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衣警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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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衣警察- 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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璃窗,他能看到晚间马路上一片模糊的景象,听见孩子们在路边擦闹的声音……
那时候,他觉得腕子上的手铐越发冰冷沉重,似乎全身都被它镇凉了。他的胸口突然堵
上了一阵沉甸甸的懊悔,这叫人受不了的懊悔心情几秒钟之内就发展得异常强烈。从有机玻
璃窗上透来的一片腾俄而又斑斓的色彩中,他心里油然生出一股对自由生活的疯狂留恋,他
好不容易才控制住自己,没有在车子里歇斯底里大发作。这一切都是自己找来的,他干嘛要
那么迂呢,干嘛非得留下那张字条呢,就让小陆去受一阵小小不言的委屈又有什么呢?只要
他木说,凭他在同志们当中的印象,大概不会有人怀疑他在胶卷上做了名堂。他当时是发昏
了,叫一股子突如其来的激越,一股子宋襄公式的英雄感搞得头脑发昏了,好像只有挺身出
来承担一切,才算是真正成为了一个彻底的强者。一向,他痛恨自己的软弱和低能,可也不
能那么傻呀!
他懊恼地追索着写那张字条时的心情,他离开会议室本来是为了要给肖萌打一个传呼电
话的,他担心他们晚上还会再去广场,接通电话以后,施肖蔚告诉他,他们——她、施季虹
和卢援朝,约好了晚上一起去安成家,他才放了心。他知道安成住在941厂附近,离广场隔
了半个城区,只要他们这一天晚上去不了广场,就不会再出什么危险,因为半夜就要收缴花
圈,今天一早三万工人民兵就要开进广场,局势一发生急转直下的变化,恐怕谁也不敢再去
公开地“闹”了。
他放下电话,想想自己居然这么轻易地就救了江伯伯,救了安成,救了那个不认识的工
人,还救了施季虹。虽然施季虹的刀子嘴常常搞得别人下不来台,但她总还是一个挺不错的
人。他们,还有广场上成千上万的人,感情是相通的,觉悟是一致的,那么多人原来都是一
条心,季虹老爱说,咱们中国算完了,这回她该看到,中国完不了!
那时候,他越想越觉得心里痛快,觉得自己也应该异常的勇敢,才能无愧于与他们为伍。
于是,那个傻劲就在一瞬间冒出来了。他希望自己办的这件事,不仅正大,而且光明。如果
说,刚才钻在厕所里拆胶卷的那一刻还有一点心虚害怕,那么现在他觉得就是当着处长科长,
当着小陆的面儿,他也照样敢把胶卷给曝了,他甚至憎恶起钻厕所这种偷偷摸摸的搞法来,
把一件本来无愧的事搞得狠琐了,怎么想怎么是个不甘心,他不应该拿小陆做替罪羊。越想,
脑袋越胀,一冲一冲地发起昏来,狂热的英雄主义和浪漫的牺牲精神在胸中冲撞在一起,迸
出的火花把全身都烧热了,他于是提笔写了那张字条,用桌上的墨水瓶把字条压好以后,还
轻松如常地在屋子里逗留了一会儿才走,他感到内心里冲动着一股从来没有经验过的无畏!
这股子无所谓惧的激情烧得快,炼得也快。现在,他蟋缩在这个冰凉、寂寞的牢室中,
是那么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他简直要用头去撞墙,完了,一辈子交待了,干嘛要那么傻、
那么过呢!
从吉普车开进看守所的第一分钟起,生活就向他展示了未来的狰狞和恐怖。在收押室,
值班员粗暴地对他做了例行的搜身,手表、苹果刀、工作证和一些零钱被收去,然后喝令他
头朝墙蹲下,他嘴上想抗拒,还没说出口,腿却不由自主弯下来,他以前在分局、派出所,
也在这间收押室里,常常看到一些捕进来的小偷、流氓这么冲墙蹲着,那时候看了也并不觉
得什么,而现在自己也是这个姿式蹲在这儿,才觉出一种忍受不了的狼狈和屈辱来。看看那
个值班员,正在那儿不紧不慢地填写着收押表和收押物品登记单,他突然想到了父亲,父亲
过去也是蹲过监狱的,可那是国民党的监狱,自己现在却坐了共产党自己的监狱。他们会怎
么同父亲说,怎么让他相信儿子是个坏东西?今后就是刑满放出来,父亲会怎么看他?同志
们会怎么看他?那时候,这一段历史已经事过境迁,还有谁会理解他呢?他在人们眼里就成
了一个犯了罪的人,真的不是什么好东西了。他感到背上热辣辣地出了汗,全身刺痒起来,
这一辈子算怎么回事啊!
