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嫣一惊,站起身来,“你详细说说。”
“是。”王体乾颔首,接着道,“傅魁在疏中说,汪文言原名汪守泰,本是徽州府一个狱卒,因监守自盗,被判了刑,逃脱后来到京师,改换名字,四处钻营,投附在王安门下,事之如父。左光斗明知汪文言的罪恶,却不予揭发,反引为腹心,魏大中更是在财政上予以支持。此二人相互勾结,把持铨选大途,正人君子无不受其迫害……”
“好了。”
言官说话向来追求耸人听闻,张嫣不听也知道下面开始夸大其词了,因此轻声打断了他。
她现在知道天启为什么激动了,杨涟、左光斗、缪昌期、魏大中是反对以魏忠贤为首的阉党的中坚人物,人称他们“杨左谬魏”,如今倒好,这个傅魁一封奏折就盯上了俩,可谓正中皇帝下怀。
她沉吟着,漫声开口:“陛下怎么说?”
“陛下已下旨立即逮捕汪文言,严加审讯,左魏两位大人置之不问。”
张嫣缓缓坐下,点点头道:“我知道了,时候不早,你去吧。”
王体乾躬身告退。
张嫣一个坐着,神色肃然,皱眉不语。
吴敏仪轻声道:“娘娘,这事跟咱关系大吗?”
张嫣道:“这个待会再说,你把高永寿叫进来。”
高永寿每隔十几天就要出一趟宫,给皇帝搜罗集市上好玩的东西,今天正是他的出宫日,他已换好衣服,听到皇后召见,慌忙跑了过来。
“什么事啊,皇后娘娘?”来到皇后跟前,他大大咧咧行了一礼,笑嘻嘻问。
张嫣诧异道:“你的声音怎么变了?”
吴敏仪立即接口:“娘娘别说,我也发现了,这孩子前两年说话跟鸭子叫似的,现在倒像是玉石相碰,好听多了。”
说着就到了高永寿跟前,眯起眼睛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一边还沉吟道:“不应该啊。”
高永寿双手护胸,忙不迭地逃开,刻意粗着嗓子大声道:“你们不觉得这样说话太难听了吗?我让李神医给我开了润喉清嗓的药……”
“蒙谁呢,吃什么药也不可能变成这样。”吴敏仪毫不客气地打断他。
“好了。”张嫣轻轻一声,房间里安静下来。
“你帮我做一件事。”她对高永寿说。
“什么事?”
“过来。”张嫣冲他招手。
高永寿讶然走过去。
张嫣附在他耳边低低道:“你出宫后,到太康伯府上替我传一句话,就说让表哥不要再跟一个姓汪的人接触了。”
高永寿立马直起身,扯开嗓子一个字一个字大声道:“让表哥不要再跟一个姓汪的人接触了。我记住了,皇后娘娘!”
☆、暗涌
高永寿走后,张嫣抚额叹气。
吴敏仪抿了抿唇,低低道:“娘娘,有一件事我一直瞒着您,今天索性说了罢。陛下回宫那一天晚上,曾召锦衣卫进宫。奴婢后来听高永寿说,那是要查娘娘的一个家人,后来不知道为什么,陛下忽然改了主意,又不让查了。”
“还有这事?”张嫣讶然。
“娘娘,”吴敏仪瞥了她一眼,“奴婢劝您,还是小心行事。”
张嫣一愣,失笑道:“难道连关怀家人都不可以了?”
吴敏仪道:“就怕陛下猜疑。”
张嫣点点头:“我知道,我会注意的,不过此事非同小可,到时候我的家人若牵连在内,岂不更麻烦?”
吴敏仪附和一声“是”,沉默片刻,接着说:“还有一事奴婢想说,娘娘听一听,不知奴婢说的对不对?听多了,我现在也知道,朝廷的人分成两拨,一个是名声较好的东林党,一个就是依附魏忠贤的阉党,是不是?”
张嫣赞许地看着她,点了点头。
“可是娘娘,”吴敏仪近前,“奴婢还听得出来,您是倾向东林党的,陛下呢,倒是更向着魏忠贤那帮人一些。”
张嫣略一沉吟,点头道:“是这样。”
吴敏仪直言:“这样不好。要奴婢说,您向着谁都没问题,可千万别说出来,也别在陛下面前提这事。自古男主外,女主内,朝堂的事让他们男人争去吧,何必插手呢?万一伤了和气,划得来吗?”
