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大殿里,雪落一样安静,烛火摇曳,四周幽幽暗暗。盯着自己尴尬的影子一会儿,客氏终于忍不住,抬起了头。
皇帝沉默得太久了,这未免有些奇怪。
她抬起头,看见天启坐在御桌后,脸映着烛火,冷硬得如铁面阎王,肃杀得堪比北方呼啸的秋风,而那双看着她时一向温情依赖的眼睛,此时如闪着鬼火,幽魅骇人。
客氏心中一跳,不由自主地垂下了眼睛,强自扯开一个笑容,再次若无其事道:“陛下,我告退了。”
暖阁里除了他们,别的一个人也没有,他不开口,屋子里死一般寂静。
“客奶奶。”他的声音如刽子手手中的刀,低低抬起,越来越高,悬挂在客氏头上。
毕竟是自己一手带大的,客氏面对这样的他,依然胆壮。
“我在。”她笑着说,慈爱的目光看着他。
我在,如同很多次,他从梦里醒来时,她都会这样慈爱地笑着过来抱他。
天启闭上眼睛,一把抓起砚台,狠砸书桌,“嘭”的一声响,墨水四溅,喷在客氏脚下。她瞪大眼珠子,一动不动。
“说!”他猛然起身,愤怒的声音直冲天空,似要把乾清宫的房顶给掀了,客氏禁不住一个哆嗦。
“是不是你下的毒手!?”他敲着桌子厉声责问,指关节撞击在木桌上,铿然作响。
客氏面无人色,双膝一软,扑通跪倒在地上,全身都在发颤。天启自始自终面无表情,客氏的胆都快吓没了,根本没有勇气抬头看他。再没有人比她更了解他,这个深宫长大的少年善良时让人感动得心碎,一旦狠起来,那心根本就不是人肉做的。
“说,是不是你做的?”他就像是从来不认识她似的,冷冷地不带任何感情地审问。
“不是……陛下……我没有……”客氏颤抖着嘴唇,吐出一些囫囵不清的词语。
“抬头看着我!”他大喝一声。
客氏惊恐地抬起头,被迫承受他狠冷的目光,煞白的脸上,两腮上下左右抖动,渗出汗的鼻尖上,一双怯怕的眼珠往外突着。
换了其他任何一个人,他早认定是做贼心虚,拉出去砍了,然而这个人不同,她这模样不能不在他的心头泛起怜悯。
“客奶奶,”他眉头压下,失望至极的目光看着她,“现在躺在那里的是朕的元子,你知道我有多期盼他出生吗?”他的声音因激动猛然拔高,“这十个月来,我每天都是数着日子过!那是朕的孩子啊,你怎么下得去手?就为了跟皇后争一口气吗?就为了跟皇后争一口气,你要朕的儿子偿命!”
愤怒无处发泄,皱折被他胡乱抓起,又砸回桌上。响亮的碰撞声在黑夜里更加清晰,恭立在外头的魏忠贤两腿开始打颤,王体乾宛如老僧入定,专心吐纳。
“我对你不薄啊。”暖阁里头,天启眯起眼睛,“你还想要什么?皇后到底对你做过什么,你要这样害她?”
客氏再也承受不住,双手捂住脸,嚎啕大哭起来,断断续续重复着一句话:“陛下,我没有啊。”
天启唯有冷哼。
客氏趁他不注意,支起腿起身,猛冲到他面前的桌子上。天启愕然,不过一刹那,他就已经明白了她想干什么,面色大变,欲要伸手去拦,已经晚了。客氏一头撞在桌棱上,晕死过去。
☆、徘徊
“她真是演得一手好戏!”
