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梅轻轻嗯了一声,微抬了抬头,斜过去倚着她肩膀轻声道:“姐姐说的话,妹妹都记在心上了。妹妹心里知道,姐姐是真心实意对我好。妹妹心里就盼着有姐姐这样的人指点我!”话说的真心实意,安晴也知她说得不假。
现在的王夫人其实并不是落梅生母,而是王老爷在落梅三岁那年纳的填房。这位王夫人甚懂得捧杀的道理,对落梅的功课学业俱是不闻不问,什么都由着她的性子来,即使小落梅闯了祸也是笑眯眯的,不打不骂。得亏落梅的启蒙先生是个明白人,事事对她严格要求,方才没长歪了去。现在落梅行事说话都是得体得很,王夫人也渐渐以有这样一个继女为荣,只是要娘俩这样掏心掏肺的说话却是不可能的,都生分了这许多年,再做不出其乐融融的假象。
安晴笑笑,轻拍她手臂安慰,心中有种莫名的内疚慢慢滋生,她忍了片刻,终究拗不过自己的性子,于是试探着问落梅:“那九日后,我来接你吧?水上蹴鞠是难得的热闹,不去看看倒是怪可惜的,就当是陪姐姐,凑个热闹如何?”看他们俩明明是郎有情妾有意,若是不给个机会就这样拆散了,她自觉像是造了孽一般。好在落梅现下心里有个考量,行事便不会太过冲动。
落梅低头不语,算是默认了。
安晴叹了口气,少女情怀,总是愿意相信自己便是那个幸运儿,什么厄运都不能近身,或是想着,自己的良人定不会如此等等。当年她也是如此,可惜现实并不给她太长做梦的时间。
她是万分希望落梅不会重走她旧路的,万幸魏郢也算是半个熟人,即使两人进一步擦出火花来,也不致没人看顾着,走得太远。更何况落梅的性子,远比她当年要冷静理智得多,兴许这一桩就是段天赐的良缘呢?
她碰碰落梅,转而说起明日茶会的事来,几句话勾得落梅一颗心又大半落回布置张罗一类的俗事上,拿着自己拟的单子直央安晴替她审视考虑,莫叫她明日没了面子。
两人对着几张单子低声议了半晌,将明日所需准备的东西都一一拟定了,安晴又帮落梅选好了明日所穿的衣裳,才含笑告辞,由落梅陪着向王老爷和夫人请了安便施施然回去。
回了顾府,含夏跟到安晴房中,期期艾艾地直拿眼神示意有话要说。安晴不明所以,寻了个由头叫屋里丫鬟都出去了,含夏才凑过来轻声问她:“小姐明日要去王家吃茶,打算戴什么首饰去?”
安晴一头雾水:“还没想好,总归是要看着衣服配的,怎么?”
含夏吞吞吐吐:“今日在王小姐房中的媳妇子那,婢子听到一点流言……”
……
安晴险些将桌上的花瓶掷了去,想想还是不舍得,转而猛灌了一通茶水,冷笑着吩咐含夏:“你去,问我娘借一下她那只发梳,就是前几日我给她买的那只。”
不是要玩么?她倒要让她看看,她从沈家学的手段来。
非不能也,实不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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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第二日,安晴一早便起床梳洗打扮,见今日气色还不错,便挑了条天青色的裙子,裙角绣着雅致的兰草芳菲,配一件淡紫的广袖单衣,梳一个简单的桃心髻。首饰倒让她颇费了一番心思,犹豫半晌,还是选了几样简单大方的首饰,将昨个才从顾夫人那借来的玉梳弃置一边。又戴了条黛色的抹额,调了淡淡的脂粉敷在脸上。妆点完毕后揽镜自照,自觉比往日要精神许多,却也并不抢眼,正合了她的心意。
安晴照了片刻,蓦地冷笑一声:好好的一个茶会,硬生生叫她给当成鸿门宴来对待,也真是堵心得很了。
她想了想,抬手招来含秋:“今天你陪我去罢。”
含秋眨眨眼:“小姐?”安晴平素出去不是带着环茵就是随着含夏,鲜少有让她跟随的时候,此时这样郑重吩咐,她倒是要问个明白了。
安晴笑笑:“环茵跟我太久,她的话在别人眼里,差不多就同我的话是一样的。含夏性子软,又向来是个不笑不说话的人。叫你同我去,是想叫你护着小姐我点,我想说没法说的话,你便替我说,莫叫人家以为我顾安晴是个人人都可捏的软柿子,又不能坏了几家的和气。含秋,几个大点的丫鬟里就数你最机灵泼辣,今儿个这差事,你能替我办了不?”
