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丁疱的刀尖又一次硬生生停住。
贾抱朴移开刀尖,曼斯条理地说:“毒就藏在那粒药丸里,刚被你吞了下去。”
“放你娘的鸟屁!”丁疱朝着贾抱朴吼了句,吐沫星子喷了贾抱朴一脸。
贾抱朴早就有所提防,抬起袖子遮住了大半个脸,但头发仍是不能幸免,沾染上了一两滴口水。他动了动眉毛,淡淡地说:“怎么十年了,还有口臭,你没用我给你的清盐擦嘴吗?”
丁疱朝着贾抱朴继续喷:“老子被你快气死了,还有个鸟心思擦嘴!”
贾抱朴遮着脸,摇头道:“竖子当真不可教也。”
一直作壁上观的句狐走出来,朝贾抱朴作揖,道:“神医不问这庄里发生何事?不问地上躺着的是何人?”
贾抱朴推开丁疱杵得硬邦邦的身子,淡淡说:“那人已分尸,无药可医,这边的丁大炮比较紧要。”
论辈分,丁疱与神医均是前辈;论资历,那两人联手闯荡江湖数年,武功阅历也是超过了自己——句狐踌躇一下,终究默默地退了下去。
丁疱看到身边的几案上还温着一壶茶,抬手倒了一杯,气鼓鼓地喝了下去。斟茶时,茶香飘逸了出来,贾抱朴扇扇鼻子,说道:“好茶,好茶,是越州新出的雨前毛尖,十两银子才能换来三钱。”
丁疱看着贾抱朴,又不解恨地喝了一杯,咕咚咕咚大口吞咽,像是生啖人肉。贾抱朴抬眼看他,道:“是不是不服气?”
“我呸——”丁疱卷起袖子,说道,“就你这老医鬼神神道道的,光拿毒药坑我,几十年了,脾气也不变。”
贾抱朴站起身,笑了:“这可巧了,装毒药的瓶子就放在几上,我又没要你吃,你自己吃下去,怪得了我?”
丁疱怒吼:“是你说我们中毒了!你又先吃了一粒,狐狸也吃了一粒,我才跟着吃下去的!”
“那就对了。”贾抱朴笑道,“瓶里只有三粒药,我和小狐各吃了一粒,剩下的那粒自然是你的。”
“对你娘的头!”丁疱把刀子咬在嘴里,一双拳头虎虎生风打将了过去,“你猜得到老子不相信你,第三个吃药,故意把毒药留到最后害老子!”
句狐连忙闪出来,拦住了丁疱的拳头,说道:“丁师傅不可造次!神医的药丸是我挑着吃的,我又不认识哪粒是解药,怎么说神医故意把毒药留到最后来害你?”
丁疱停住了攻势,抓头想了下,又悻悻地走到一边坐下。“这老医鬼总是捉弄我。”
贾抱朴淡淡一笑:“丁大炮,做事多用用脑子,我说什么你都相信,如果有一天我骗着你去死,你是不是也乖乖地送死?”
丁疱没说什么,只大声呸了一口。
夜风突起,刮动廊道外灯盏乱飞,斑驳了一地模糊的影子。除此之外,四周一片寂静。
剖成两半的尸体缓缓冒着血水,三个人坐在椅子上,你看我,我看你,都不做声。空气里弥漫着烧焦的味道,丁疱耸耸鼻子,探出脚尖,将那些黑乎乎的尸虫踢得更远。
“这人不是老子杀的。”他最先沉不住气,开口说道,“虽然老子的刀够快,但要利索地剖开人的骨头,还要做到不打结,老子的功力浅了点。”
句狐点头。
解牛可以,解剖人哪是这么容易的,连胸骨都被砍成两截。紧跟着丁疱又说了句,加深了句狐的推断。“何况老子一向避开骨头下刀的,哪像这凶手,屠夫一个,将人活活剖开两半!”
贾抱朴走下座位,掏出一根铁尺,将半边尸身翻了过来,查看半晌,点头说:“丁大炮这回说得没错,这人是被活活砍死的。”
丁疱哼了一声。
贾抱朴向句狐指点着说:“开胸时凶手一刀劈下来,没刺破心脏。等尸体倒地了,骨刺刺破脾脏,鲜血才流出来,遇着空气,成了黑红色。”
句狐掏出一块绢丝手帕,掩着嘴鼻,凑近看了看,果然看到尸体下压着的血块是黑色的。他也点点头,纳闷道:“看这人的死法,凶手应该是个很高的人,拿着刀从上到下一刀劈开,且力气大,不让凶器卡在骨头里。可是,我先来山庄两天,都没看见满座的宾客哪个有这样的条件……”
他抬头,看着座前两人都瞧着自己,诧异道:“两位前辈这样看着我干什么?晚辈只是个戏子,走南闯北多年,手上功夫是见不得数的。”
丁疱瞪着眼睛说:“你不是勾魂狐狸吗?”
