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喝完了茶,林峦带我继续上路:“再走几里就是云涯关了,这是退守西夜国的最后一道关了,此关一破,万里河山尽落入贼人手中。”
我其实想说你们这贫瘠的万里河山实在是不怎么样,想了想还是没敢说出口。
我们走到关下,西夜国穷虽穷,这关却修筑的极为雄厚,叫人不由自主生出一种崇敬之意来。林峦出示了文书证明,我们进得关去。云涯关分外城和内城,内城多为集市,外城是防御要塞之地,却不见一兵一卒驻扎。
林峦站在城墙上遥指关外一片大漠,说:“龙啸营驻扎在云涯关外十里地。”又向南遥指远处山峦叠嶂:“那一片琉璃国的丰饶水土,曾经是我们的土地,如今却只得叫我们苦苦在这盐碱地上挣扎讨生活,真是不公平。”
他笑了一下,我分明看到了他嘴角的苦涩,原来这世上多的是这样天生不公的事情,我那点腻腻歪歪的破事儿在这漫天的风沙和霜天的号角中,显得尤其矫情。
林峦一铁砂掌拍下来,我险些被他拍扒在地上:“小米,加入龙啸营吧,报效咱们国家吧!有朝一日,我们定会将这天下都归于西夜,到时这天土大陆只得一个国家,那便是西夜国!”
林峦说的豪情万丈,连我都动容了,刚想表达什么慰藉慰藉他,却瞧见他红光满面胸口起伏,一双眼熠熠生辉,得了,看样子是陶醉在自己的梦幻中了。
我向南看去,一片重峦叠嶂山峰翠木,哪里有琉璃皇宫华彩辉煌的影子。眼前却闪过沐止薰很久以前逆光里的一个侧脸,惊出我一身冷汗来。
我过去的十六年,是琉璃国一位血统不纯的不受宠的公主,在进入我人生的第十七个年头时,却成了西夜国太子殿下百里安寂麾下的一名小兵。我闲时不禁厚颜无耻沾沾自得的想,我的名头虽然不及史上那两位太平公主及山阴公主来得赫赫有名,但要说起这平生经历之坎坷波折,怕也是不遑多让。
因林峦还少一个文书,得知我居然会写字,便安排我在他帐下做了一个文书,闲时兼些洒扫的活计,晚上与他帐下的步兵营住一个大通铺。直到这时我方才后悔起来,直想抽死自己。你可以想象一下,满满一帐篷的汉子,一到晚上,那经久不息的呼噜声磨牙声放屁声,当真叫一个精彩。
我这软骨头只第一夜便吃不消了。睁了两个眼睛听旁边李大佛的呼噜声忽高亢忽浑厚,忽而又尖细一声,从鼻孔里冒出两个鼻涕泡来。第二天萎靡的只想掏出那玉佩找百里安寂认故人去,幸而总算是被我忍住了,现下里形势扑朔,我这永仁公主忽然出现在军营里,指不定就被扣个“奸细探子”的帽子在头上,拉出去斩了。不是我忧思过甚,而是在谙暖国做了那半年质子后,我算是明白了,世间千万种苦,最苦不过四下流离寄人篱下。
因我夜里睡不好,白日里就精神不济,写个文书什么的也失了准头,林峦心善,笑道:“还不适应军营生活罢?”
我睁眼说瞎话:“我以前虽是个乞丐,不过墙角一蹲晒晒太阳,高兴时伸手讨几声,不高兴时蒙头一睡,是以还不大适应这军中严格的作息。”
他颇为了解的点点头:“你出去吧,有事再进来服侍。”
我兴高采烈,去井边提了水,准备等会儿讨好李大佛,边关的水苦而涩,一桶提上来倒有半桶是沙子,需要静置片刻,等沙子沉下去后方能饮用。李大佛是步兵营里一个地头蛇,活脱脱粗人一个,现下里他正是我溜须拍马的对象。
“小米!”李大佛一声粗吼,差点没惊得我从井口栽下去。
他们步兵刚刚操练完,大冷天里李大佛敞着军衣腆着个肚皮,浑身还在冒热气,我屁颠屁颠端碗水上去:“大佛喝水。”
我觉得名字委实是一个奇妙的东西。譬如韩竹浮和沐止薰,名字文绉绉的,人也酸溜溜的,还算相配;再譬如我沐薏仁,因为薏仁是一个不值钱的东西,因此我也甚为平凡;而这李大佛,从军前是一个屠夫,从军后也少不了见血的事儿,与他名字中那“佛”字十分的不相衬,但此人确实一个极为豪爽义气的人,我心下对他十分的钦佩。
李大佛一手接过水,一掌拍到我肩上:“小米!好兄弟!有义气!”我身子歪了半边,不去看他袒胸露乳油光光的皮。
李大佛大笑:“小米,你怎生害羞的跟个娘们儿似的!”
