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追受伤虽重,却并无恶化之兆,烧热反倒略有退减。江轻逐惊喜交加,不知为何他能不药而愈,自己内力游走三关总觉有一股温和之力萦绕不去,猛然想起前几日游靖骗他服下青龙造化丹,说这奇药能解天下奇毒亦能治重伤濒死,只要不是立时毙命,终能转危为安。
江轻逐心中升起一线希望,当下依法运功替秦追疗伤。他这样年纪内功修为已算得深厚,内力于灵台穴透入,顺着药力游走,行满周天,周而复始一刻不停。等他再睁开眼睛,全身已是大汗淋漓,抬头看天,竟过了半夜。秦追虽仍昏睡不醒,但气息均匀,脉象平和,并无性命之虞。江轻逐心中大慰,从小到大何曾有过这般心情,想到眼前这人不会死去,竟高兴地将他抱在怀里。
他正自欢喜,忽听一声轻笑从头顶传来,心头一凛,捡起碎石便往声音传来之处掷去。那笑声听着很近,可石头飞去却并未有投中之感。他冷冷道:“哪来的飞贼,还不快滚出来?”一条黑影自树梢间落下,来人穿一袭黑衣,脸上笑得古怪,却是“独手飞将”游靖。他刚一落地,江轻逐已捡起赤秀朝他刺去。
游靖尚未站稳要避开这快如闪电的一剑本是极难,可他脚步一错,犹如醉酒般向后倒,眼看便要摔在地上,却一个翻身躲了过去。江轻逐又是一剑,剑到游靖面前三寸,突然斜向而行,骗得他向右躲闪,跟着转身削去,直逼咽喉要害。游靖竭尽平生之力,知道江轻逐剑法奇快,早已暗中提防,谁知这快中尚有不少虚招,变化无穷防不胜防,一不留神便中了计。江轻逐回身一剑,游靖若避开势必失了先机,往后步步受人牵制,若不避开凭赤秀一剑只怕半个脑袋没了。他大喊一声道:“停手,饶命。”
江轻逐充耳不闻,刷刷刷又是三剑,忽左忽右专挑他要害刺,游靖本已避无可避,见他仍旧不依不饶,索性站住不动,那狠辣无比的一剑硬生生停在喉咙上。游靖双目不瞬,江轻逐握剑之手稳如磐石,剑身犹在轻颤,龙吟之声绵长不绝。
游靖道:“好快的剑,你倒能收发自如,再差一点便要被你刺个窟窿了。”江轻逐瞧他道:“你知道我要杀你,不快跑远些,跟着我做甚么?”游靖笑道:“谁说我跟着你,大路朝天谁都能走,你管得也太宽。”江轻逐道:“走大路我不管,可你鬼鬼祟祟一路尾随,必有所图。”游靖道:“你那朋友得罪了天剑山庄,上官清又是剑盟盟主号令天下剑派,你们虽侥幸逃脱,却已成众矢之的,犹如鼎鱼幕燕,危在旦夕。你身无长物逃命都来不及,还有甚么能让我图谋的?”
江轻逐越听脸色越沉,可游靖言之成理,虽心中不快却不能翻脸。游靖伸出手指,轻轻将眼前宝剑拨开,得意道:“我与你在这说了半天话,架也打了,输也认了,你怎的还不谢我?”江轻逐道:“谢你?”游靖道:“若不是我盗来的灵药,他早死透了,如何还能让你马不停蹄跑上一天一夜。这一枚药丸救了他两回,可不得好生谢我?”江轻逐道:“你盗药时又不是为了救人,现在来邀功,青衣教的账还没和你算呢。”游靖道:“找你晦气的人数也数不清,多个青衣教又如何。”江轻逐长剑一振,又指向他喉咙道:“那我先杀了你,拿你的人头去给青衣教赔礼,少个敌人总是好的。”游靖道:“青衣教的人要我人头有何用,我这大好人头只有自己稀罕,那些人眼中绝比不上一颗小小药丸。”江轻逐道:“不管青衣教的人找你还是找我,这一路上你还跟着我,别怪我无情。”
游靖目光一转,见躺在树下的秦追双目紧闭微微一动,便道:“他要醒了,你快去瞧瞧他。”江轻逐听了立刻回过头去。游靖嘻嘻笑道:“原来你这人也不是铁石心肠,我自打第一次见你便是一副冷冰冰的模样,原来也是会笑会难过,会抱着人不松手的大活人。”
江轻逐被他说得面上一红,游靖讶然道:“我说了甚么,你竟脸红了。”江轻逐提剑转身,游靖立刻跳出丈外小心防备。江轻逐道:“你过来。”游靖道:“你要杀我还要我自己送上门去么?”江轻逐道:“你给我些银两,我路上要用。”