收押手续办完了,纪处长他们要走,他顾不得那个凶神恶煞的值班员,直起身子叫了一
声:“纪处长!”
“干什么?”纪处长面孔冷冷的。
“我父亲怎么办,他还在医院里……”
“他有他的组织,组织上会照顾他的。”纪处长的声音明显地缓和了一些。
“那,你们能不能先别告诉他,他有病……”
“你——别考虑那么多吧,集中精力想想自己的问题。”纪处长说完,出门走了。
再以后,他就给带到这个七、八米大小的监号里来了。
夜里,他躺在硬梆梆的铺上一动不动,脑子里一会儿千头万绪,一会儿又是一片空白。
直到天快亮了才暖俄睡了过去,一直到现在。
黑漆铁门砰地响了一声,他的神经紧张起来,望着那扇咧开了一道缝的车门不知所措。
“四号,出来打饭。”甫道里,一个声音高叫。
他连忙在屋子里寻找了一下,在屋角找到两只塑料饭碗和一个塑料洗脸盆,便端着饭碗
从牢门口探出头来。
甫道一端,摆着两只桶,旁边站着一个身穿油腻黑布服的犯人和~个穿警察制服的看守,
那看守对他又喊了一声,“过来打饭。”
他走过去,看守问他:“昨天才来的产’又说:“以后,记着啊,每天早上八点半,下午
三点开饭,你看见自己的门开了就出来打饭,不要等别人喊,听见了吗?”
他说:“听见了。”
伙房的犯人给他盛了一碗菜,他又在另一只桶里拿了个大个儿的窝头。
“拿两个吧,可以拿两个。”那位看守说。
“一个够了。”他端着饭碗要往回走。看守又说:
“回去拿脸盆来打开水,动作快一点儿。”
等打完开水回来,电动牢门又锁上了。他很艰难地就着那碗寡淡的菜汤把窝头吞下去,
他记得过去只是在学生时代去农村学农的时候,才吃过几顿窝头。
吃完了饭,坐了片刻,牢门砰地又一响。
“四号,出来。”
刚才出去打饭的时候,他已经看到,四号,是自己牢门上的号  码。
他出去了,走到南道的出口,一位预审员(他过去见过这个人)正哈着腰在桌子上填
写提票,填完,上下打量了一下他。
“哦,你就是周志明,走吧。”
出了监楼,穿过他窗外的那条路,来到预审楼。走进一间预审室,他第一眼就看到桌子
后面,站着处长纪真。纪真对他注视了少顷,把手指向方凳,沉沉地说了一声:
“坐下吧。”
内打下班铃还差半个多小时呢,追逐办公室的人就已经撤得差不多了。段兴玉刚刚锁好
办公桌的抽屉,有人推开他的门,探进一张脸来。
“段科长,纪处长电话找你。”
“从局里打来的产’他知道纪真从下午一上班就被甘局长召去谈话,便一边走向外屋的
电话机,一边随口问了一句。
电话听筒里,传来纪真死气沉沉的声音:“兴玉吗?”
“你还在局里?”
“不,回来一会儿了,你到我这儿来一趟。”
放下电话,他原地呆站了一会儿,犹豫着是否要借这个机会,把那封写给公安部的信拿
给纪真看。那封信写好已经在抽屉里压了快一个星期了,虽然大前天拿给大陈看了一遍,但
在实际上,他还并没有完全拿定主意,是不是真的让它去见天日。
311案的是非帐到底该怎么算,仙童山诱捕行动的失败到底咎由谁取,难道就这样大事
化小,小事化无,不了了之了吗?虽然他并没有直接参加仙童山的行动,但对这个案子的根
由始末,来龙去脉,却是一清二楚的。很明显,对311案的失败,稍稍有点侦察工作知识的
人,都不难找出其中的症结。从那天和严君、周志明在他家里谈过话之后,他就动了写这封
信的念头,他那天对这案子做的那一大段分析,实际上也是借以整理一下自己的思想,事情
越想越清楚,越想,就越能看出危机感来。311案的失败所暴露出来的问题不能不令人忧虑,
要是老这么搞案子,侦察不讲侦察的方针,审讯不顾审讯的原则,愚昧无知、毫无规格、阻
塞言路、个人独断,怎么能像整天叫唤的那样,“无往而不胜”呢!