句狐笑道:“我姓句,音同钩,但不是勾人命的狐狸。”
丁疱呸地吐了一口痰:“长成这么一副妖媚子,到处冲人乱笑,又叫狐狸,不是勾魂的狐狸是什么?”
句狐再不作答,拉起绢丝手帕遮住半边素颜,羞答答地笑了下。
丁疱一声大吼,双拳又待伸出来。贾抱朴提起铁尺压住丁疱的拳头,淡淡地说:“小狐号称‘百变妖姬’,通晓百家典故,手上功夫的确不怎么样。他爱笑,是他天性。他生得美,是他娘所赐,和你有什么干系?再说了,你这一双铁拳打得死一头牛,小狐娇弱的身子骨怎么受得起?”
句狐低下腰身朝贾抱朴福了福,清声说道:“多谢神医秉公直言。”
“慢着。”贾抱朴不抬起眼皮子,慢吞吞地说,“我这不是替你说话,是有话直说。你名声在外,知道百家武功招式和出处,我拦下丁大炮,是怕他打死你。因为你死了,谁来告诉我们,这地下死的人是谁?又是被谁一刀劈作了两半?”
句狐皱眉道:“两位前辈真的不知道他是谁?”
贾抱朴拢起袖子,淡淡说道:“我和丁大炮双双退到海外隐居了十年,近月才回到中原,一切新起的人情典故均是不知。”
地上躺倒的半边尸体先前被贾抱朴用铁尺翻转了过来,露出了一张苍白的脸。年数不大,最多三十来岁,不过他的颧骨长得极高,太阳穴突起,赫然是个内家高手的模样。
句狐沉吟道:“此人是青城派的大弟子,名叫方今,自幼练习心脉一术,抱气守和,从来不懈怠功力。我曾见得他以掌驭气,推动千斤重的石磨,因此断定他的内家功夫应该不低。但这样的一个人,至少有二三十年修为,怎么一刀就被人劈了呢?”
他沿着两片死尸走动查看,边摇头边叹气,没查出要领。过了会,他才想起在场的有个中高手,忙问道:“神医,你看呢?”
贾抱朴眼光闪了闪,淡然道:“我也瞧不出门道。”
句狐叹息,正要抬头说点宽慰话,外面漆黑的夜空突然又响起一句凄厉的叫声!
“快走!”丁疱大吼一声,二话不说扯着贾抱朴朝外掠去。
句狐连忙跟上。
两位前辈今年五十开外,武功修为不知强过他多少。他才起步追了两丈路,前面的丁疱和贾抱朴嗖嗖两声蹿进黑幕中,刹那不见踪影。
句狐气短,呼叫不急。他沿着冷夜黑雾跑了会,突然又看到丁疱直面冲来,连忙顿住了身子。
“前辈,怎么了?”句狐喘口气问。
“他娘地!”丁疱大声呸了几口,“这山庄忒大,老子扯着老医鬼转了半天,还没找到大门。”
声音就是从大门方向传来的。
句狐连忙带着两位前辈跃向正确方向,气喘吁吁。但他勉力吐纳,不让自己在前辈面前那么丢脸。贾抱朴搂着医箱跟着飞跃,不说什么,倒是丁疱闲不住,又呸了几句。“我说狐狸啊,侬个咋这么不顶事,才半里路就喘得跟个牛似的,枉费郭老爷子年年把你当座上客,请你来唱大戏咧。”
句狐停下来喘口气:“晚辈的功夫真的不济事……”
才说着,大门在望,丁疱当先跃了出去。
万寿山庄坐落在群山怀抱中,下山的路只有一条,先得走下百级阶梯,才能来到蜿蜒曲折的走马道上。第二具尸体就是躺在马道上,也被剖成了两片,死状和青城派弟子一模一样。
贾抱朴用铁尺将尸身翻转过来,瞧着句狐。
句狐点燃火折子低头查看,不出意料看到有黑色虫子在尸体旁,扭曲着,连忙就着火烧了。“这人是桐城派弟子,叫苏二,和刚才死的青城派方今一样,是内家高手。”
丁疱呸了一口,道:“怎么随便抓个猴子到了小狐这里,都是内家高手。”
句狐叹道:“他们的武功可能算不上突出,不过都是自幼练习心脉术,气宗纯正,在中阶弟子里的确是佼佼者。”
贾抱朴也斜着眼睛看了句狐一眼,道:“难道你又看过他出手?”