坤宁宫里,张嫣大怒。本来有利于她的形势因为客氏这一撞,给撞回去了。现在天启还守在咸安宫,面对着沉睡不醒的奶妈表达愧疚。毕竟,他只是怀疑,还没有实打实的证据证明这事是客氏做的。他本想着威逼她说句实话,可没想到她竟以死明志,他的怀疑有所动摇了。
“娘娘息怒。”吴敏仪扶着咳嗽不停的皇后坐下,面色犹疑,最终,她下定了决心,正色道,“娘娘,有件事我想跟你说,你听了可别……”
张嫣扭头看她,她看着面色依旧憔悴的皇后,心中不忍,叹了声气,余下的话就没说。
“你想说什么?”张嫣道。
吴敏仪瞧了瞧外头,俯身低声道:“娘娘,有人跟我说,曾经看见客氏偷偷把翠浮叫到屋里,关起门来说了好久,就在翠浮跟娘娘闹气那天。”
张嫣怔住。
“有这事?”她双手撑起椅子缓缓站起,在暖阁内踱步,“她没跟我说呀。”
“这就是奴婢觉得诧异的地方。”顿了顿,吴敏仪又道,“还有那个张菊英,也是她荐给娘娘的……”
张嫣顺着她说的想下去,心头一惊,拔凉拔凉,却又不由自主地摇头,喃喃自语:“不可能,她不可能背叛我。”
吴敏仪张了张嘴,终究什么都没说。事儿她已经说完,再说其他,就左右人的判断了。是与非,让主子自己定断吧。
帘子掀开,翠浮端茶进来,两人俱是一惊,严肃着脸色看她。翠浮往自己身上瞅了瞅,又看向她们,诧异道:“怎么了,我有什么不对吗?”
吴敏仪垂头不语,张嫣头一撇,淡淡对她说:“你先退下吧。”
吴敏仪领命出去,经过翠浮身边,一眼也不看她。翠浮纳闷,摇摇头,放下杯盘,跟在张嫣后面絮絮叨叨,问寒问暖。
张嫣按住桌沿坐下,这一转身的功夫,她已换了脸色,面无表情,威势具足,一双眼睛冷冷的,含着怒意。
翠浮心头一惊,生生把没说完的话噎回肚里。
“跪下,”张嫣抬了抬下巴,淡漠开口,“我有话问你。”
翠浮怔了怔,慌忙跪下,神情迷茫又害怕,像受惊的小鸟。张嫣一看就觉可怜,转念一想,又觉可恨。
“客氏是不是单独叫你说过话?”她厉声问。
翠浮明显一愣,竟没立刻答出话来,看在张嫣眼里,不免又加重了她的怀疑。翠浮看着她失望痛恨的眼神,一下子明白了这问题的含义,登时急了,大声辩解道:“娘娘,不是您想的那样,您听我说……”
张嫣支起额头,淡淡截断她的话:“有没有?”
翠浮直愣愣地看着她,跟傻了一样,木然答道:“有。”不过片刻,她清醒过来,明白现在不是自哀自怜的时候,提声慌慌张张道:“娘娘,她叫我去,说了一些乱七八糟的话,我想她是要收买我陷害娘娘,就没搭理她。回来后本想跟您说,后来觉得没必要,就……就没提这事……”
“翠浮,”张嫣头又疼了起来,“我记得我不止一次告诉你们,不要跟她罗嗦,你忘了吗?”
“我没有。”翠浮满腔委屈,红了眼眶,“我真的不知道,那天我走到乾清……日精门,一回头就看见了她,她叫我帮忙,我不敢不答应,谁知刚进去,她就把门关上了,跟我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
张嫣一边听一边摇头,末了道:“你叫我怎么相信你?张菊英是你介绍来的吧?不是你提起,我焉能想到让人来按摩,又怎会让她有可趁之机?我已经快生了啊,就差那么十来天。前面十个月我是怎么熬过来的,哪一天不是胆战心惊?我千防万防,却没防到她用这一招。她这也是急了吗?竟朝我身边人下手,你……”
她心灰意冷,别过了头,似乎不想再看翠浮一眼。
“娘娘。”翠浮平静地开口,眼泪无声淌了下来。她很奇怪自己为什么没有一点怨恨,像决心赴死的勇士一样坦然,也许是她太爱眼前这个女孩了,爱到能包容她对她一击就垮的信任和感情。
“真的不是我,我没有。”她扬起头,接着说,“没有人能为我作证,但是上天知道,上天知道……”她抽了一下鼻子,道,“随你处罚,我无怨无悔。”
张嫣沉默良久,朝天翻了翻眼睛,挡回溢出的泪水。扭过头,看着脚下跪着的哭泣的人,她咬咬牙,一字一字沉重地说:“我不能留你在坤宁宫里了。”
翠浮泪如雨下,双手撑地,重重一个磕头:“谢娘娘不杀之恩!”
夜晚满天繁星,张嫣独立在窗口,一动不动。吴敏仪掀开帘子看见,叹声气,走过来道:“别吹风了,身子刚好,再冻病了可不得了。”
张嫣好似没听见,仍一动不动,道:“她去哪里了?”