那么这封信该怎么写,倒是很费了一番踌躇,未及提笔,已经几易腹稿。他最初拉了一
个大提纲,想尽量把情况反映详细一点,观点摆得透彻一点。试着写了几页,结果全都揉烂
撕碎了。因为他越写越觉得,没搞过这个案子的人,投亲身接触过徐邦呈和甘向前的人,是
很难通过这么一封信来分清曲直,评断是非的。于是他改了主意,现在定稿的这封信,字不
满千,除概括地讲了几句案件的梗概和眼下的结局之外,中心一个意思,就是希望部里派人
下来,认真总结一下这个案子的教训,为今后戒,为他人戒!
信是私下写的,到目前为止,只给大陈看过,大陈的反应完全在他的意料之中——惊讶,
惊讶中带点害怕,害怕中又带点为难。
“哎呀,当初去局里开会,只有你和纪处长参加了,你们是怎么研究的,其实我也不清
楚,对徐邦呈的审讯我又没直接参加……”
“啊,你放心,这信只署我个人的名字,木代表你。以后部里要是真有人查下来,我当
然会说事前没有给你看过,这你放心。”
“咳咳,那倒没什么,那倒没什么。”大陈尴尬地解释着,“我的意思是,写这种信,大
概也不见得有什么用吧。”
他收回信,脸色有些不快,用一种泛指的口气说:“我怕的是,连咱们这个最讲究认真的
部门里,也找不出一个认真的人了。工作上有什么毛病,出了什么事,只要牵扯了头头儿,
就没人愿意出来说说话,较个真儿,大家都在糊弄,糊弄谁呢?还不是在糊弄国家!要说起
这个,我倒要讲句公道话了,周志明再有多大错误,这一点还是难能可贵的,他就讲认真,
是真心实意地尽责任,我不是给他鸣冤叫屈,你说是不是阳!”
“那是,那是。”说到周志明,大陈脸上的表情也变得真诚了,周志明被抓起来已经满一
个月,处里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在私下里说他的好话了。可大陈的声音依然放得小小的,仿佛
深怕隔墙有耳似的,“我是说,你信里讲的什么侦察的方针,审讯的原则这些话,有人会钻空
子,说你给十七年旧公安局的反动侦察路线翻案,不是我草木皆兵,事儿就是这样,害人之
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树林子大了,你犯不上去沾惹那些恶乌。”
大陈的口气是很郑重的,段兴玉也不得不沉吟了一下,“当然,措词上还可以再斟酌。不
过,十七年侦察工作上的那一套,是不是一概不能用了,还是让历史来定论吧。”停了一下,
他又一次声明似的说:“这信,只署我个人的名字,绝不借用你们311专案组的名义,也不指
名道姓引用你们的观点。知无不言,我作为一个基层公安干部,向上级反映一点情况,总不
为过吧。我之所以把信拿给你看,也无非是私下里交换一下意见罢了。”
大陈迟疑片刻,索性挑明了态度,说:“我看,你也用不着署名,信迟早要转下来,犯不
着让头儿们记恨你。”
段兴玉摇摇头,说:“本来是光明正大的事,一躲躲闪闪地干,反倒让人疑心有鬼了。再
说,知道311案情况的人一共没几个,他们要是查,还怕查不出来是谁写的吗?”
大陈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的主意实在不高明,不由得苦笑了一下。应该说,大陈还是忠厚
的,偶尔使一点小诡计,也让人觉得很拙。可他的忠厚又常常表现为安于现状,能忍则忍,
对这一点,段兴玉是不大喜欢的。
那么纪真呢?如果他把这封信拿给纪真看,又会得到怎样一种反应?支持,还是反对?
他早在启笔动墨的那一天,就想着信写成后要请纪真把把关,行文的角度、口气,都要向纪
真讨个分寸才好。那时他居然没想到,纪真,毕竟也是这个案件的负责人之一,责任系之,
利害系之,还能不能像自己这么旁观者清,实在是没有把握的事情。而且,纪真在涉及到“十
七年”的问题上,有着更甚于大陈的敏感,这一点也不能不考虑进去。
这样转念,他决定不把信带到纪真那儿去,于是空手出了门,往二楼的处长办公室走去。
纪真独自一个人坐在办公室里,弥漫的烟气几乎把他的身子罩起来,段兴玉走进屋子,
他没有说话,甚至连低垂的头也没有抬起一下来,仍闷闷地抽烟,屋内的空气,已经十分浊
呛。
段兴玉在沙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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