忍住,低头拨弄她耳环,笑问:“嫣儿,我今天留下来陪你如何?”
“陛下,不要胡闹!”张嫣板着脸斥他。
天启哈哈大笑。张嫣这才明白是逗她,也不在意,抿嘴一笑。
两个人依偎坐着,看那夕阳落山。傍晚的天空宁静悠远,仿佛岁月到此,就走到了尽头。古老的歌谣在张嫣心中咏叹,她情不自禁叹道:“真想一辈子这样!”
什么贤后,什么国家、百姓,太监、奶妈,全都抛到一边,就这样平和简静地活着。
天启怔了一怔,喜得垂头问道:“和我吗?”
张嫣心内一惊,细细咂摸着说那句话的滋味,就没吭声。
“我知道是和我。”他自信得意地笑着,在她耳朵上亲了亲。
☆、宫女
倚在窗边目送他离开后,她怔怔坐回书桌后,漫无目的地抄起佛经来看。帘子掀开,吴敏仪端着茶盘进了来,见她神色疲倦,笑道:“娘娘累了吧?有了身子就是这样,到了晚上就困,要歇息么?”
“等一会儿吧。”张嫣压住烦乱的心思,自己研起墨来。这是让她平心静气的好方法。
吴敏仪放下茶盘,掀开茶盖,袅袅白烟升起,茶香四溢,她盯着那茶,仿佛要从中看出什么来,“娘娘,让客氏接手膳食,会不会太冒险了?”
“有点。”张嫣神色安详,点了点头,又道,“不过她躲在暗处,让我觉得更可怕。元辉殿那件事,你忘了吗?她怪会来这套。现在这样,她损兵一千,也要自伤八百,如果她聪明的话,就不会在膳食上下功夫。”
“这倒是。”吴敏仪点头。
张嫣道:“从今以后,宫里也不要点什么香,那东西五花八门,一个不慎,就着了人家的道。”
吴敏仪忙道:“这个我已经吩咐下去了。”
“我这宫里也不知有没有她的人?”墨研好,张嫣挽袖执笔,临下笔时,却无论如何也写不下去。
索性搁笔,她无力坐回椅子上,苦笑道:“这日子过得,怎么这么累?没怀孕时盼着怀孕,真有了,又要担心这,担心那……”她长舒一口气,可是心里无论如何也轻松不了。她始终觉得,有一双眼睛在暗处牢牢盯着她,那眼睛如淬了毒的冷剑,阴森森的。
吴敏仪柔声道:“娘娘放宽心,这样愁闷,对孩子可不好。”
张嫣支着额头,两眼放空,怔怔道:“你说,如果哪一天我真跟她撕破脸了,陛下会向着谁?”
心中想着,就这么吐了出来,等她意识到,自己也骇了一跳。吴敏仪若有所思瞧了她一眼,为难地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垂下了眼睛。
“我这是怎么了……”她再次深深吐出一口气,似要清除心内所有的烦闷。夜风吹来,脑袋清醒了一些,她执笔写字,缓缓道:“你仔细留意着,挑十个姿色不错性情也好的宫女,三天后带来见我。”
吴敏仪笑道:“又给陛下找事了。”
“都是为了皇嗣。”张嫣麻木地应着,又道,“我想让翠浮去伺候陛下。”
吴敏仪一惊:“这……不太好吧,娘娘现在正怀着身子,需要人照顾。”
“也不缺她一个。”张嫣挥洒完,搁笔,目注着墨迹未干的四个字:无欲则刚。字如其人,柔中带刚。
见吴敏仪还要说,她截住道:“她为了我进宫,白白蹉跎着青春。我能抬举别人,也能抬举她。况且你也看得出来,她挺喜欢陛下的。”
吴敏仪不再说什么了,忽然想起什么,又道:“娘娘注意了没?今儿下午良妃几乎没动过筷子,过后她们收拾时,我看她杯子里的茶还是满满的。”
提到这个,张嫣就有些生气,“她这是干什么?我可曾做过什么对不起她?”摇摇头,接着叹道,“罢了,我自问无愧于她,她怎么想,我也管不着,随她去吧。”
等到天启再来坤宁宫里时,张嫣就把事先在偏殿等待的十位女孩叫了进来。十位女孩福身行礼,莺声燕语响成一片。
天启揉起额角,无奈地笑了笑,侧头去看皇后。她正襟危坐,神情肃穆,像泥塑的人儿一样。见他看过来,她拿出主母的架势,以一种不容辩驳的语气说:“陛下,后宫里人太少了,该填充了。这十位女孩都是宫里拔尖的人物,容貌性情没得挑,我跟她们谈过,都很满意,陛下且看一看。”
天启咬咬嘴唇,把头扭过来,一眼扫过去,笑道:“感觉一下子回到了两年前。”张嫣微怔。天启站起身,走到她们面前,和颜悦色地说:“都把头抬起来,让朕瞧一瞧,这一回有没有让朕心仪的人物?”