提到这事,吴敏仪就有些为难,也没个明确的罪名,她也不知该如何安排翠浮去处。宫女跟宫女的差别大着呢,有的能顶半个主子,有的只能被人践踏。
“奴婢将她安排在了乾西五所。”
乾西五所紧挨着玄武门,不能算作宫,一排房子,专门容纳犯了错的宫女和嫔妃,扔在那里,野鸡野狗一样,没人搭理。
吴敏仪觉得愧疚,开口解释道:“就怕她万一真是……去其他地方,也不能让人放心,现在这样,也跟出宫差不多了。”
“吴敏仪,”张嫣深深叹一声气,“你觉得我这样做对吗?其实我心底里觉得她不会,却又不敢相信她真的不会。我的孩子就这样死了,放过一个可疑的人,我都觉得不甘心呐!”
吴敏仪揩揩眼角,哽咽道:“娘娘,有这份心意就够了。真的,我们做奴才的,要的就是这一份心,有体谅和理解,受多少委屈都值得。”
天启一直待到客氏醒来,才又到坤宁宫里来。张嫣暗瞧他神色,前几日的坚毅已不见,面上时时流露出不忍和犹豫。张嫣心知,客氏又拿话哄住他了。
“高永寿查的怎么样?”他忐忑不安地问。
张嫣失望,他竟有些害怕,害怕高永寿把宫女找出来。其实她知道高永寿十有八。九找不到这个宫女,她就是想借此机会,让他跟客氏感情破裂,从此疏远生分。
“还没有。”张嫣淡淡说着,看他反应,他果然松了口气。
“陛下,”她忍无可忍,上前问道,“难道你已经相信不是她做的了?”
天启被这两个女人快逼疯了,闻言皱眉道:“又没有证据,你叫我如何相信是她做的?况且她都委屈得要自杀了,你还想要她怎样?难道要一命偿一命?”
张嫣只觉不可思议,瞪大眼睛看着他,高声道:“如果真是她做的,当然要一命偿一命!”
天启被这话惊得立即回头,怔怔看着她。张嫣毫不示弱地与他对视,厉声质问:“难道我的孩子就这样白白死掉?难道皇长子的性命抵不过一个宫女的性命?”
她的双眼因激动而异常发亮,语声沉痛,似在控诉他。
天启一时接不了这话,可又觉得自己并没做错什么,心里杂草疯长似的烦躁起来。他告诉自己,再吵下去也没什么用,徒伤感情,于是道:“我不能随随便便冤枉人,等高永寿抓到人再说。”
“人怎么可能抓到?”他的单纯真让张嫣觉得可笑,犹豫更是让她痛心失望,“都这个时候了,早被人灭口了,还等着我们抓到把他们供出来吗?陛下难道都不想一想,她一个小宫女想出宫,没有别人的帮助可能吗?这又是随随便便一个人能帮得了的吗?”
天启长出一口烦气,认命地垂头:“你到底想让我怎么做?”
张嫣知道他不是不怀疑,他是不敢怀疑,没有人激他,他宁愿这么混沌下去,也不愿直面在他看来丑陋的现实。
“陛下。”她软下声音,过去抱住他的手,“我不要她的命,让她走好吗?离开这个皇宫,随她去哪里都行。”
天启想到现在还躺在床上的客氏,痛苦地闭上眼睛,须臾又睁开,面对张嫣迫切的眼神。他这个妻子简直让他又爱又恨,她的强势总是让他忍不住低头。可他又不忍,无力地争取道:“她一把年纪了,你让她去哪里?”
“陛下!”张嫣听到这话,心里实在不是滋味,“她有儿子有弟弟,又有陛下赐的宅邸钱币,有哪一点让人不忍?这大明朝哪位诰命夫人能比得过她?正是因为她一把年纪,陛下更应该放她回去养老,在家里舒舒服服不好吗?何必待在宫里,辛辛苦苦伺候人?”
她心里早就气翻天了,她的这个丈夫,都已经十八了,竟然还离不开奶妈!这是多软弱多幼稚的人。难道他就没听说宫里的风言风语吗?她都为他们感到羞耻。
天启被她逼得左右为难,低下头,犹犹豫豫道:“让我再想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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