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岁的孩子,第一次懂得了仇恨,冰凉从牵着死亡的手一直透到心底。
从那以后,杜危楼练功便特别刻苦,每日都要到月光洒了满身才肯回房,师傅只教些基本招式和心法,全靠自己领悟,师兄们平素也不常练功:弱水同师傅学些玄晦的功课,顾临予大多时候都一个人在房里看书,一套落英剑法她练了整整三月都无甚长进。
她心里很是苦闷,却从不多嘴,师兄们也不爱说话,饭桌上总是师傅一个人乐呵呵地说着,偶尔檀放会傻乎乎地应衬几句,倒显得师傅是小孩子,他们是大人。
而顾临予总会晚来些,他的身子像是不好,饭前总要吃许多味药。师傅招呼他时,他也只是淡淡道:“无妨,本也有许多菜是我要忌口,吃不得的。”
她退下席去的时候回头看了他一眼,他一个人坐在那儿,端着碗,面色沉静,慢条斯理地动着筷子,腰杆依旧挺得笔直。
杜危楼想:真不像个小孩子。
整整一年里,杜危楼没有同顾临予说过一句话。
也并不是没有机会,虽然白日里鲜少碰面,可晚上却是频频相逢,她在袅云顶上练剑,总是听得门“吱悠”开的声音,他素白的身影便从光里走了出来。
他们这样打了一年的照面,每次顾临予神情都是淡淡的,见着她,看见了又像没看见,经过了也不停留,径自就去干自己的事,久而久之,杜危楼便习以为常地将这当做了他们招呼的方式。
第一次说话便是在一个这样的晚上,她的落英剑法练到第三成:染红初落,有了些长进,她心里挺高兴,咬咬牙,想快些将剑法练好了便下山。
她手上紧紧地挽了个剑花,身形一跃便刺了出去。
“太用力了,腕要松。”
她听见身后有声音,回头一看,瞧见那少年站在房内淌泄出的柔光里,腰身笔直,淡淡地看着她。
杜危楼顿了顿,亦站直了身子,柳眉一挑:“我凭什么信你?”
顾临予远远地点了点头:“我只是看着随便说说。”
语毕,便回身进房了。
杜危楼又在月下练了许久,后来,颇想不通地试着松了松腕。
那天晚上,三更天的时候,杜危楼将落英剑法练到了第五成。
第二日,顾临予刚起床,推开门,杜危楼便站在门外,娇小的身子,不甘示弱的表情,扬起头看他:“你教我练剑。”
那几年,顾临予就坐在门前的那方石床上看书,偶尔抬眼见了她几个招式,便指点几句,复又低下头去继续翻页。
他似乎,身子较之以前要好了些,经常也会同大家一起在饭桌上吃饭了,听见好笑的也会笑,逢了什么话题无人知道接答的也会言及一二,只是都是淡淡的,话仍旧不多。
那一年,杜危楼的落英剑法练到了第九成,她想着快了,快了,等练好了剑法,她便下山替娘报仇。
她迫不及待地想变强大,追杀的人却仍旧没有放过她,隔几月便会上山来见一场血光。
那一年,她十岁。纵然剑法再精妙,身躯却比不过来人的力道,尽管招架得吃力,索性身边一直有顾临予护着,未至受伤。
黄昏的时候,来人终于全被抹了脖子,顾临予却受了记极重的剑伤,右臂上,白森森的骨头都能瞧见。
彼时,檀放还是个糊涂的小丫头,眼泪鼻涕,手忙脚乱,扎药扎得他血愈发地流得猛,不要命似地往外冒,顾临予被人狠勒了几下胳膊,不由也紧皱了眉。
杜危楼歉疚地在一旁立了好久,瞧见他苍白的面色,终是看不过去,放了剑过去替他包扎。
她持着布小心地绕了绕,手环过他的胳膊,闻到清新的味道,扎了个结。
“好了。”她抬起桃花明眸近视着他的眼。
此役以后,师傅琢磨着几个孩子的功夫渐入佳境,不再需要这些定期便会自动送上们来替自己省功夫陪徒弟练剑的活靶子了,便拈了个诀,招来一卦迷雾阵,将袅云山锁了起来。
而那一伤之后,杜危楼就常去顾临予房里替他换药,她虽是头一遭做,却常见娘亲这样小心翼翼地给吴伯、慕容哥哥包扎。
她亦学着,每一次都动作轻盈,不会让他流血。
关系像是就这样微妙了起来,再以后,顾临予会陪杜危楼练练剑。
师傅说,多动动,伤好得快。
初夏的傍晚,顾临予同她练落英剑法第十式:锦绣天下。
他们一式一式地拆着剑招,很近的黄昏全蒙在他的脸上,杜危楼头一次散了心,神思跑去了他的面上。他的表情随意而专注,下巴和剑尖都是美好的颜色。
“唰”,他的剑轻易格掉她的,比上她的喉口,视线锋利而凛冽地直指入眼。
“当”,剑震落在地上,她心跳得像快要死一样,不能呼吸地凝着他。
顾临予松松地将剑收了回来,侧身凝着天边渐落的黄昏,随意道:“没上心?”