“不,不是你说的这样。”张嫣徐徐道,“我们身在宫廷,跟政治脱不了关系。且不说谁对谁错,陛下这么做于国于民是否有利。我只说一点,现在能与魏忠贤抗衡的只有东林党,如果东林党垮了,那他不是一手遮天了吗?宫里宫外都是他的人,我还有立足之地吗?仅凭陛下的宠爱,一切就不用担心了吗?况且宠爱这东西向来是最不牢靠的。”
吴敏仪叹道:“这倒也是。”
汪文言被抓后,东林党人惶恐不安,左光斗、魏大中先后上书与他撇清关系。天启给他们的批复很温和:心迹自明。他命左光斗照旧供职,魏大中速到新职上任。
首辅叶向高也上书皇帝,说汪文言的中书舍人是他题请的,倘以此为罪,请罪他一人,以释宫府之嫌而消缙绅之祸。
天启降旨安慰他,说目前正当“时艰主忧”,即使朕勉从辞职之请,首辅恐怕也不忍心离去。叶向高本来就不是真的想辞职,圣旨一劝,也就到内阁上班去了。
天启一直等着,等有人上书为汪文言说话,可惜,除了叶向高递上一本,请求把汪文言由北镇抚司狱转交刑部审讯之外,没有一人上疏救他。
这让他莫名地觉得可笑,晚上吃饭时,也一直在笑。
张嫣莞尔:“陛下在笑什么?”
天启摇头笑叹:“没什么。”还是忍不住,呵呵笑了一会儿,道:“你不知道我这两天多清净,这帮人呀,胆子这么小,一吓都不敢出声了,现在一个个肯定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
为了让东林党人更急,两天后,他又发出一道圣旨,命令严刑审讯汪文言。
张嫣在坤宁宫里提心吊胆,身处帝王之侧,她比谁都明显地察觉到,暴风雨就要来了。汪文言官职卑微,然而影响重大,与众多公卿大臣交情深厚,在锦衣卫的酷刑下,谁知道他会供出什么来?只要话语有一点不慎,都会被皇帝加以利用,移罪东林党。
她一直默默关注着此事,三天后她到乾清宫时,皇帝正在大发怒火,原来汪文言在诏狱关了几天,竟然什么都没审出来,被无罪释放了。
张嫣惊诧,汪文言果然如池漪所说,背景复杂。天启也意识到这一点,他让顾显去查,查出来的结果是,汪文言关进诏狱后不久,东林党人、御史黄尊素找到负责审理汪案的锦衣卫指挥同知、署理北镇抚司事刘侨,说:“汪不足惜,不可借此案移祸缙绅啊。”
刘侨与东林党人一向谈得来,听了这话,走过堂审了一审汪文言,呈上一份无关紧要的供词。
事实不能不让天启发怒,连他的鹰犬都受东林党人摆布了。两天后,他撤掉了刘侨,换成更加听话的许显纯。
四月阳光和煦,花香醉人,坤宁宫里内侍宫女来来去去,晒书晒被子,天启蹬上秋千,一个人荡来荡去。张嫣环臂站在旁边,仰头看着他,鹅黄色罗衣褪至手肘,露出一截白嫩如莲藕的胳膊。
看了一会儿,她问道:“汪文言的案子就这么结了?”
“嗯。”天启目视远方,点了点头。
“现在国家正值多事之秋,外有努酋,内有反贼,朝廷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安宁总比动荡好。”张嫣意味深长道。
天启移目看向她,微微一笑:“你是我知己。”
张嫣失笑:“是吗?前几天还有人说我从来不了解他。”
“我随口一说,你记到现在。”天启冲她伸手,“要不要上来一起玩?”
张嫣摇摇头。
“皇上!皇上!”高永寿咋咋呼呼跑了进来,圆圆的眼睛寻觅一圈,瞅见天启,挥舞着双臂激动地跑上前,“皇上,你的护灯小屏八幅卖掉了,卖了八千金!”
天启跳下秋千:“真的!?”