我忍。
赵兰因也走上来笑问:“小米,我能不能也讨碗水喝?”
“当然当然。”我连忙叫了几个这几日与我混得较熟的士兵一同过来喝水。
赵兰因眉头不展:“不知道琉璃国打的什么主意,瞧他们驻扎在那地方几日了,却按兵不发。”
李大佛豪气冲天:“管他娘的什么主意!他们敢要来犯,我保准把他们全部打回去!”
他们一路走一路说,我跟在他们身后模仿男人走路的步态,前几日林峦在全营前宣读了督军令,其中一条大致意思是军营中如有发现女人,斩!那硬邦邦的一个“斩”字轰的我魂飞魄散屁滚尿流,连做了几日的噩梦,梦见李大佛把我像头猪似的斩了,是以我这几日下定决心绝不能让他们看出我女儿的娇态来,而这最好的模仿对象便是汉子中的汉子——李大佛。
除了这些不要脸的男人们互相比大小时我不参与,其余时间我都在细心观察李大佛的神态举止,我学李大佛大碗喝水大口吃饭,差点从鼻孔里喷出来;我学李大佛抠鼻屎,搓成一个球放在指尖上那么一弹;可是当某日叫我瞧见这位大哥从脚底板撕下一层死皮来哈哈大笑时,我终于忍不住冲出帐篷去,蹲在地上心神俱伤,我已经够粗俗了,就不要更加粗俗了吧。
边关的风不比琉璃国江南水乡的风温软棉絮,像是女人细白的手,这里的风裹挟着沙子,扑到脸上像是小小的利刃,生疼;边关的天气不比琉璃国此时的章台河畔,那千丝万缕的柳树应该萌了新枝,这里有时居然还会飘几多雪;边关的夜不比琉璃国的笙箫丝竹火树银花不夜天,这里的深夜总有思家的士兵吹起不成调的羌笛,凄凉而苦楚。
就是在这样的日日夜夜里,我突然无比的想念起沐止薰身上那淡淡的药草味儿。
49又是呱呱
李大佛听说我不会骑马以后大吃一惊:“你、你你竟然不会骑马?”
他的表情活脱脱的像是看到我啃掉了林峦那张书桌,十分惊恐。我寻思一个军营文书不会骑马就如同一个状元不会写字那样不可原谅,是以讪笑解释:“也不是不会啦……会是会一点的,就是不擅长……”
李大佛气的油光光的肚皮一鼓一鼓,赵兰因苦笑道:“若林督军有份加急文书待你去传,你又不会骑马,你待如何?”
我被问住了,心知有愧,垂头丧气。
李大佛是一个好人,看我这悲摧样,将我拍了又拍:“小米,不要怕,咱哥俩教你!”
我好奇:“你有马?”
赵兰因笑:“大佛是步兵,自然没有;不过你忘了,我是骑兵。”
我们跟着赵兰因去营帐里的马厩,赵兰因认出他的马来,亲昵的摸了摸那马的鬓毛,自豪的说:“你们看我这马如何?”
我是看不出马的好坏的,倒是觉得所有的马脸看上去都是一个模样儿,打起响鼻来也是一个声音,我问赵兰因:“它叫什么?”
赵兰因说:“还没来得及取名字。”
我与这马的一双湿漉漉的大眼睛互相瞪视良久,说:“叫呱呱怎么样?”
赵兰因一张脸青绿青绿:“别人的马,那都是追云踏月的,呱呱这个名字,也太……”
我据理力争:“追云踏月的,落了俗套了,叫起来都不知道是谁在叫谁的马,呱呱这俩字琅琅上口通俗易懂,有言曰大俗即大雅,可见这名字,其实是十分雅的。”
赵兰因被我唬的一愣一愣,李大佛深沉的思忖了一会儿,拊掌道:“深刻!”
