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声音实在太温柔,比于虎笨拙的安慰还能蛊惑于鱼,他迷迷糊糊地想,大概书上说的母亲的怀抱就是这种感觉吧,温暖的,关怀的,让人毫无防备。
原先还不紧不慢的柳施逄忽地脸色一变,林间和恂的微风陡然凌厉如刀子,纷纷落叶中他已经消失在原地。
“起来。”
于鱼恍恍惚惚就要在那个声音的劝慰下入睡,柳施逄的话如平地一声雷,嚯地让他清醒过来。他挣开惺忪的眼,面前的人长身而立,向来没什么表情的脸带着几分怒意。于鱼揉揉眼,迷惑地看看左右,“柳先生?这是哪里?我怎么……啊!毛毛让大黑把我带到这里,可是我一转身大黑就不见了,我只好一直走一直走……然后、然后……”于鱼揉揉脑袋,“然后呢……我怎么睡着了……”
柳施逄并未作解释,方才的怒意在脸上一逝而过,又成古井无波的模样,“起来。”
于鱼下意识听话地站起,只是腿一软,又给跌回石头上,肚子适时的绵绵长长咕了一声,他低下头,耳朵通红,无意识掰着指头,“柳、柳先生,我饿了,有吃的吗?”
柳施逄脸上闪过一丝懊恼,显然对他而言‘吃的’是个陌生的东西,不管作为一棵树还是一只妖,他都只需要两种东西,水和阳光,当然,偶尔可以来点苹果汁,但吃是不必的,所以他也忽略了于鱼作为一个人类,不吃是会死人的。
他把那一点懊恼藏好,从袖子里摸出一片柳叶,柳叶丢到地上,化出之前那个司机的摸样,不需要柳施逄吩咐,柳叶成人后向他躬了躬身,再一眨眼,就消失不见。
于鱼呆呆地张大嘴,就算已经见过,他还是忍不住惊叹。
柳施逄朝他点了点下巴,道:“跟我来。”
于鱼忙收拾好东西站起来,跟在柳施逄不紧不慢的脚步后面,肚子还在饿,他觉得该找点事转移注意,前方的妖怪丝毫没有理他的意思,他只好大着胆子道:“柳先生,毛毛为什么让我来这里呢?”明明这里除了竹子什么都没有。
柳施逄身形不易察觉地一僵,很快被他掩盖。他不是傻子,只是懒得理会罢了,曹毛毛跟施岩这么明目张胆的举动他岂会不明白,那两只不外乎是想让他如施岩所说的,找点乐子,及时行乐,不要让漫长的妖生太乏味。对于施岩,不论他面上表现得多不耐,心里却始终保留一份尊敬,因此施岩的话即便他并不赞同却仍会照做,施岩也正是知道这一点,才会频频把于鱼送到他面前。柳施逄对此不做表态,他不清楚最近细微的情绪波动为哪般,但明显是跟这个人类有关。想到这,他回头看了眼,身后人类的相貌不说跟妖怪比,只在他的同类里,柳施逄把见过的人类一一对比,然后得出个还行的结论,至少眼睛挺黑挺圆,皮肤算得上白皙,不过个子有点矮,他在心里稍一比划,这人类最多只到他肩部,还瘦瘦的,整个人看起来可怜又畏缩。方才可能出了身汗,现在头发都黏在额头上,软趴趴的透着股顺从的意味。走路很慢,每个跨步似乎都很吃力,跌跌撞撞跟着他已经不快的步伐,意识到这一点,柳施逄的脚再次在他反应前便做出行动,他放慢了步子。
于鱼原本还因柳施逄不理他而尴尬,现下看见他的举动,不自觉傻乐起来,咬牙紧走几步。
很快前方豁然开朗,一片空地出现在竹林中央,空地里一块巨石醒目无比,巨石下不远处是一副石桌石椅。
柳施逄才说坐,于鱼已经欢呼一声飞奔过去,全身力气终于耗光,他趴在石桌上一动不动。
实在是太饿了,明明林子里十分凉快,他却出了一身又一身的冷汗,从小到大都是这样,他不怕打不怕骂,就怕饿,最经不住饿。
饥饿让他的胆子都大了些,于鱼趴在桌子上喘了喘,勉强撑起头来,看向已经飞到巨石上的柳施逄,明明白白道:“柳先生,我饿了。”
柳施逄有些意外地瞥了他一眼,没打算搭理,他已经让柳叶去准备,在柳叶回来前,这人类再叫唤也没用。
