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怕他瞧不真切,自怀中取了火折点亮往下一照,秦追低头装作细瞧,却在暗防他忽施毒手偷袭,因而目光只是往洞中泛泛一扫,见洞中之人浑身赤裸早已死去多时,面目可怖身体佝偻,双眼圆瞪却只有一双眼白。秦追一瞧之下惊诧万分,这尸首竟与身边这瘸腿驼子一模一样。
他霍然抬头,驼子对他咧嘴一笑。秦追道:“你究竟是人是鬼?”驼子嘻嘻笑道:“你说呢?”秦追再瞧一眼洞中尸首,心想这驼子死在洞里,为何赤身裸体,显是死后被人除去衣衫,他身上衣物破破烂烂,又非值钱之物,莫非有人想假扮他,因而将他手脚上镣铐也一并除去?如此一想,身边这人定是假冒,只不知是敌是友。秦追往他腰间望去,见一个铁环串着十几枚钥匙挂在腰带上,心念一动突然伸手去抢,驼子脚下一点,往后退开半尺,身形竟然十分飘逸。
秦追追将上去,又再袭向他腰间,驼子腰腹一收,行动间敏捷无比,在小小墙角左窜右跳游刃有余。秦追与他过了十数招,心中越来越通明,当下一脚,往驼子左手臂膀踢去。驼子似对这一脚十分忌惮,疾往右侧腾挪,秦追腿到半路却收势往下一踏,左手一拳向他耳下翳风穴。驼子被他一拳一脚圈在墙角,秦追拳到他右耳下半寸,拇指抵住他穴道,展颜笑道:“游兄如此雅兴,在此扮个弓背瘸腿的驼子,莫非又瞧中山上甚么宝贝?”
驼子闻言哈哈一笑,腰背挺起,只听骨骼爆豆般轻响,原本弓起的背脊挺直,伸开手臂活动腿脚,片刻变回了常人,只是仍顶着张驼子丑怪的脸,笑声却正是独手飞将游靖。
秦追瞧一眼他左臂,问道:“游兄的手臂可曾痊愈?”游靖叹了口气道:“秦兄一见面就提起这桩伤心事,我这手臂是不中用了。除非翠峰山陶神医出手,或许还可医治,可陶神医自视高洁,绝不肯救我这等江湖大盗。不提也罢,秦兄怎会在这牢里?”秦追道:“我也想问游兄,为何在此?”游靖道:“我为何在此,方才秦兄不是已经猜到了么?近日江湖传言乾天门卷土重来,势要与各大门派为难,此等江湖大事说起来武林中人人关心,我却是不大感兴趣。”秦追道:“游兄既然毫无兴趣,为何又易容改扮而来?”游靖道:“说来话长,我平生所爱唯有奇珍异宝,因此虽辗转听了些消息也不曾放在心上,养了几日伤又去了趟扬州。”秦追恍然道:“游兄还是念念不忘,惦记着翠微阁中的藏宝?”游靖道:“我本就是大盗,翠微阁的宝物价值连城,自然要念念不忘了。”秦追道:“是,游兄接着说吧。”
游靖道:“我进了翠微阁,六合楼中的木童子已被姓江的小子破去,余下机关我一人独闯倒也毫无难处,谁知兜兜转转却发现翠微阁早已人去楼空,再无半件宝贝。秦兄可想而知我如何怅然失望,出了翠微阁便去妓院找了几个姑娘喝酒,醉得不省人事。隔日醒来人在巷子里,原来是身上银两不够,被赶了出来。”秦追心想他虽非英雄侠客,好歹也是江湖上成名的一号人物,却被妓院的龟奴打手丢在巷中,实在胡闹至极。
游靖道:“我正自不快,忽听巷中有人说话,是个小和尚和一个道士。那小和尚道,师父,我做了和尚,你为何却要当个道士?那道士说,你是个小秃子,自然要做和尚,我这一头头发生得极好,削光了岂不可惜?小和尚道,我原来也不是秃子,剃了头这才秃,那也不叫秃,叫光头罢了。道士说,非也非也,你瞧那些和尚,逢人见了不是都喊他们秃驴,可见这个秃就是指光头,可不是天生秃顶才叫得。小和尚说不过他,气得跳脚,我听了哈哈大笑。”
秦追心中了然,也笑道:“原来游兄遇到贵人。”游靖摇头道:“秦兄何必幸灾乐祸,我见翠微阁偌大一个宝藏空空如也已是心灰意冷,又遇上这两个胡说八道的家伙,还能贵到哪去?”秦追道:“诸葛先生无所不知,你想知道宝藏去处,问他便可,难道还不是贵人么?”游靖道:“莫非秦兄不知三问先生的怪癖?好比我喜欢值钱的宝贝,这好色的痨病鬼偏爱年轻俊俏的男子,秦兄这样在他面前,让他瞧得满心欢喜才是有问必答。”秦追道:“诸葛先生若不愿见人,世上有谁能寻得到他,他既在游兄眼前露面,自然是愿意许你三问了。”