赵兰因的表情像极了敢怒不敢言的委屈小媳妇儿,最后也只得屈服于李大佛的恶势力之下,这马便十分憋屈的被赐予了“呱呱”的名字。
我们仨牵着呱呱往营帐外的林场走去,预备在那一片开阔地学习骑马这一项艰深的技术。我以往在谙暖国,也看到过几次韩竹浮教授沐温泽的光景,纵然聪明机智如沐温泽,韩竹浮也是一点一滴循序渐进的授课的,断没有胡吃海塞一口气把沐温泽喂成个大胖子的,然而我如今却十分惊恐的发现,李大佛太高估了我这身板,他那踌躇满志的样子看的我心里一阵一阵发寒。
我踩马镫,踩了半日也没踩上去,急的浑身冒汗。李大佛恨铁不成钢,一把把我拎上马去,我在马背上七歪八扭了好一会儿才稳住身形,愧疚的看看地上的那俩人。赵兰因简直是目瞪口呆,大约没想到我居然如此的没有用;李大佛黑着脸,啪的一下拍在呱呱的马屁股上面,那一瞬间,我和呱呱都怔愣了一下,接着呱呱很快反应过来,撒了四只蹄子欢快的向前奔去,我却还没反应过来,直到迎面的疾风差点把我的嘴巴吹歪,我才开始惨叫。我一边死命搂着呱呱的马脖子一边惨叫,我怀疑呱呱是在报复我给它取了这么一个名字,居然愈发的亢奋起来,四只蹄子刨的嗒嗒响,颠的我本来就没有肉的屁股一阵疼。
呱呱的热情不减,我却觉得搂着它脖子的手越来越酸软,我左手扣住右手的手腕,悲摧的直想骂娘。我被颠的半个身子都歪在一旁,几乎是搂着呱呱的脖子挂在它身上,它被我这么一勒狂暴起来,扬起前蹄预备把我甩下去。
我头昏脑胀眼冒金星,觉得我最后的命运一定是被马踩死,我现在只希望呱呱不要踩我的脸,好歹让我五官端正的入殓。就在我吊在马上半死不死的这当儿,我瞧见林中极快的窜出一个身影来,我将将来得及看清他穿了一袭黑衣,便觉得有人揽住了我的腰,我哆嗦一下,觉得腰间痒痒的十分想笑,那揽住我的人动作停滞了一下,接着把我从呱呱脖子上拔了下来,耳边风声凌厉,我被放在了林中地上。
我眼前一阵天旋地转,躺在地上好一会儿才缓过劲来,爬起来一看,呱呱已经被安抚下来,伸着马脖子在吃草,林中幽深宁静,哪里还有救了我的那个黑衣人的半点身影,如果不是此刻我的腰间还痒着,我自己都要怀疑是不是只是做了一场梦。
“小米!”李大佛和赵兰因赶了上来叫我。李大佛东张西望,得意的说:“兰因,你看我没说错吧,教人骑马就是要这样教的,要按你说的那样教,只怕琉璃国打上门来了小米还学不会!”
赵兰因万分的不可思议,我有苦说不出,只得在心里替那救了我的神秘人物虔诚的烧几柱高香。
虽然这一次的骑马经历给我和呱呱都留下了不了磨灭的创伤,然而我觉得学会骑马的确是十分必要的,起码逃命时,马的四条腿总要快过人的两条腿,是以用了几把牧草哄的呱呱开心起来,让我继续在它背上折腾。
这么折腾了好几日,我总算是学会了,骑术高超算不上,起码我自认为驾驭的还算不错。因我白日里学马十分的累,倒得了一个好处,便是到了夜里沾上枕头就睡,便是李大佛的呼噜声也吵不醒我。只是近来我午夜梦里总闻到一股苦涩的药草味儿,恍惚的弥漫了我一身,可是一等到天亮睁眼,哪里有什么药草味儿,照旧只有大通铺里的脚臭味。
李大佛嘟囔着走进来,一脸的煞气。
我问:“大佛,你又梦行了?”
他怒道:“前几次在屋外马厩也就算了,这次我居然睡到了茅房里去!”
我深深的为李大佛的梦行经历所折服,他以往没这个毛病,大约是近几日与琉璃国开战了,他在压力下居然得了这么一个怪病,一到入睡便自行游走出去,本来我也是撑着两个眼睛预备他梦行时拉他一把,奈何白日里实在太累,晚上便黑甜一觉直到天明。等我睁眼时,往往旁边的铺位是空的,李大佛正骂骂咧咧的从营帐外走进来,跟我抱怨他昨夜里又睡到了哪里哪里。
与琉璃国的第一场战役十分的憋屈,两方僵持不下谁都攻不下谁,我去林峦的帐内写文书时,瞧见他一张脸板得死人一般无趣,对座下的将领们说:“太子殿下还在路上,这里便只有靠我们撑住,万不能太子殿下还未到,我们便丢了一场,咱们西夜国虽然穷,可也要有志气!”
那些将领们愁眉苦脸,一片愁云惨雾。我问林峦:“督军,咱们不是有投石车吗?一片石头砸过去,保准将他们砸的稀烂稀烂!”
林峦皱眉:“咱们现在的投石车还太过笨重,且需要一队训练有素的士兵十分默契的一同操作,再者这投石车毕竟是远攻兵器,在两方近距离对峙上便无用武之地。倘若咱们战败,撤退时也来不及把投石车一并带走,倒还便宜了琉璃国。”
我无言以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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