于鱼没得到答案,在饥饿的驱使下不屈不挠道:“我饿了!”他甚至还放肆地拍了拍桌子显示不满。
柳施逄沉下脸,还没有谁敢跟他拍桌子叫板,他刚准备给这不知好歹的人类一点教训,于鱼已经先发制妖,就见他嘴一瘪眼眶一红,哇哇道:“我饿了!饿了饿了!要吃的!呜……”
“……”柳施逄如今的表情,真该叫施岩曹毛毛来瞧瞧,绝对是今后用来要挟他的必胜法宝。
哭,他是见过的,施岩三天一哭五天一闹,不外乎嘤嘤两下,实际上是雷声大雨点小,没多少眼泪。就是眼前人类哭他也见过,又哭又嚷,眼泪鼻涕抹了一脸,实在不好看。可现如今这个哭法,眼泪汪汪地流,一边拍桌子一边指着他,好像他柳施逄才是让他哭的罪魁祸首,这样委屈又理直气壮的,还真没见过。
柳施逄自问从没有刻意把谁弄哭,他很少欺负别的妖怪,就算有也是直接弄死搞残,哪会给他们哭的机会,可如今他被个人类指控了,这感觉,实在微妙得很,乃至于他的脸有那么一瞬扭曲了一下。
于鱼还在哭,他觉得很委屈,凭什么不给他吃的,他饿了这么久还要走这么长的路,不就是因为来到这里后有吃的么,但结果却没有,他被骗了,他这么饿还被骗了。只要这样一想,他就委屈得不行,“骗子,骗子……”
27、于虎的承诺
柳施逄脸都绿了,面前这胆敢跟他撒泼的如果是个妖怪,早被他一掌拍飞到天边再也不敢出现在他面前。就是一般人类,被他瞪一眼也不敢再放肆,可偏偏这从前见了他跟老鼠见了猫一样的人,竟敢无视他的坏脾气跟他犟,这可真是……打不能打,开口骂有失身份,随他去吧又不成体统,难道要他哄?笑话!他柳施逄还不知道哄字怎么写!
坏脾气的大妖怪飘下巨石,在地上来来回回走了好几趟,最后被那蚊子般嗡嗡不绝于耳的‘骗子’吵得心烦,不顾形象拍了拍桌子,冰冷冷道:“闭嘴!”
只是被饥饿攻占了大脑,如今智力不比三岁小孩高的于鱼胆子比胃肥,以毫不逊于他的气势瞪回去,明明泪眼朦胧却强撑着撅嘴嚷道:“我饿了!你这骗子!”
“……”柳施逄差点噎死。
于鱼瞪着眼,眼泪啪啪地掉,没一会瞪累了,摸摸肚子,又趴回桌子上,委委屈屈小声啜泣,“骗子,都是骗子,都来骗我……我好饿呜呜……”
柳施逄憋了一肚子气,从来只有他给别人脸色看让别人不痛快,什么时候这么憋屈,比上千年找不到对手还憋屈,他忍了半响没忍住,纵身飞到半空,以手为刃狠狠一挥,真气从袖子飞出,所及之处竹子跟韭菜一样整整齐齐砍倒一片。等到偌大的竹林被他狗啃一样东边砍倒一茬南边祸害一丛砍得差不多了,他才飞回原处,脸上是与暴戾作为全然不符的冷静。
于鱼完完全全被吓住,眼看柳施逄夹着满身冰雪般的气息向他走来,他只能努力把自己缩成一团,连哭都不敢哭,闭紧眼睛满心恐慌,被饥饿打败的理智终于渐渐回笼,连带一同回来的还有变为原本大小的胆子。
他以为这下完蛋了,这妖怪平时就不好相与,发怒后还不知要把他怎么样,不知可否看在那一丁点可怜的交情的份上放他一马,呜……他再也不敢放肆了。
柳施逄撒完气,已经找回平时的自持,再看看不敢聒噪乖乖闭嘴的于鱼,更是满意。他甩开袖子做到石桌边,眼角瞥见于鱼抖了抖,在心里稍一反省,莫不是又把胆小如鼠的人类吓着了?虽然目的达到,但这不是他的本意。柳施逄微微迟疑,见那人类实在抖得可怜,难得放缓了语气,道:“吃食稍后送来。”
什么?
于鱼咀嚼着这句话。
意、意思是不打他了?还给东西吃?
就那一下,柳施逄眼见这人类以一种匪夷所思的速度展开眉目,方才哭丧的脸瞬间挂上个大大的笑容,眼角甚至还有没干的泪,但确实已经是眉开眼笑了。
于鱼抹把脸,笑容撑得更加灿烂,前一秒的恐惧早已被抛到九霄云外,湿漉漉的眼睛弯成月牙状,连话里都含着兴奋和让人惭愧的真诚,“柳先生,你真是个好妖怪!”