“真的,你看。”高永寿侧身给他让出视线,内侍正把一箱又一箱金子抬进宫来,太阳底下闪闪耀眼。
“陛下,你真是这个!”高永寿外袍一掀,扎了一个大马步,冲天启竖起大拇指。
天启高兴得手舞足蹈,当着大家的面蹦跳起来,跟高永寿对着哈哈大笑。
“陛下。”张嫣皱眉,上前扯住他袖子。
天启犹沉浸在兴奋中,亮晶晶的目光看着她,像渴盼表扬的孩子似的,一遍遍地问:“皇后,我厉不厉害?”
张嫣轻斥道:“你是皇帝,又不是木匠。”
天启的眼睛顿时黯淡下来,束手安静站立,神情落落寡欢。
高永寿满眼放光地看着金子,嘿嘿哈哈地大笑着,畅快淋漓地表达兴奋之情。
天启默默看着,有点羡慕他了。
半晌,他轻叹一声,道:“我回乾清宫看折子了。”
张嫣这才露出笑容,敛衣行礼:“恭送陛下。”
天启微微点头,一个人缓缓地步出坤宁宫。
高永寿这才走到张嫣身边,低低道:“娘娘,有人叫我传话给你。”
张嫣道:“谁啊?”
高永寿看了一眼四周,倾身向前,以手掌做掩饰,在她耳边低语:“表哥。”
说完,直起身得意笑道:“我这回是不是学乖了?”
张嫣瞥一眼好奇地瞧着这边的内侍宫女,叹道:“你可以到屋里,只剩我们两人再说的。”
到了屋里,她打发走了高永寿,拆开信来看,上写着:都察院左副都御使杨涟近日预弹劾魏忠贤,朝廷必将再次大动荡,魏监存亡与否,成败在此一举,望皇后善进良言。
张嫣思索着,把纸揉成一团,片刻后又打开来看,直到清晰明确地印在脑子里,才吹燃一把火,把信烧了。
她搓着微微颤抖的手,在殿中来回踱步,最后无力地跌坐到椅子上,长叹一声:“终于来了。”
二更的梆子在长街响起,愈发显得深夜宁静,椿树胡同的杨宅里,杨涟束手立于窗边,凝视着天上的一轮圆月。
四年前,也是这样一个激动人心的夜晚,他的命运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那天傍晚,宫中内侍到都察院衙门传旨,兵科给事中杨涟明天进宫面圣。
他无法形容当时的心情,只记得自己在同僚不可置信的目光中,浑身发抖地磕头。
那一夜他彻夜未眠,第二天一早跟着十三位大臣进宫。皇帝快死了,快死前召见的人不是公卿就是大臣,而他,是七品给事中杨涟,微不足道的小人物。
如果没有那封奏折,没有多少人会知道他。
战战兢兢活了几十年的朱常洛登极后,一朝松懈,纵情于声色之中,本来身体不好,这下直接躺倒。鉴于太医院都是废物,他召了司药房的太监崔文升来诊病。崔太监把过脉后,拍着胸脯保证,吃了他的药,保证药到病除。药并不稀奇,普通的泻药,清热去火。朱常洛服用后,一夜起来十几次,第二天只剩半条命了。
杨涟听说此事后,上了一道奏折。这道奏折乍一看,都是夸人的话,再一看,就觉得心里不是滋味了。
在这封奏疏中,他先是大骂崔文升胡乱用药,致使皇上病情加重,即使将其碾成粉末,也不足以谢罪,接着委婉指出皇上日夜辛苦劳累,应该注意保养身体,最后暗暗指责朱常洛不会识人辨人,谁开的药都敢吃。
所以,当朱常洛在下旨召见他们的同时,又召见锦衣卫后,大家一致认为,杨君要完蛋了。
临去之前,杨涟已做好赴死的准备。到了乾清宫东暖阁后,他见到了那位皇帝,病猫一样,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他为此感到痛心,好几次都湿了眼眶。朱常洛对奏折一事只字不提,他指着安静地立于床边的刚刚抽芽的儿子,温和的目光一一扫过众人,最后停在杨涟脸上,说:“国家大事,就交给你们了。”
这之后一直到临死前,他每一次召见大臣,都会叫上杨涟。
当杨涟安然无恙地走出乾清宫时,他心潮澎湃得双手都要发颤了。没有一丝恼怒,没有一句责怪,没有任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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