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来一直保留在自尊感上的那块神圣天地,她终于明白了,在她理想中纯而又纯的公安机关
里,也有人人自危的时候。
第一条没什么,无非是说调查组下来的任务和宗旨:专案专查,不把潜入特务徐邦是脱
逃的原因查个水落石出,誓不收兵云云;第二条,严君就有些不明白了,调查组是受部领导
的委托而来,但调查工作却讲明是在南州市公安局党委的统一领导下进行。党委是谁?是311
案的负责人甘向前呀,这岂不等于说,甘向前领导着调查组来审查他自己吗?这样一来谁还
敢说话?第三条也叫人不舒服,是希望大家认真回忆、大胆揭发、主动坦白、不准串联。名
曰“希望”,实则命令,口气是相当严厉的;最叫她接受不了的是第四条:所有和311案有关
的卷册、文件,甚至连个人的工作笔记本,一律交出封存,不许片纸遗漏,就跟防贼一样,
仿佛他们这些侦察员当真都有涂改和销毁这些证据的危险似的,这算什么事呀!
接下来,就是开会,发动大家揭问题,摆看法。参加会的,除了他们承办311案这个小
组的成员外,连几个当时帮过忙或者知道点情况的干部,也被提拎来了。纪处长垂着头,一
言不发,调查组的人更是面孔僵硬,一脑门子官司,严君坐在墙角,心里真是委屈透了。
那个会的气氛,从一开始就是非常紧张的。因为信是段科长写的,他当然要先说。
“我的观点,信上已经写明了,导致这个案件失败的原因尽管是多方面的,但主要是我
们自己判断指挥上的失当,这个失当,又是由一系列侦察工作的漏洞和审讯工作的错误造成
的。现在,人已经跑了,损失是没法儿挽回了,我写信的目的,不过是想引起各级领导的注
意和警觉,侦察工作像这样子干下去,不打败仗才见鬼呢!”
“那么你说该怎么干呢?”甘向前横着插过来一句话,把严君吓了一跳,心忽地提到了
嗓子眼儿,会才刚刚开始就像吵架似的,她不知道还怎么能开得下去。
“侦察是一门科学。”段科长从容地环顾四座,声气并不见软,“既是科学,就得用科学
的态度来对待它。科学的态度是不排斥一切有益的经验的。说到这个案子,对徐邦呈,究竟
该不该那么急着就抓起来,还有对‘三月计划’的认定,究竟有多少根据?大家可以摆出来,
一块儿分析……”
“你当初不也是一口赞成逮捕徐邦呈吗,记性何以会这么坏呀?”甘局长声色俱厉,又
打断了段科长的话。
“对,我当初是赞成逮捕徐邦呈的,但那是出于侦察工作正常需要以外的其它原因。这
个问题以后是要讲的,我现在只讲明面上的毛病,比如像审讯上的毛病就很明显。我不赞成
把所有案卷材料匆忙封存起来,既然要彻底查原因,不如索性把审讯录音拿出来,叫在座的
都听一听,看有没有我信上说的那些问题,指供啊,引供啊,这都是过去明文禁用的手段嘛。
我并不是为十七年翻案,可过去有些规章制度、工作经验,是在长期对敌斗争中总结积累起
来的,如果一概看成是九分反动一分无用的东西,是不是太简单了?我{rJ对封建社会的文
化遗产,还主张批判继承嘛……”
“段兴玉同志!”甘向前啥啥地敲起桌子来了,“我提醒你注意,对旧公检法的那一套办
案方针,我们的态度绝不是什么批判继承,而是彻底砸烂、彻底决裂!你不要越说越出格了!
公安部的同志下来,是为了帮助我们查清罪犯逃脱的原因,局党委也是有信心查清的。你今
天借题发挥,执意要扯出这些早有历史结论的大是大非问题,想干什么?是不是想逼着局党
委发动一场政治辩论!”
段科长大概完全没有料到甘向前会如此盛怒,怔了片刻,沉着脸一句话也不说了。一屋
子人大气不敢出,都把眼睛直勾勾地盯在自己面前的茶杯上,连公安部的几个人也默默无言,
脸上表情颇不自然。甘向前的声音略略放低了一挡,接着说:
“我前些天就已经向有些同志吹过风了,311案的问题恰恰反映了我们局的问题,说复
杂也复杂,说简单也简单,关键就在于我们能不能抓住要害。当时我们是几十个人夹着徐邦
呈上山的嘛,为什么还给他逃了?根子在哪里?我看就在于我们公安队伍的严重不纯,内部
出了坏人,让周志明这样的异己分子混进侦察机关,还有不出错的!”
