以前自己并本
格外注意到的人的那种最基本的尊严竟是这么难能可贵。他一只手叉在腰上,冷眼望着那一
堆人团此,恨恨地想:“吃不上就吃不上,不吃了!”
不过最后他还是吃上了,虽然半他,但总算尝到了大米饭的甜腻。他发现,田保善、林
士杰这些老犯人的确是有经验,头一碗都不盛满,只盛个七八成,然后守在饭盆边上闷声不
响地大口吞咽,趁盆里还有剩的,用惊人的速度吃下去,再盛第二碗,这第二碗就像杜卫东
给他装的那一车土似的,盛得满满的,用力压瓷实,然后端着菜,找个舒坦地方一坐,再细
嚼慢咽地品味儿去。
周志明闷闷地站在屋门口,向南墙下的队长办公室望了一眼,一个念头突然在心里冲动
了一下,“干嘛不找队长谈一下?在我们的监狱里,歪风邪气这么盛行,这是合法的吗?”
他几乎没有犹豫,便大步向队长办公室走去,心里坦荡荡的。田保善他们能怎么着,大
不了是再叫他推车,前一个星期他不是也照样挺过来了吗!走到值班队长的屋门前,他鼓鼓
气地喊了一声:
“报告!”
“进来。”
他走进屋子,一个只有三十来岁的队长正坐在小板凳上洗衣服,抬头看了他一眼,问道:
“什么事?”
“报告队长,我有点儿想法,想谈一谈。”
他充满希望的目光所接触到的,却是一张冷漠的面孔,“我马上要交班儿了,呆会儿你跟
丁队长谈吧。”那个队长说了一句便又埋头去洗自己的衣服。
他好像被浇了一盆凉水,呆愣着没动窝。
“你出去吧。”队长又抬起头,不耐烦地看着他。
从队长值班室出来,往回走了几步,他突然看见教导员于中才独自从监区外面踱进院来,
犹豫了一下,他迎了上去。
“有事吗?”于中才嘴里嚼着什么,领下的肥肉一转一转地晃动着,纤细的嗓门变得混
沌起来。
“教导员,我想同你谈谈。”
“你说吧,什么事?”
黑云越压越低,雷声越滚越近,他迟疑了一下,觉得站在院子当中说话很不方便,但看
看于中才那张等待的面容,只好说出来。
“教导员,我觉得这儿的犯人中,歪风邪气很盛,有人成了牢头狱霸,蒙骗干部,欺压
犯人……”
“谁呀产’于中才是一副漠然的表情。
“田保善就是,这几天我算把他看透了。”
“你不简单呐,才这么几天就能把一个人看透吗?’
他还没来得及悟出于中才话中的滋味儿,木知怎么那么巧,田保善远远地向他们跑过来。
“报告教导员,”田保善像个演员似的,声音捏得异常温驯,“报告教导员,杜卫东要闹
监。”
“想干什么?”于中才问。
“谁知道,可能是嫌今儿晚上的大米饭没吃饱,又吵又骂的。”
“少吃一点儿就要闹,像什么话2”于中才的脸沉下来,“你们帮助帮助他,再闹,就找
值班队长。”
“是是,”田保善诺诺连声,临走,还斜愣愣地盯了周志明一眼。
“你还有别的事儿吗?”于中才又对他问。
“教导员,我想能不能以后找机会跟你详细汇报一下,像刚才大米饭的问题,实际是不
患寡而患不均,田保善他们……”
“周志明,我告诉你,田保善坐了快三十年监狱了,改造得是有成绩的,你才来几天?
咯,自己的罪恶又比较大,改造任务还是很重的,我劝你把主要精力放在自身的改恶从善上,
这才是你到这儿来的主要任务,至于别人怎么样,自有政府管教,不是你操心的事,咛!”