游靖哑然失笑,随即忍住道:“我的银两可都来历不明,不晓得是哪家哪户偷来的,江兄直内方外,最恨鸡鸣狗盗之辈,要了我的钱财岂不是成了那些侠义人士口中的‘同流合污’?”江轻逐道:“甚么侠义道我不在乎,别人怎么看又有甚么干系。”游靖抚掌笑道:“说得好,我就想天下哪有这样迂腐不通的人,见我随手拿了个果子便追得上天入地,原来你也不过是一时兴起觉得好玩罢了。”江轻逐当日追他一路虽不是为贪玩,但也因游靖轻功超群,起了争强好胜之心,这才追得他慌不择路闯进皇宫,倒并非有甚么不共戴天之仇。
游靖道:“银两好说,只是你们这样要去哪里?”江轻逐道:“这是我的事,与你无关。”游靖眼珠一转道:“难道你不想知道昨日天剑山庄中究竟发生了甚么事,好端端的那些人做甚么诬陷他么?”这句话着实说中江轻逐的心事,他中了迷烟醒来后人在一间空屋之中,身边不见秦追人影,又失了赤秀剑,可偏偏自己毫发无伤,心中百般不解。走出空屋,发现并未出天剑山庄,便也朝密室的方向找回去,直到听见有人声吵嚷走近一瞧,竟见秦追被围困其中,于是想也不想就闯进去救人。可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何天玄派会得罪那么多人,万啸风、薛兆和杜笑植如何遭害,秦追又为何被指滥杀无辜,这一切疑问至今无解。
游靖察言观色,知道他动了心,笑道:“我告诉了你,你也要答应我一件事。”江轻逐道:“你先说。”游靖道:“你陪我再去趟青衣教总坛。”江轻逐道:“你是觉得麻烦不够大,要自己上门送死么?”游靖道:“我活得好好的,谁说要去送死。只是我有一件心愿未了,着落在青衣教中。”江轻逐问:“甚么心愿?”游靖正色道:“不能了此心愿,我活在世上了无生趣,你也不必知道,只问你答不答应。当日我送你这朋友青龙造化丹时,你应了我一件事,我没要你的宝剑,这件事可还是作数的,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不能抵赖。”江轻逐点头道:“我应了你。”游靖知道他言出必践,便将经过说了一遍。江轻逐脸色铁青,问道:“你甚么时候在外面偷听?”游靖道:“自然比你早,而且比他还早,我瞧见了那人。”
江轻逐心中一跳道:“甚么人?”游靖道:“那个假扮你朋友的人。”江轻逐道:“依你看,真有那么像,竟能将他师兄都瞒过去?”游靖道:“要说有多像倒未必,我到时天玄掌门已死,使刀的叫薛兆在与那人打斗。你可知道要扮作亲近之人,说话越多越有破绽,只碰个面,瞧一眼却极难分辨。连我瞧见那人手中拿着你的赤秀剑,心中也没怀疑。两人打了一阵将桌上灯火打灭了,也不知发生甚么事。过了一会儿我听见动静,屋中火光一亮,仍旧是他拿着赤秀站在桌边。我再听他与薛兆对话,顿时恍然大悟,不由咋舌。好圈套,谋划之人竟能将前前后后设计得如此严丝合缝毫无破绽,叫人百口莫辩。”江轻逐早已怒容满面,却隐忍不发,对游靖道:“那些人我一个也不会放过,可若你有半句假话我一样先杀了你。”游靖道:“你每回见我都喊打喊杀,我是怕了你,可那些自命侠义沽名钓誉的正人君子更讨嫌,倒不如咱们联手各取所需的好。”
江轻逐道:“等将眼前这些事了了,我再随你去青衣教。”游靖道:“这可不行,我瞧你眼前这事一时半会只怕不能了,若一年半载三年五载都不了,难道要我等上一辈子。”江轻逐道:“等不了便算了,不过问你要些银两,推三阻四这么多话,我另想办法。”游靖笑道:“青衣教远在关外,遐方绝壤人迹罕至,正是避祸最佳之地。你朋友伤重还需静养,再遭围攻你单枪匹马又能护他几时?”江轻逐冷笑道:“说来说去,你就是想骗我去青衣教替你卖命。”他从来天不怕地不怕,远走避祸非他本性,可想到秦追重伤,虽有灵药治伤终不能立时痊愈,当真遇上围追堵截未必有昨天的运气,与其冒这风险,倒不如先暂避一时,将他伤势养好再说。
游靖知道他心动,伸手入怀取出几锭银子道:“这些银两你拿着,我往北走在前面等你,你也受伤不轻,自己多加小心。”说完将银两塞在江轻逐手中,哈哈一笑纵身跃起,如猿猴般掠上树枝,转眼几个起落不见了踪影。江轻逐将银两收好,转身回到秦追身旁,见他微微睁开双目已经醒来,立刻面露喜色将他扶起道:“你醒了?”
