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道∶「喝一口酒,会有帮助!」
柳絮果然喝了一囗酒,过了一会,她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忽然道∶「我知道你要说的是甚麽故事,那个故事,从一间奇特之极的蜡像馆开始!」原振侠扬了扬眉∶「是,你也知道这个故事?这个故事中出现的一些「蜡像」,和你的作品,略有一些相似之处。」
柳絮好一会不出声∶「当然不类似,我的作品,根据我的想像创作,而那蜡像馆中,一切可怕的情形,全是真实的,是撮取了当时的真实情景,呈现在人的眼前!」
原振侠吸了一囗气,柳絮知道这个故事,并不令他感到奇怪,因为那位先生曾把这个故事命名为「极刑」,详细地记述了下来。
原振侠道∶「那位先生,在事情的发展过程中,也曾听过真正来自地狱的惨叫声。」
柳絮的声音很沉重∶「我提议你听的,当然只是人间的声音。」
原振侠直到这时,才有了真正的解释的机会∶「所以我不想听──要是有机会的话,我倒想像那位先生一样,听听真正来自地狱的声音,虽然据他说,那经历极之不愉快,可怕之极。」
柳絮的声音变得十分低沉∶「来自地狱的声音,当然决不会好听,对了,真抱歉,原先生原来是鼎鼎大名的原振侠医生?」
柳絮的这句话,令原振侠感到了意外,他道∶「我以为你早知道我是谁──机械人曾从信用卡上,读出了我的名字来!」
柳絮吸了一口气∶「那是机械人。」
原振侠向闭路电视的萤光屏指了一指∶「我也以为在那一刹间,电视上会出现我一切的资料来!」
柳絮又吸了口气──她这一次动作的幅度相当大,可以看到她的身体,在宽大的白袍之中,有适度的挺耸,她的声音,听来是经过克制的平静∶「或许是,可是我看不见!」
当她这样说的时候,她半转过身来,完全面对看原振侠,让原振侠可以看清她的脸。
原振侠一听得她这样说,已经陡地呆了一呆。因为柳絮不是说「没看见」
,而是说「看不见」──虽然听起来好像一样,但当然其间大有差别!
原振侠自然而然,脱口问∶「你──」
他才说了一个字,柳絮已经有了动作,她扬起手来,拈住了黑眼镜,把黑眼镜取了下来,在那一刹间,原振侠像是遭到了电击一样,他想到了会有极可怕的事发生,所以他不由自主,发出了「啊」地一下惊呼声──这时,他还没有看到真正的情形,只是想到了会有这样的情形!
在他的惊呼声中,柳絮已经除下了黑眼镜,面对著他。
她的神情,看来十分平静,但也一望而知,是努力克制的结果,她白瓷一般的脸颊,就给人以肌肉僵硬的感觉。她的那副黑眼镜很大,把她的脸遮去了一大半,所以直到这时,原振侠才看清她的整个睑容,竟是那样地清雅秀丽!
常有形容女人的美态,有「像是不吃人间姻火一样」的句子。
这种形容词,本来抽象之至,绝没有甚麽具体的形象,可是这时,原振侠的视线,一接触到了柳絮的脸庞,他就自然而然,想起这样的句子来,只觉得天造地设地适合,就是应该这样子!
柳絮的姿态很动人,不但正对著原振侠,而且微仰著头,好让原振侠把她看得更清楚。
在黑眼镜才一脱下来的时候,她微闭著眼,然後才慢慢睁开来,原振侠的一颗心,像是悬在半空一样,害怕他想到的事是事实!
柳絮终於睁大了她的双眼,原振侠也在那一刹那,屏住了气息。
柳絮有一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可是眸子却十分呆滞,而且,也没有神采。像这样的一双眼睛,本来应该美目流盼,眼波横溢,中人欲醉,电光四射的。
可是柳絮的眼睛不是。
虽然她的眼睛,不致像有些盲者那样,有可怕的畸型,可是也可以一眼就看出,她是一个盲者,她看不到东西!