前一刻还是骗子,现在就是好妖怪的柳施逄千万年来头一次无奈得想叹气。
竹林里微风拂过,唦唦响声中倒了一地的残枝断竹凭空消失,拦腰截断的竹子打了鸡血一样噌噌往上长,只一会竹林便恢复原貌。
于鱼惊得目瞪口呆,“柳、柳先生,这也是法术?”他愣愣地拿手在腰上一划拉,做个砍断的手势,“人断了也能复原吗?”
若是真的竹子断了,当然不能这么简单就接上,只是这片林子本身就只是个幻境,是柳施逄意念所化,即便因为日子长久有了一点自己的意识,还渐渐开始不老实起来,仍是个虚幻没有实体的存在,所以才能肆意变动,想来风就来风,想生长就生长。
这些话柳施逄懒得解释,只是凉凉地看了于鱼一眼,于鱼仿佛被盆冷水泼醒,回过神来,也认识到方才问了个怎样蠢的问题,人砍成两半就死了,就算接上也只是具尸体,不可能再活过来,不然哪还有这么多鬼魂呢。
他讪讪笑了笑,赶紧闭嘴,省得又闹出什么笑话。
姗姗来迟的柳叶终于在于鱼又要坚持不住前带着吃的回来了,于鱼饿得眼泪汪汪,他的到来简直是人生一大喜——久旱逢甘霖啊。
这下顾不得边上还有两只妖怪看着,于鱼敞开肚皮狼吞虎咽,实在是饿得狠了,跟面子比起来,还是肚子比较重要。
柳施逄对他这不雅观的行为没说什么,只说:“吃完后跟他离开。”
于鱼忙里抽空看看柳施逄,又看看一旁待命的柳叶,连连点头,“唔……我知道了。”
柳施逄淡淡颔首,起身步入竹林,身影很快消失。
于鱼跟着柳叶出了林子,已经快到晚上十二点,他忙找准方向回到之前住过的房间,洗洗上床睡觉。
第二天一早爬起来第一件事就是找曹毛毛算账,昨天要不是听了他的话去竹林,也不会出那样的丑,不管曹毛毛这么做是为了什么,都太可气了。
结果他在房子里转了半天,把自个转晕了都没看见个妖影,平常总蹦蹦跳跳哪都有他的曹毛毛竟然不在,于鱼万分纳闷去问了施岩,结果老妖怪神秘一笑,却不回答。
于鱼闲极无聊,只好坐下来看他摆弄花草。
“施先生,你真的要再收个徒弟吗?等他们化出形要很久吧。”
施岩点点头,颇为感慨叹道:“能让我收到两个徒弟已经很不容易了,这事讲究机遇,求是求不来的。想当初收下小柳和小草纯粹是无心为之,现在我整天扎在草堆里想再找一个,却偏偏遇不上,或许这么过了一千年还是遇不上,你说是不是要讲缘分。”
于鱼似懂非懂点点头,又问:“昨天柳先生说你要见我,是为什么呢?”
“呃……”
施岩卡壳,他原本就是找个借口想让柳施逄出去转转,跟于鱼多处一处,看看能不能处出什么猫腻来,结果昨天半夜柳施逄突然让柳叶来通知他,说要闭关几天,别去打扰,施岩的算盘一下就空了。再加上今儿一早曹毛毛带着大黑出门,不知道去了哪里,害得施岩连个临时借口都找不到。
“施先生?”
“呃……啊哈哈哈,其实也没什么,就是想你了,你看啊,我们在人界也没什么朋友,这么多年了除了梅家小子就只跟你来往,我就想着这也是缘分,所以便跟小柳说请你来住两天,哈哈哈,实际上没什么事、没什么。”
这么牵强的理由,也就于鱼信了,“其实我也没什么朋友,施先生能想起我我很高兴。”
施岩忙点头,“那正好那正好,以后你有空就多来住住,不用客气,当成自己家、自己家。”
于鱼笑道:“您太热心了。”
两个又坐一起东拉西扯扯了一会,于鱼看看时间,带着几分犹豫道:“施先生,今天是周末,我哥哥可能会来找我,您要是没什么事,我想回学校去,可以吗?”
施岩没有借口不好留人,只好说:“你要回去当然没问题,只是现在大黑不在,要不你再等等?”
“不用,我坐公交车就行,昨天来的时候我在外边路口看见站牌了。”
话讲到这,施岩只能放人,他不死心又道:“以后有机会一定要常来,别客气啊。”
“哎,我知道的,再见施先生。”
于鱼一路赶着车子回学校,到后来下车后直接用跑的了,他有预感,今天一定能见到哥哥。
果然,等他跑回寝室推开门,一下就扎进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