杜危楼回过神来,有些羞恼,抬头怨他:“为什么你说你平日里不练剑术,只修些防身功夫!”
云层渐渐厚了起来,掩了些本就不甚明亮的光线,顾临予拂了拂袖子,瞧了眼天色,迈下步子打算回房看书:“恩,我就练些防身功夫。”
杜危楼更恼:“那为何我练了五载,还是不成!”
顾临予回转过身瞧着她,竟像是淡淡勾了唇角,持起剑,冰凉的剑身在她漂亮的脸上轻轻拍了拍:“因为……你笨。”
他继转过身回房,身后却直直一记劲剑刺来,杜危楼拔剑而起,不甘示弱的盛颜,喝道:“再来!”
那天晚上,杜危楼终于练成了锦绣天下,落英剑法。
可是她却没有下山。
她爱上了一个人。
******
一晃再一载,山里的白玉兰长得愈发高直,不知是从哪一日起,他的花期竟是不谢了。
师傅说:山里的灵气好,这玉兰是汇灵成仙了。
此间的杜危楼已出落得愈发倾国倾城,柔美的身段就算穿着短打还是显得出来。
顾临予牵着她的手随便在四下逛逛。
一晃他已长成了高俊的少年,初见时的安和气息一直还在,只是多了几分闲散,经常梳着她的发同她开些玩笑。
他还是喜欢说她笨,他说起来的神情,自然又闲懒,还带了两分独我知晓的霸道。
他给她绾的发,亦总是很好看。
他们仍旧常在袅云顶上练剑,只没有从前那样拼命,黄昏的时候,顾临予会同她一起去落酣泉坐坐。
他有一只玉笛,可以吹起整山的林雀。
杜危楼很喜欢和他坐在一起,将头轻轻枕在他肩上。
他依然是平日的语调,总是不太上心的样子随意同她讲话,那日,他问她为什么那么拼命地练剑。
她闭着眼,极似没有忧虑的样子,自然地答他:“因为有要做的事。”
半晌,她有些枕不安稳,抬起眼来看他。
落酣泉的水哗啦啦地全敲下来,他坐在身旁淡视着前方,俊美无匹。
她视着视着,不自觉将唇角勾了起来。
她很喜欢看他,总盯着他看,从俊眉到深目,再是削鼻薄唇,越看越是欢喜。
她想幸好自己也很美,当得起他。
骄傲的人,你怎样我便要怎样,半分都不能输给你。
杜危楼看着这近旁的侧颜,只觉动心不已,勾手揽住他,将柔软的唇覆了上去。
哗啦啦的泉水,还有大风,两个背负了无法言说的宿命的少年,在潭边大石上,第一次尝到了幸福的味道。
那时杜危楼还小,动了心便给了自己这段情。
她想,她在这世上已一无所有,将来也是要抛却一切去赴死的人。那么……给自己一段情。不过分吧。
在短暂的生命里,燃烧着去爱一场……不过分吧。
可后来才知道,情。是她一生都不要妄想染指的,最奢侈的东西。
*****
果真,大半年过去,白玉兰的花仍旧没谢,确然是成仙了。
庭燎便是那一年入山的。
杜危楼进门后,师傅曾乐呵呵地说这就是关门弟子了。
可那一年,师傅云游四海归来,便带回了这个少年,凶冷,暴戾,不喜言辞。
师傅对着他,亦像变了个人,没有往日里那样爱玩,成日带着他修习剑法,每一招都极尽心力去教。
庭燎练剑比杜危楼还要拼命,没日没夜,她深夜醒来都能听见坪里挥剑的声音。
有一晚,她夜深梦醒,侧肘起身,盯着月光下的那个影子,微微有些发愣。
梦里,她又梦见了杜鹃花,满山满山的杜鹃花,红得要
78、番外·杜危楼·杜鹃啼血 。。。
滴出血来。
她突然将手晃至床边,猛地拔出剑来。
“唰”,清亮的剑芒在黑夜里耀痛了眼睛。
“啪。”她砸下一滴泪。
第二日,杜危楼一推开门便看见顾临予和庭燎在比剑。
这一载里,庭燎练起功来就像玩命一样,他人性子暴戾,又冷漠寡淡,她也懒得寻思甚么机会同他说话。
只是深晚,她从榻上醒来,推开窗户看见那月下挥剑的人儿,心中就有些隐痛。
有什么东西,像蔓草一样,正在疯长……