游靖道:“我瞧见那道士腰上的玉佩,正待细看,他伸手一摘,不知使了甚么手法,玉佩就不见了。小和尚道,师父,这人为何一直瞧着咱们?道士说,想必是方才听了咱们的话,想仔细瞧瞧为师这长得极好的头发。我宿醉未醒,听他胡说八道就呸了一声道,牛鼻子,你又不是小姑娘,老子要瞧你那一头枯草似的头发作甚?小和尚道,师父他骂你。道士就问,你为甚么骂我?我见他二人疯疯癫癫,和尚道士师父徒弟夹缠不清,不知是哪里来的疯子,便道,我想骂就骂,不为甚么。那道士却不动气,仍旧笑眯眯的。小和尚奇怪道,这人灰头土脸,蓬头垢面,长相也是普普通通,师父为何对他这般客气?道士说,小孩子不懂事,你可知道他是谁?他是江湖上大大有名偷鸡摸狗不在话下的独手飞将游靖。我听他叫破我身份,心中一惊,因我在江湖上仇家不少,如今废了一条手臂,真动起手来未免吃亏,便想胡混过去。那小和尚道,独手飞将又有甚么稀罕,当年白凤剑客沈璧的脸上添了道刀疤,师父你还不是立刻瞧都不再瞧一眼。道士说,那是大不一样,大不一样。我道,甚么大不一样,白凤剑沈璧是个娘娘腔的小白脸,如花似玉的脸被人划了一道,哭哭啼啼寻死觅活,干么拿他来和老子作比?那道士却不理我,对小和尚道,他说的对,独手飞将游靖如何能与白凤剑沈璧相比,沈璧虽是美男子,但也只有那一张脸,瞧多了便是无趣。说着他指了指我道,这人精通易容,要他扮个美男子有甚么难,我诸葛善听与他交了朋友,岂不是可以大饱眼福。”
秦追心说果然是诸葛善听那等样人会说出来的怪话。游靖道:“我听他这番狗屁不通的话,心中大怒,酒也醒了。诸葛善听成名多年,从未有人见过他真容,自然也是个易容换形的高手,没得消遣我,岂不叫人生气。他唠唠叨叨痴缠不休,我不去理他,他越是罗嗦,跟了我几日,教我半步也脱不开身,无奈之下只好问他三问,打发他走开。”秦追道:“江湖中不知多少人欲寻三问先生而不得,不知游兄问了些甚么?”游靖道:“我自然先问他翠微阁中宝物的下落?他道洛阳,博茫山。我又问普天之下谁能医我手臂,他道唯有翠峰山陶神医有这能耐。我实在想不出第三件,便随口问道,诸葛先生长甚么模样,让我瞧一瞧。这第三问原是玩笑,想不到他却得意洋洋道,我的样貌平生只有小秃子和一位亡友见过,你若想见,第三件彩头不要你东西,要你做我诸葛善听的朋友。我心想只怕见过你面的人都死了,做这等晦气朋友那是大大的不妥,可他不等我多想,便以真面目相示,叫我反悔也来不及。”
秦追好奇道:“不知先前两问,游兄给了甚么彩头?”游靖忸怩片刻才道:“他要我做了两张面具给他,都是……都是扬州城里最俊俏标致的小官儿。”秦追笑道:“他自己不会做么,为何要你做给他?”游靖道:“他非但要我亲手做来,而且还要……我戴上给他瞧。”秦追忍笑道:“好在这人也只是占些小小便宜,游兄能得见三问先生真容,也算不得吃亏。”游靖欲言又止,叹了口气道:“我到了洛阳,见洛阳城里江湖人来往甚多,只道这些人也都得了消息,要上山寻宝,便扮作个货郎四处探听。先是见到青城派林秦轩的几个徒弟,我暗中跟随,远远听见他们说要上博茫山寻回百余年前失落的青城宝剑清悟,我对宝刀宝剑倒不怎么喜爱。”秦追点了点头,想起当日在天剑山庄,若游靖贪图宝剑,江轻逐将赤秀相赠时便已收下。游靖道:“后来我又见到辽东五侠、断门刀彭家,也都要上山找甚么紧要的东西。如此一来,我自然心痒难搔,心想诸葛善听果然没有骗我,博茫山上定有数不尽的宝物,当晚再也等不及,换了夜行衣悄悄摸上山去。”