含秋松了口气,笑道:“听小姐说的,婢子当是多大个事儿呢。小姐放心,若是有人敢欺负了小姐,婢子第一个不放过她!”
安晴展颜:“若是你待会受了什么委屈,我先在这跟你陪个不是了!”说着当真起身,对着含秋轻轻一福。
唬得含秋忙跳到一边,笑道:“小姐这是说得哪门子话?我一个丫鬟,若是哪个不开眼的敢找我的不自在,我定十倍找回她去。若是哪个小姐……嘻,她哪是欺负我,是当众给自己没脸呢!”
安晴笑着附和:“就是的!”
主仆二人说说笑笑的离府,到王家门口落了轿,便见落梅一身的水红,俏生生地站在门边迎候,见安晴来便笑着招呼:“姐姐来了?快里边去,冯家和惠家的姐姐都到了,迎儿?”说着转头去叫自己丫鬟,又拉着安晴的手略带埋怨道,“姐姐今日怎还穿的这样素?总将自己往成熟里打扮,是有意要显得我们不懂事么?”
安晴笑着刮她脸蛋:“哪儿的话!今日唱角儿的可是大小姐你,姐姐不过是个龙套,怎好抢了寿星的风头?”
落梅微嗔,嘟着嘴低声埋怨:“姐姐又开我玩笑!”父母健在哪能做寿,安晴这样说,自是笑她迫不及待地想要长大嫁人的小心思,因此俏脸微红,推着她向里面道,“姐姐快去罢,我一会儿便来!”
主仆两人便由迎儿引着向园子里走,七拐八弯地转到一处凉亭边。这凉亭极大,约莫着能坐下二十多人的样子,四周挂着素色的纱幔,半片亭子掩在浓荫之中,阳光却仍是很好。亭子是普通的八角式样,特别之处在于亭中有一条约两尺宽的小溪曲折而过,将其一分为二。小溪靠近凉亭的上游还设了只小巧的水车,将水位抬高了许多,将水引入亭中后又叮叮咚咚地落下,再扬长而去,端的是趣味十足,且因活水环绕而凉爽宜人。
凉亭内已坐了冯家姐妹和惠家的莲清,三人轻声说笑,间或看看亭外景色,神色很有些怡然自得的意思。丹霞先看到了安晴,忙拉着丹枫起身,含笑招呼:“顾家姐姐!”
惠莲清早快步迎了过来,亲亲热热地拉着安晴的手不住口地寒暄:“姐姐可算来了,妹妹许久不见你,想你的紧!本有心去府上寻你玩,但费先生严得很,每日恨不得多长三双眼睛看着我,硬是脱不了身!”说着便苦着一张脸,神情煞是娇憨可人。
安晴不由笑出声来,落霞向来好传统,富庶之家的女儿一定要先请男先生教简单的四书五经启蒙,到了九岁左右,差不多懂事的年纪,再延请女先生教授女红、管账持家一类,等闲要读到及笄才算了事。因此落霞的小姐个个修身齐家,做得相公的好贤内助,里里外外一把手。落梅也是最近完了学业才清闲下来。莲清便不同了,她刚过十四岁生日不久,功课自然还得照做不误。
安晴拍拍她,心有戚戚焉:“费先生威名,我当时也是领教过的。——当年教我的郝先生有事回家了几个月,便找了费先生来代课!”
莲清如同找着了知音一般,挽着安晴手臂便向凉亭里拉,她只抓着机会向冯家姐妹打了个招呼,便被莲清满筐满盆的抱怨给淹没了。安晴一面含笑听着,一面寻着机会便将话题往女红配饰一类大众的话题上引。不过盏茶的功夫,便与丹霞莲清聊得火热。丹枫虽不怎么说话,但也一直偏头含笑听着,神情也还算随和。安晴见了,不由暗暗松了一口气,趁着喝茶的功夫给含秋使了个眼色,叫她亭子外面候着。
亭外早三三两两地站了几个小丫头,有几个是王家自家拨来伺候的,还有三个是莲清及冯家姐妹带来的,年岁都不大,最小一个看起来不过十一二的样子。含秋同几人一一含笑见礼,便在安晴身后不远寻了个阴凉地站着,离亭口只几步的距离,若是需要什么也是方便得紧。
又过了半柱香的功夫,人便渐渐上得差不多了,十来个女孩聚在凉亭中,不觉得有多拥挤,倒是难得的热闹。诚如落梅所说,来的小姐除了缪真莲清等人,其他人也大多是安晴认识的,只是面前袅袅婷婷的女孩在她的印象中尚停留在小时候胖乎乎的可爱模样上。人都道女大十八变,隔了这将近十年的功夫,安晴自然有许多人都是认不大清楚了,于是茶会上第一个节目竟成了让安晴猜谁是谁的把戏,一时间亭中笑语不绝,热闹非凡。
饶是如此,她仍谨守着绿叶的职责,大多时候只是含笑听着,有人问些什么便答上一两句,不喧闹也不冷淡。
丹枫本跟别人聊得热闹,突然似发现什么新奇玩意似的,凑过来挽着安晴手臂,娇声问:“咦,姐姐头上这玉梳式样好生熟悉,我也有这么一把来着,姐姐一定见过,顾姨寿宴时我还戴过呢!”