甘局长住了嘴,哗地打开扇子,呼啦呼啦地摇着,一副余恨未消的样子。屋里长时间地
沉默,好一会儿,公安部调查组那位领头儿的人才开口问道:
“纪处长说说吧,有什么意见,畅所欲言嘛。”
纪真打开笔记本,看了看,合上,喝了口水,又下意识地打开来看看,语气格外迟疑:
“呢——,我说说,我说说。我拥护公安部和局党委关于调查311案的决定,呢——,
311案的失败,我首先应当负责任,这个……
对周志明的事嘛,我也要负责任,也要负责任,这个,侦察队伍中出了这样的败类,是
我们全处的耻辱,全处的耻辱,特别是我,更应当认真吸取教训。但是……”他停顿了一下,
声音略略放开了一点,语气似乎也渐渐顺畅些了,“但是周志明在311案上是否有通敌纵敌的
问题,我看,我看……当然,也不排除,但要下结论,恐怕也不宜太草率,还要搞点扎实可
靠的证据出来才好服众,最好别单单地以一事推一事。呕,从形式逻辑上讲,在三大推理形
式中,类比推理是最不可靠的一种,这个这个,我也是个人看法,不成熟…·”
话虽说得婉转,但与甘局长的意见相抵触,却是十分昭著的。不过严君倒是觉得,纪处
长的话,使会议的气氛不再那么剑拔夸张了,大家似乎也都透了口气,因为他的话不仅转移
了一下甘局长的雷霆之怒,而且在甘局长和段科长激烈的两端之间,起了一种缓冲的作用。
那个叫人心惊肉跳的会,当然没法儿议出什么结果来,自然也不会再开第二次了。从星
期二到今天又是整整的四天。段科长天天被调查组叫到秘书科!临时腾出来的一间屋子里去
谈话,无话可谈时也得在那儿呆着,在严君看来,简直是被变相地办了“走读”学习班了。
前天,甘局长在全处干部大会上宣布:因为纪处长要把主要精力放在调查上,所以处里的日
常工作暂时移交;昨天,纪处长就送来了一张请假条,告病不朝;今天早上,局里任命的新
处长便走马上任了。
如果不算刚被降职“发配”到自新河劳改场去的马局长的话,纪处长便是全局唯一留在
处长职位上的“前朝遗老”了,前后才三天,终于被换下了台,而且简单得连一句交代都没
有。
按说,她这样的普通侦察员,毕业不满两年的大学生,在处里,人事关系既不深,业务
上也算不上骨干,本来是用木着为这些处科级头头儿们的起落荣枯操心费神的,可她偏偏老
是觉得,这些变动都是和自己的命运、事业、生活息息相关的,纪处长被撤职还倒罢了,她
怕的是段科长也呆不长,怕再冒出一个甘局长一类的人来当她的科长,如果整天在一个屋子
里办公,横竖都不对劲儿的话,那该多么别扭啊!
不过看上去,段科长反倒比她还要沉着似的,每天照样上班来,下班走;走道里迎面碰
见了,照样和人点头打招呼;在食堂打饭时,该说该笑,没事儿人一样。
昨天,她、大陈、小陆,分别被调查组“请”去谈话了。和她谈话的,除了两个调查组
的人以外,还有一个市局来的人和他们五处政治处的一个干部,那间小屋子被坐得满满的。
她进去的时候,一看到摆在这些人面前的那张预备给她坐的空凳子,心里先就不舒服,她想
起审讯徐邦呈的那间预审室来了。
“来,坐吧,坐吧。”公安部的一位同志最先招呼她,口气倒还亲热,“你叫什么名字呀?”
这不是明知故问吗?她有点反感,冷冷地答了一声:
“严君。”
“严君,严肃的严?”