在那一刹间,原振侠只是无助地挥著手,喉间发出了一阵怪异的声音,说不出话来。
柳絮现出了十分淡然的一笑,囗唇掀动了一下,可是也没有发出声音来,就又戴上了黑眼镜。
房间之中是出奇的沉默,原振侠这时,自然明白了他和她一起走进来时,问了她一个那麽普通的问题,而她竟然没有回答的原因了!
她根本看不见──无法在萤屏上看到有参观者走进来的情形!
然而,闭路电视对她来说,也不完全形同虚设,她可以听到有人进来的开门声、脚步声,盲人的其他感觉,十分灵敏,这自然也是她行动了无声息的原因!还是柳絮先打破沉默,她道∶「想不到吧?」
原振侠苦笑了一下∶「当然想不到──我是医生,你知道自己致盲的原因?」人体的视觉丧失的原因很多,有的无可药救,有的,通过一定的手术,可以挽救,原振侠这样问,自然是存著万一的希望。
柳絮并没有用语言回答他这个问题,只是缓缓地摇了摇头。原振侠不知再说甚麽才好,他只是喃喃地道∶「太不幸了!」
柳絮吁了一囗气∶「比较起来,我算是幸运的,因为我到十五岁那年,才┅┅看不见东西的,在十五岁之前,我视力良好之至,可以看到一公里之外的蝴蝶,并正确地辨认出它的色彩!」
原振侠陡然站了起来,和柳絮的对话,给他意外太多了,简直是一波接一波而来的。他又受到了震撼,他站了起来之後,走过去,倒了大半杯酒,喝了两大囗,才道∶「我虽然不是眼科专家,可是──」
柳絮不等他说完,就接了上去∶「可是你知道医学上,没有这种突变的例子,是不是?」原振侠又吞了一口酒∶「正确的说法,应该是∶极少这种自然病变的例子!」
柳絮道∶「是──」
在说了这个「是」字之後,她停了好一会没出声,在那段时间之中,她的情绪,一定十分激动,因为即使她穿著白袍,也可以看出她的胸脯在迅速起伏。
好一会,她才道∶「那不是自然病变,而是人为的伤害┅┅是人为的伤害!」
原振侠发出了一下低沉的怒吼声∶「谁那麽卑鄙无耻,会忍心伤害奶?」
他可以想像,柳絮在十五岁那年,是如何地亭亭玉立的一个可爱的小仙女!有谁会那麽狠心,对这样的一个少女下那麽残暴的毒手!
柳絮的嘴角牵动了一下,她的回答,使原振侠的手陡然震动,以致把杯中的酒,全都洒了出来!
柳絮的回答极简单,可是也绝对无法想像!她的回答竟然是∶「我自己!」
她自己!一个十五岁的少女,弄瞎了自己的眼睛,天下怎麽会有这样的事?就算这个少女的神经极度不正常,也不会有这样的事发生!何况眼前的柳絮,看起来绝不像是不正常!
原振侠思绪紊乱之极,他想到∶是不是艺术家都有一种狂热的情绪,而在某种情形之下,这种狂热的情绪,就会化成残害自己的行动?
画家梵谷曾割下自己的耳朵,作家海明威自杀,难道柳絮如此之早熟,在十五岁那年,就有这样的行为!
他牢牢盯著柳絮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柳絮本身,倒相当平静,她道∶「令你震惊了?我甚至可以听到你的心跳声!」
原振侠已经把「为甚麽」在腹中叫了几十遍,可是他这时,张开口,却没有把这三个字问出来,只是发出了一阵没有意义的声音。
柳絮却道∶「别问「为甚麽」,我不会说的──嗯,很感谢你来看我的艺术展,也很高兴,能和你谈话!」
原振侠听得她忽然讲出这样的话来,又惊又怒,大声道∶「甚麽意思?我们的谈话到此为止了?」
柳絮老实不客气∶「是,因为我怕再谈下去,你会问起我太多的隐私,而我又不懂得如何掩饰──那情形就十分无趣了!」
原振侠连声道∶「不行!不行!」
连他自己也感到,人家不愿意和你继续谈话了,你再多说几次「不行」也没有用,可是他还是不断地说著,因为对他来说,和柳絮的谈话,实在没有可能就此结束的!