这时候,常松铭跑过来,说是场部有人来了,于中才同他一起往监区外面走了。周志明
木头似的愣了一阵,心里像被刺了一刀那么难受,虽然穿这身黑皮已经有两三个月了,可于
中才的这番话仍然狠狠地挫伤了他的自尊,让他觉得有口气梗在喉间怎么也咽不下去。
下雨了,雨点疏而大,干燥的土地上顷刻间印满了鸡蛋大的雨斑。他心绪败坏地走到监
房门口,屋子里乱吵吵的似乎有些异样,突然,一记惊天动地的响雷在头顶上炸开,几乎同
时,一声惨叫从半开的屋门里爆发出来,又被什么东西闷住了,他吃惊地推开了屋门。
靠西墙的床板上,被褥狼藉不堪,像是刚刚经过一场搏斗。杜卫东被脸朝下按在床上,
嘴里塞着一团枕巾,郑三炮和林上杰正用背包绳捆他,他们把他的手反绑在背后,拚命往上
吊,几乎够到了后脖子,然后把绳子齐胸横绕两圈,两人各拽一条绳头,用脚蹬着他的身子,
像捆背包似的用力一杀,杜卫东猛地弓起屁股,又扑地趴下去,嘴里暗暗地一阵挣扎。田保
善像个鬼判官似的,高高地在被垛上正襟危坐。嘴里驾着:“不捆你小子,你还要翻天呢!你
服不服?”
郑三炮扯开杜卫东的口街,一声嘶破的惨嚎从他嘴里迸放出来。
“服!服!田头,饶了我吧,哎呀!田头,田大爷……”
田保善板着脸,“什么田头田大爷的,混叫什么,咱们都一样,都是犯人,你小子破坏监
规,大伙不整整你?你说你该不该整!”
“该该!放了我吧。”话没说完,嘴巴又被塞住了。
周志明眼睛冒火,全身都滚烫起来,胸中所有积恨一下子喷发了,嘴唇上像炸了一颗雷!
“放开他!你们都住手!”他穿着鞋就跳上床,宽宽的肩膀猛一横,操开两个打手,伸手
去解杜卫东身上的绳子。
郑三炮冷不防被他一操,一屁股坐在墙角里,恼羞成怒地跳起来,正想大打出手,被田
保善叫住了。
“算了算了,”他的目光阴阴地在周志明充血变红的脸上停了片刻,又看看脚下的社卫东,
说:“教育教育他也就行了,我看他闹不起来了,解开就解开吧。”
杜卫东嘴里的枕巾被拿了出来,从喉咙眼儿里透出一阵颤动的哭泣。绳子解开了,可双
臂仍旧僵僵地向后背着,麻木得动不了。手腕子上被绳子勒出的血红的沟印深得近骨。周志
明俯下身想要扶他起来,刚一触及他的胳膊,他就哎地一声怪叫,声音惨疹得吓人。
杜卫东呻吟哀叫了一夜,第二天,两条胳膊仍旧动弹不了,皮下的淤血片片可见。早上
起床的哨声响过好一阵,他才挣扎着爬起来,用身体蹭着墙往起提裤子,周志明过去帮他穿
好衣服,又扶他上厕所,帮他脱裤子,系裤子,他的手连饭碗也端不住,周志明又喂他吃饭,
其他犯人冷眼旁观,谁也不说话。吃过饭,周志明扯过毛巾给他擦嘴,他突然晃着脑袋呜呜
地哭起来。
“痛得厉害?”周志明问。
“呜——,不,我不是人,不是人!”杜卫东晃着脑袋,声噎气断地哭着。
上工之前,丁队长被周志明找来,看了看杜卫东的胳膊,板着脸把田保善狠训了一顿,
走了。没一会儿又领着于中才回来,于中才又把社卫东的两条伤臂上下审视一番,目光凶狠
地在每个犯人脸上环视了一圈,没说什么,只是叫厂里的三轮小“东风”把杜卫东送到总场
医院去了。
捆伤了人,田保善没有受到任何制裁,照样神气活现地在工地上发号施令,故意做出满
不当回事的样子。周志明果然又重操!日业,推起了小车。不过这次和他搭组的犯人没敢给
他车上过量装载,装多一点J[他也不客气地拿铁锹给铲下去。跟这帮人不能太老实,不能
摆出一副受欺负的架式来,该犯混也得犯混!他让自己像块烧红的铁疙瘩一样灼然不可侵犯!
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