安晴含笑点头:“是呀,你还将它落在我家厢房里了呢,亏得冯姨翌日来我家串门子,不然妹妹定要找上一阵的。”
丹枫依旧嬉笑着:“就是的,不过从顾姨寿宴上回来之后,我便不戴啦!不知怎么的,妹妹突然觉得那梳子颜色刺眼得很,还说是难得的美玉呢,我看,便跟地摊货的成色也差不太多!”
因她说得大声,其余小姐们的注意力便都被她吸引了来,各自停止了攀谈,一时凉亭中便显得有些安静。
安晴面上神色不变,依旧柔声道:“妹妹许是有了新鲜玩意,便对旧的首饰看不上眼了吧?”
丹枫扬起头,笑得天真烂漫:“可不是么,我娘还说是花了上百两银子为我置办的呢,真是冤枉,我看着堵心,便送给采香了!”说着扭头冲亭外的小丫鬟招手,“采香采香,快进来给姐姐看看!”
一个圆眼睛的小丫头走了进来,先冲在坐的几位小姐福了福,便将头上插的发梳拔下来,恭恭敬敬地托在手里。
“姐姐你看,这可不是跟地摊货差不多么!”丹枫笑得十分灿烂。
其余小姐们自然也知道她唱得是哪一出了。这不是明摆着指摘顾家李代桃僵,吞了她的玉梳么?一时间众人都不知该怎样将这场子圆回来。——出头说几句什么将这事遮过去倒是容易,但之后怕是不光丹枫因此记恨,说不定安晴也怨她们多事,令她平白背了个吞人细软的名声不得翻身呢。这事还真是不好管……落梅还在门口迎客,主人家不在便没个说话作数的人,众人都不敢吭声,凉亭里静得只听到小溪被水车扬起又落下,叮咚作响。
安晴心中不住冷笑,还真是蠢,看她头上戴了相似,明摆着是有备而来,有心人便应该就此偃旗息鼓才是,她竟还要来这一套!
她这飞醋吃得,可真是有水准啊!
安晴微笑道:“妹妹莫这样说,你若看好姐姐头上戴的首饰,直接向姐姐讨便是了,姐姐自回给你的,何必设个套来?”
丹霞这才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忙忙走过来拉着丹枫向安晴歉然道:“姐姐莫怪,我这妹妹一直好开这样玩笑捉弄人,止图个乐子罢了,哪是真看上姐姐的首饰了?”又推丹枫道,“你玩得过瘾了吧?看这一亭子的人都叫你给唬过去了,还不快见好就收?”说着忙冲丹枫使眼色,暗示她就此作罢。
然而任是丹霞将眼睛瞪得大了一圈,丹枫仍是不吃她这一套,扬着脸兀自笑得天真:“做什么啊?人家在跟阳儿姐姐聊天而已,干嘛都那么紧张的样子!”说着自己将采香手上托着的梳子捻起来,在众人眼前递了一圈,撅着嘴道,“阳儿姐姐说我喜新厌旧呢,姐姐们看看,我才不是负心汉呢!”
在坐的小姐都是大户人家的闺女,谁梳妆盒子里没十几样值钱的首饰?这样廉价的成色,自是一眼就分辨得出来的,众人仍没有说话,看神色都有些疑惑。
莲清转转眼珠,起身推搡她,娇嗔道:“丹枫,你别顽啦!老这么顽都不腻么?前几日你还作势要同我换项圈戴咧。咱俩打打闹闹的不妨事,阳儿姐姐性子大方,要是真把梳子给了你,看你要怎么下台!”
丹枫笑嘻嘻地躲开:“同你是玩笑,阳儿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