“严肃的严,君臣的君。”
“畸,严肃的皇帝,哈哈哈。”
驴唇不对马嘴,真是拿肉麻当有趣。她心里发笑,在凳子上坐下来,眼神漠然,一副很
不合作的表情,“有什么问题,问吧。”
“咳,没事,咱们随便扯扯,随便扯扯。”那人有些尴尬,先是漫无边际地胡绕了几句,
然后很生硬地扯到正题上来了。
“311这个案子,你觉得问题出在哪儿?不用顾虑,大胆说,啊。”
“这我可说不出来。”
“你个人总有个看法嘛,说错了不要紧。”
这人的神态简直像是哄小孩似的,她心生厌恶,出言也就有点噎人。
“我算老几?侦察方案都是领导定的,我能有什么看法?”场面挺僵,冷了几分钟,一
位公安部的人忍不住突然问:
“311专案组离开南州去边境的时候,周志明是不是让你给他寄过一封信?”
“什么?”她皱起疑惑的眉头,“和这有什么关系?”
那人没回答,却接着问:“信是寄到什么地方的,寄给谁的,你能回忆一下吗?”
周志明托她给施肖蔚寄信的事,她当然记得清清楚楚,可她却拧着脾气,非要反问:“这
和311案有什么关系?”
市局的那个人终于忍不住了,沉下脸,用一种教训的口气说:“严君同志,你今天的态度
很不冷静,部里同志问你情况,是怎么回事就怎么说嘛,怎么这么费劲?”
她也瞪起眼来:“那当然,你们不解释清楚,我私人的事凭什么告诉你们?”
“什么,你私人的事?”对方一下子抓住了她的话柄,“周志明是什么人你知道不知道,
他和别人通信,怎么成了你私人的事了,啊?据我们了解,周志明平常从来没有什么通信关
系,偏偏在仙重山诱捕计划确定之后,临去边境之前,匆匆忙忙往外发信,难道不值得我们
打一个问号,啊?”稍停,对方又稍稍缓和了语气说:“严君同志,我们相信你是有觉悟的,
会积极配合我们调查的,周志明和什么人通信,究竟有没有问题,不查怎么能知道,你说对
不对?”
她的心情已经十分败坏,口气也越来越烦躁,“我忘了,早忘了那信是寄给谁的了!”
“时间并不久嘛,怎么能忘了呢?”
“三个月了,怎么就不能忘?”
“你再仔细回忆一下。”
这简直是在顶牛抬杠了,严君咬了咬牙站起来,“对不起,我要出去一下。”
“干什么?”
“上厕所。”
她并不需要上厕所,只是不能忍受这种无休止的纠缠,一出了那间小屋的门,她长长地
吐了一口气,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慢慢地进厕所,又慢慢地洗手,一个指头一个指头地洗,
然后再慢慢地走出来,听到旁边一个办公室里有打扑克的声音便走了进去。
四个男的,围着一张办公桌甩得正欢。她看了一把,没走,又看了一把……
“畸,怎么着,严君也不怕浪费青春啦?”
“哼,”她冷笑一下,“我没什么青春,无所谓浪费不浪费肝’
一连看了四把,直到政治处的干部领着市局的那个人气急败坏地挨门找到这儿,才算结
束。
“太不像话了,太不像话了!”市局的人脸红脖子粗,“我们好几个人都在等你,你什么
意思?”
严君恨得真想一扭身走开,可她却用了一种平静得近于戏德的口气,说:
“哟,又不是办我学习班,还不让人歇口气呀,我还以为你们早散了呢。”
倒是市局的那位,先给气走了,一边走一边气势汹汹地叫:“你们处长呢,你们处长呢?”
要找处长?找去吧,我一没辫子,二没把柄,怕谁!
大陈和小陆也被谈了话。虽然事前早做了“不准串联”的规定,但在办公室里没外人的
时候,小陆还是忍不住要说。
“哎,怎么跟你们谈的,问你们周志明的事没有?”
大陈没说话。她没好气地说:“周志明怎么啦,嗅,就因为有了胶卷的事,什么都想赖人
家呀!”
“听口气,他们好像还是有点什么根据似的。”小陆脸上略带着几分神秘,说:“让我回
忆周志明到边境以后都有什么可疑的地方。别看咱们是干侦察的,当时还真没注意他,谁想
到他是那么个人呀。调查组怀疑他是不是受了什么人的收买,想查查他的社会关系。咱也不
了解他都有什么社会关系,好像有个女朋友,是不是?我反正没见过。”
大陈声音小小的,“唉,咱们尽力给部里的同志回忆吧,回忆不出来也没办法。况且调查
组现在也并没有肯定周志明准有纵敌问题,咱们千万别把有影没踪的事和那种定不了否不掉
的东西往外端,反而给部里的同志添乱。刚才他们也问我当时山上的情况来着,他们怀疑周
志明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