柳絮对他来说,是一个不可解的大谜团,他总要再作进一步的了解!
他一面说看「不行」,一面团团乱转,又过去倒了一大杯酒,大口吞咽著。
柳絮柔声道∶「人和人相处,是一种机缘,而机缘是不能勉强的!」
原振侠有点失态,他一下冲到了柳絮的面前,伸手想去抓她的手臂,可是柳絮在这时,扬起了手臂来,臂环又发出了十分清脆的「叮」的一声向。
那一下声响,多少令得原振侠清醒了一下,使他感到他刚才的情绪太狂烈了。
他退後了一步,吁了一口气,声调十分委婉∶「不谈你的私事如何?」
柳絮低下头去一会,才道∶「好,你是为甚麽来参观「无间地狱」的?我可以肯定,你并不是活动雕塑艺术的爱好者!」
原振侠十分直接地道∶「因为你的名字!」
柳絮扬了扬眉──她有十分细长,又弯得恰到好处的柳眉,被黑眼镜遮著,要在她有特殊的动作,譬如扬眉时,才看得见,所以也格外动人。
她道∶「我的名字?那很普通,姓柳,自然而然就有了这样的名字。」原振侠盯著柳絮,他的思绪仍然十分乱。
他来的时候,曾设想柳絮的身分,可能是海棠的同类,现在,他不能确定自己的设想是不是对,可是却可以肯定,柳絮是一个神秘之极的谜团!
他要了解柳絮的「私隐」,所以他十分留意柳絮对他的话的反应。好在柳絮看不见东西,对他这种无理的盯视,自然不会有甚麽特别的感觉,所以他可以肆无忌惮的把视线停在柳絮的俏脸上。
却不料柳絮忽然说了一句话,倒令得原振侠的脸上,好一阵发热!
柳絮说的是∶「你信不信,我虽然看不见甚麽,可是给人不眨眼地盯著看,还是知道的!」
原振侠有点不讲理了,他道∶「我不道歉!」
柳絮又扬了扬眉∶「你想找出甚麽来?」
原振侠的回答来得快绝∶「一切!」
柳絮轻笑了一下∶「听过一个有关想知道一切秘密的人的童话没有?」
原振侠沉声道∶「没有,请说。」
柳絮的声音,仍然十分动听∶「每一个人都想知道秘密,有一个人,他最贪心,想要知道一切秘密,他日夜求天神,赐他有知道一切秘密的能力。」
原振侠接下去∶「天神说了可以答应他的要求,可是有一个条件,必须遵守!」
柳絮笑了起来∶「你知道是甚麽条件?」
原振侠也笑∶「有许多种说法,奶的版本是甚麽?」
柳絮叹了一声──她的叹息声,有著真正的忧愁,这种忧愁,甚至表面上是看不出来的!她道∶「天神的条件是,他在知道一切秘密之後,整个人,就会变成一块石头,一块知道一切秘密的石头!」
原振侠也叹了一声∶「太可怕了,天神为甚麽要提出那麽可怕的条件来?」
柳絮的回答是∶「因为石头不会传播秘密,秘密要是传播开去,就不再是秘密了,试想想,世界上若是没有了秘密,还成甚麽世界?」
原振侠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如何应对才好,他还是第一次听到「世界要是没有了秘密,那还成甚麽世界」的这种怪异的说法。这种说法,乍一听到,甚至不容易理解。秘密是一种看不见摸不著的存在,可是人人都有他自己的秘密!绝没有可能世上再也没有秘密,所以他无从想像没有了秘密的世界,会是甚麽样子!
原振侠呆了一会,又喝了一口酒,才道∶「你的说法很有趣,我不想变成石头,但是有一个问题,我非问不可!」
柳絮作了一个手势∶「请问!」
原振侠向门外指了一指∶「你创作了这样的大型艺术品,目的是甚麽?」
柳絮听了之後,并没有立即回答,身子又微侧,一手撑著头,一头长发,倾向一边,看起来姿态十分动人。过了一会,她才道∶「艺术创作和目的之间,似乎没有直接的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