句狐道:“去年这个时候他们来过山庄,郭老爷子亲自接待他们的,感激他们从关外帮忙运送回了山庄购买的马匹。”
贾抱朴闻言沉吟:“能从关外运马回来又不失手,的确需要有些本领。看来这两人和老爷子交情不浅,就是不知怎么惨死在山庄里。”
句狐环顾四周幢幢夜幕,道:“何止是他们,山庄里的所有人都不见了,不知道有没有遭毒手。”
贾抱朴再度沉吟:“刚才跃进大厅前,我就细细敲击了山庄的地面、廊柱、屏风,没发现有埋着机关的地方。”
既然没地道之类的暗层建筑,这么多人是怎样做到一夜消失的?句狐敲着脑袋,想得头痛。郭老爷子对他有知遇之恩,现在庄里出了事,他是第一个感到没齿之寒。
句狐摸着下巴道:“会不会趁我们熟睡时,庄里的人坐着马车离开了?”
贾抱朴嗤笑道:“明天就是郭老爷子大寿,这两天不知来了多少贺岁的人,你当大家都有闲情逸致,合在一起演场空城计给我们看?”
句狐想想是这个道理,闭上了嘴巴。
山道上的虫子快烧光了,发出腥臭味。
丁疱扯住贾抱朴问:“我说老医鬼,这些虫子到底有没有毒?”
“有毒。”贾抱朴肯定地说。
“那我中毒了吗?”
贾抱朴笑了笑:“怎么,不信我刚才说的?”
“呸——”丁疱一撸袖子,嚷道,“老子被你骗了多少年了!拿着毒药当补药吃,天天拉肚子,也没见着你消停过!你前面说老子中毒了,后面就拿真的毒药坑老子,老子还怎么信你的鸟话?”
句狐一听丁疱的“老子”又出来了,情知丁疱已经急了。他心道,这神医老爱捉弄丁师傅,说话真真假假,也不知道他对我说的话算不算数,是不是真话。
贾抱朴负手而立,冷笑道:“我且问你,你跟着我做朋友这些年,有没有一次毒发将亡的病例?”
丁疱愣了下,道:“没有。”
贾抱朴再道:“那你肚痛时,有没有我见死不救的事情?”
丁疱再楞:“这个也没有。”
贾抱朴淡然道:“那就是了。我贾抱朴即使爱捉弄你,也决计没有心毒害你的时候。既然你还活著,为什么不像以前一样,跟着我继续做朋友,不去问你吃的是什么呢?”
丁疱站着抓头,说不出话。
句狐走上前作了个揖,道:“斗胆请两位前辈再查看下现场,找出山庄人口失踪之谜……”
丁疱一把将句狐身子推开,嚷道:“莫拦住老子,老子要想问题。”
句狐哭笑不得。
丁疱站在原地继续想着什么,贾抱朴放眼看着山下的路。这个时候,从山的一侧突然又冒出个声音,大声嚷着:“放屁放屁,贾抱朴说话都是放屁。他喂你吃这么多药丸,肯定是在用你试药!”
说话的人声音很大,衬在夜色里极为响亮。句狐仔细听了听,没找到人影,却一连听到那人在叫骂,不过骂归骂,句狐发现他喊上一句就要吸气,内中气息倒不是很连贯。
句狐觉得有些蹊跷,那人既然不是高手,怎么能躲得让凶手忽视掉,又在黑夜里大喊大叫,不怕凶手回过头灭口吗?
“这世上哪个不知道神医贾抱朴医名在外,心肠却是顶顶黑?二十年前你为了一味丹药药引,竟然抓来无辜村民试药,把人活活炼死!那个村子现在荒芜了,到处是孤魂野鬼在哭,神医你听得见吧?”
这桩往事其实是不传之秘,江湖人念在贾抱朴医术过于高明,担心自己也有栽跟头的一天,少不得神医的妙手治疗,所以对他还是比较客气,见面奉茶让座,尊称他一声“神医”。但这样姑息的态度不见得人人买账,今晚就碰到了一个异类。
见丑事被揭,贾抱朴不怒反笑:“敢这么说我的人只有一个。”
丁疱早就纵身四处闪掠,查看声音来源。他边找边叫:“你他娘的是谁?老子乐意吃毒药,干你娘的毛事?”
句狐暗道:外界传闻贾神医和丁大厨孟不离焦,感情深厚,现在看来果然没错。就算明知道被喂的是毒药,别人数落神医时,那丁大厨还是第一个跳出来护短。
贾抱朴淡然立在山道旁,突然说着:“出来吧,王大胆。”
丁疱跳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