游靖打定主意上山寻宝,自然走一条旁人决计想不到的路,便仗着轻功,自悬崖峭壁间攀上。游靖道:“我到了山上大院里,也是吓了一跳,心想这么多破旧屋子鬼气森森,一间间找起来倒也费劲。这时忽然有间屋亮了灯,几条黑影往那亮灯的屋子掠去,我心中生奇,就也跟了去。那几个黑影身穿杏黄僧衣,都是和尚。他们到了屋外,往窗中一瞧,便都面露喜色,其中一个年纪小的按耐不住,推开窗户就跳进房里。我暗骂他们鲁莽,果然灯火一暗再无动静,房中必有机关陷阱。我不敢走得太近,只在远处树上偷瞧,过了片刻,自屋前屋后的草丛中出来几个青衣人,将那些和尚抬了出来,其中一个偶一回头,我瞧见他长相竟然认得。”
秦追仔细一想立刻明白,说道:“他们是青衣教的人,游兄见过也不稀奇。”游靖道:“不错,我一见这人竟是青衣教,便觉大事不妙。青衣教和三问先生,都是天底下最惹不得的,我想掉头就走,却又忍不住好奇,想了想还是跟去瞧个究竟。”秦追道:“游兄轻功了得,一路跟去也不怕被人发现。”游靖摇头道:“我吃过亏,遇上青衣教也不敢托大,只远远跟着。这些人将和尚抬到一个山洞,我趁他们忙乱之际,冒险藏在洞口草丛偷听。其中一人道,司非使,这几个和尚是天英寺的,要将他们与龙门派的关在一处。洞中有个哑子似的声音啊啊答应一声,那些人便离开了。我等他们去远,听见一阵锁链声响,司非使便是这瘸腿驼子了。那时我不过往洞中探了探头,这驼子却似听出动静,转头对着洞口。他双眼惨白是个瞎子,难怪听力如此过人。我唯恐被他发觉,不敢动弹,他拖着那几个和尚一路往前走,我等到只能远远听见锁链声,才敢走进山洞,发现洞中是个牢房。”秦追道:“这驼子武功高强,游兄又是如何杀了他取而代之?”游靖道:“我这点本事,自是不能与他相抗,但略施小计,欺他眼盲罢了。”
秦追道:“他虽是瞎子,却可以耳代目,要糊弄他也是极难。”游靖道:“我一个活人难免有动静,但有的东西却是没动静的。”秦追转念一想道:“莫非游兄在地上设了甚么陷阱,引这驼子入彀?”游靖右手一伸,秦追见他手掌缩在衣袖里,隔着袖子托着一朵黝黑发亮的铁花。这铁花铸得精巧别致,花枝上荆棘缠绕,尖刺林立,他正要伸手去拿,游靖道:“小心有毒。”秦追道:“游兄从不用毒,怎会有这样东西?”游靖嘻嘻笑道:“这是机缘巧合,我见唐门的人也到了洛阳,又听说唐门暗器独步天下,便好奇顺手偷了几枚,得手后正自得意,忽听身旁有人道,唐门暗器不过是三岁孩童的玩意,连老鼠都毒不死,有甚么好瞧?我转过头去,见说话之人是个黑须垂胸的中年男子,右手藏在袖子里,满脸的不屑。我便问他,唐门暗器若是玩意,天下还有甚么算得上毒药暗器?他自袖中取了这朵铁花出来,我伸手接过,才瞧了一眼,眼前一片发黑,浑身发麻呼吸不畅,竟似濒死之状,顿时恐惧万分,心中直想,我不过接了这朵铁花,没有刺破皮肤,怎的这么快就中了毒。那人见我软倒,右手二指夹了一枚药丸塞入我口中。那药丸生津而融,不出片刻我便好转,再无不适,心知眼前是位高人,由衷说道,这毒好厉害,轻轻碰一下便着了道。那人哼了一声道,这花名叫宛若婆娑,岂止是你碰一下,便是瞧一眼也要中毒。”秦追道:“那是吹牛了,我瞧了好几眼,也不见有事。”游靖道:“那黑须人说完就走,也未将铁花讨回。”
秦追道:“果真是机缘,游兄可知这黑须人是谁?”游靖道:“莫非秦兄认得?”秦追道:“他是七指毒圣百里争,下毒解毒的功夫天下再没有人比得过他。”游靖恍然道:“原来是他。嗯,我想到宛若婆娑,便有了对付驼子的办法,于是在洞中找个藏身之处,一动不动,等了好几个时辰,摸准驼子惯走的路径,在他必经之处放上这朵铁花。他眼睛瞧不见,一脚踩下,花枝上的毒刺扎进脚底,哪还会不倒。我将他衣服镣铐除下穿戴在自己身上,扮作他的模样,想摸清山庄的底细,谁知却瞧见他背上有个青面獠牙的恶鬼刺青,旁边还有个小小的七字,原来这瞎眼瘸腿的驼子是万窟九鬼中的老七,厉鬼詹七扼。”
秦追听见万窟九鬼的名号,想起当日放下石门将他与江轻逐堵在望雪岭山洞中的屠九摧,便道:“莫非万窟九鬼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