两人的剑势步步相逼,招招致命,檀放很紧张地在旁边呐喊助威,临予哥哥临予哥哥地唤。
庭燎一自入门,就格外好强,顾临予修为出挑,他便明里暗里,里子面子都要赢他。
杜危楼淡淡扫了一眼,便径自去干自己的了。她知道,顾临予总是会赢的。
可那一日,却是庭燎赢了顾临予,他赢了他,便收了剑,什么也没拿,果断下山。
袅云顶上总是阴天,十日九阴。
庭燎走的每一步都深深钉在她心上。
她要走,她应该走,她的小哥哥,她的娘亲,还有她故乡的大片大片的杜鹃花。
不,那不是她的故乡,她的故乡在长安城,她有这世上最崇高的姓。
她姓微生。
杜危楼被压得喘不过气来,方才比剑的铮铮铁声全碎在她心上,她扶着柱桩,大口大口地喘气。
那天晚上,杜危楼将身世告诉了顾临予。
他们躺在袅云顶上,身边摆着两把剑。
她尽数全告诉了她,身份,未来,以及她和他断了前路的路。
她说得很平静,很轻松,至少是听上去。霸气 书库 Jar电子书下载乐园﹕QiSuu。с○m
她不敢回头看他,怕多望一眼便会犹豫,只好一直盯着天上的星星。
满天都是,璀璨明亮。
“看,等了九日,总算明日是晴天。”杜危楼笑。
“所以,你这么拼命,是为了复国?”他静静的声音。
杜危楼摇头:“我从未想过复什么国,皇位是谁的,我并不稀罕。”
“只是那害了我至亲之人的,我定要一个一个将他们手刃。”杜危楼说得很用力,手指骨节攥得一片苍白。
袅云顶上好空旷,他们静躺在那儿,像宿命洪荒里的一叶扁舟,好渺小。
“第一次,是你告诉我要葬了娘。”
“我知道人死了要入土为安,可我总来不及送他们,所以那时听起来,好惊愕……”
“我的小哥哥死在大火里,灰飞烟灭,吴伯沉了衢水,慕容哥哥倒在了满山的杜鹃花丛,我都来不及……亲手给他们尽一抷土。”
“他日我若死了,我想回袅云山,在白玉兰底下。若是……若是师傅不让我回门,你能不能把我葬在青山绿水的地方,干干净净就好,只是……千万……千万不要有杜鹃花。”
*****
杜危楼此生只见过两次那样大的火烧云,一次是来的时候,再一次,便是走。
她远远地站在黄昏里,握着一柄剑,竹绿的衣裳像要燃起来,她回过头看她,一脸的平静:“顾临予,我要走了。”
我要走了。
火红的霞光透过纸糊窗子漫进来,眼皮上,薄唇上,还有她褪尽了衣裳,那一痕雪脯上。
红红的霞光,酿了她满身。
她有些颤抖,却坚定地走过去,走至他面前。
他的眼神难得有些闪躲,仔细看竟有些许红,别过脸去,抿唇蹙眉道:“你……不必这样。”
她仍旧有些颤抖,执过他的手环在自己腰上,伏□,靠住他的肩膀,偎在他怀里。
她努力抑制着不让自己流出泪来,努力,想把这气味屏息带入腑脏,一生都不会忘掉。
他坚实的胸膛,清淡的怀抱,温热的脖颈,还有轻轻环着的手。
一生都不要忘掉。
可她终于还是哭了,哽咽着低道:“我只是想……如果以后……我不想……被别人糟蹋……至少第一次……”
他滚烫的吻堵了上来,一同落下的还有她滚烫的眼泪。
她拼命地拥紧他,已忘了如何去吻,涌入的全是酸涩,排山倒海滚下喉口。
她好像,还哭出了声音。
顾临予抱起她,怀抱紧而有力。
袅云顶,整个袅云顶,整座袅云山,只差一点就要烧起来。
那一年,她十四岁。
他们就像两个笨拙的孩子,只知道拼命地要,用力地,想要在一起。
床是黑木的,滚烫滚烫,触在一起的肌肤,覆在身上的红霞,还有那落在锦被上如杜鹃啼血的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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