秦追虽睁开双眼,却似犹在梦里,一双眼睛没半点神采,定定瞧着面前。江轻逐能等得他醒来已十分欢喜,心想他突遭巨变又重伤失血,精神自然委顿,柔声问道:“你口渴么?我去找水来。”秦追不说话,江轻逐转身去了,却不敢走远,一会儿就捧着浸湿的布片回来,用湿布将他干裂的口唇轻轻沾湿。秦追任由他摆布,江轻逐道:“等天亮到镇上,我再去找吃的来,你多忍一会儿。”秦追瞧他一眼,闭起双眼又昏昏睡去。江轻逐心知他如此醒来一趟已不会死去,只因伤势过重无力为继,便放下心来,又见他面容干枯嘴唇发紫,是失血太多畏冷之故,于是裹紧他身上衣襟,想了想将他搂在怀中。
江轻逐一生之中从未与人如此亲近,义父待他虽然恩重,终究教导指点武功居多,父子慈爱之情甚少,义妹姚翦云更是疏远。他平日待人冷淡,唯有对怀中之人关怀备至,爱他所爱,恨他所恨,只盼他能痊愈,再多苦难也不放在心上。江轻逐想着想着,只觉一股热血上涌,暖得全身犹如火烧一般热起来,虽夜凉如水却不觉寒冷。他闭目沉思,想到游靖既能尾随而来,难保剑盟众人不会一路追赶,去镇上怕在他们预料之中,若上官清知会各大门派,他二人今后行事可得更为小心。想到这里,不由更加警醒,将赤秀握在掌中,听着簌簌寒风,等待天亮。
江轻逐已有两夜未眠,摸了摸秦追额头,似乎又好了些,只是光喝溪水止渴,没吃过半点东西,便是身体强健之人也顶不住,需得尽快找个地方吃些热的才行。乌雪原本在树下歇息,这时慢慢走来,立在二人身旁。自逃出天剑山庄后,乌雪已将江轻逐当做主人一般看待,不止行路时听话顺从,连平常休息也愈发亲昵。江轻逐摸摸它的脖颈,瞧见左侧颈项上有道箭伤,虽伤口不深却将它黝黑光滑的皮毛划出道难看的口子。他轻抚伤口,乌雪便低低嘶鸣,像是在安慰他。
天亮后,江轻逐见自己与秦追一身狼狈,衣衫上尽是血污,走到人多处必定引人生疑,便先去镇外农户家中拿了几件晾干的衣服替换。转头一看乌雪,浑身油光水滑,想了想也像当日秦追躲他一般从地上和了些泥将马身抹脏。乌雪灵驹宝马,性喜漂亮,被抹了一身泥便有些不快,在江轻逐身旁直喷粗气。江轻逐见它脾性如孩童一般,有些好笑,也往自己身上脸上抹了泥巴,说道:“你瞧我和你一样,别再闹脾气。”乌雪摆了摆脑袋,便不作声了。江轻逐平日也极爱干净,但这时为避人耳目不得不乔装改换,自己脸上抹完又抓了泥巴往秦追脸上抹。秦追重伤失血,昏睡两日,到今日头上已憔悴得双目深陷面色枯黄。江轻逐摸着他苍白的面颊,想起当初在柳家镇客栈楼下遇见他,联手教训恶霸镖师孟彰,一时心潮起伏难以自抑。他将秦追负在背上,牵着乌雪往镇上走去,如此一装扮,二人一马都毫不起眼。
江轻逐找了个小客栈落脚,先将秦追安顿好,下楼喊来小二要了些饭菜,也不管滋味如何一股脑全吃下肚去,吃完再要碗热粥,正想送上楼喂秦追喝下,忽见一男一女自门外进来。
第三十三回
这一男一女都是少年,男的俊逸斯文,女的俏丽可人,瞧得小小客栈中人人眼前一亮。那少女身穿白衣,配着长剑,少年一袭青衫,背后却负着杆长枪,枪尖一条青龙盘踞其上,神威凛凛十分惹眼。江轻逐认出那少年正是丁麒风,少女却是落英宫的女弟子夏迎天。二人进门落座,各自把兵刃放在桌边。夏迎天一身白衣在这破落小店中也不嫌脏,丁麒风叫小二倒了茶,二人像是赶路,路过小店随便找个地方歇息。丁麒风喝了口水道:“咱们走了两天也不见秦大哥人影,会不会走错了路?”他说话虽轻,江轻逐仍听见他提到秦追,便将粥碗放下多听几句。夏迎天道:“我向天剑山庄的师兄打听,守山弟子说他们就是往这条路去的,我问了好几个人,都这么说。”丁麒风道:“兴许他们半路又换了方向,我们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