宫女羞羞答答抬头。
天启跟当年的客氏一样,一个一个检阅,清秀柔和的脸上挂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他走过谁跟前,谁就红了脸。走到中间时,他站住了,冲那个最不起眼的女孩说:“你叫什么?”
女孩并没有因为皇帝的停留激动,福了福身,平静地答道:“奴婢李雨灵。”
“哪个雨,哪个灵?”
“下雨的雨,灵动的灵。”李雨灵平实地回答。
天启笑道:“很清新,很配你。”
“谢陛下夸赞。”她再次行礼,不卑不亢。
天启微笑,这仪容气度,很有张嫣的风范。扭头看张嫣,她也在微笑,看来她也属意这位。
宫女退下后,张嫣拿出一个红本,起身呈给他,道:“她们的名字都在这上面,陛下拿去,想召谁点名就可以了。”
天启伸手过去,不拿本,却捏住了她手腕,触感光滑柔腻,温温的,很舒服。他的手指在上面摩挲,没有任何温存,像捏着一个物件。他盯着这物件凝眉思索的模样,也好像是在探究它是什么材料做成的。这让张嫣极为不舒服,皱眉道:“陛下,你做什么?”
天启沉浸在自己的苦恼中,没有答话。站在他面前的美人活色生香,但很多时候,他都怀疑,她是个真人吗?她有血有肉吗?为什么她没有任何的冲动、欲望和感情?她哭过,就那么一次,泪水稀少得可怜;她怒的时候,顶多皱皱眉头,声音比平时高一些;几乎不笑,似乎没有让她特别开心的事,更不曾为他吃醋,总是大度地送来一个又一个女人。她就像是一朵高贵的没有香味的花。从男人的角度看,这样的女人虽美,却很难让人动心,他怎么就那么倒霉呢。
心里想着这些,他看着她,神情就复杂多变了。既柔情似水,又含着某种痛恨,幽暗眼神里席卷着想要揉碎她的风暴,却又有着令人心颤的怜惜。张嫣心悸,不安地扭动手腕,他竟没有察觉,仍直勾勾地盯着她。张嫣不得不出声唤道:“陛下!”
天启陡然清醒,眸中烦乱退散,整个人轻松下来,丢了她手腕,和煦微笑。这笑容并不能让人觉得快乐,他天生的忧郁从眉梢眼角透了出来,连梨涡里都盛满了无奈和叹息,看起来又可爱,又可怜。
张嫣底气不足地开口:“陛下,你不高兴?”
“你说呢?”他笑着反问。
张嫣默然。世上不是没有痴情的人,可是太少太少,更何况是皇家。他那么小,心智还不成熟,也许是长相正对他胃口,也许是性情让他觉得新奇,这一切都会过去。源源不断的女人会被送到他身边,也许过个几年,他见识多了,就会觉得,她也不过如此。
她怎么能当真呢,当真就傻了。
她沉默着拉起他的手,把红本搁在上头,道:“这是你的职责。”
也是我的职责,一句话卡在喉咙,又被她憋了回去。
红本摊开,安静地躺在铺着杏黄色缎子的御桌上。天启支着脑袋,目光落在上面,空空蒙蒙。
职责,他想起这两个字,就觉得透不过气来。自他十五岁当上皇帝,他就不是个人了,他是职责的履行工具。娶妻纳妾是职责,生孩子是职责。情爱和男女之事在他情窦初开时看来,是很神圣很美好的,现在,他宁愿去做木工,也不想沉湎于那种无聊的像交易一样的肉体欢乐中。
不错,那就是交易,没有情感交流,一切都是利益。他要儿子绵延血统,她们依靠宠幸获取荣华富贵。真不知这一生过下来,有什么东西值得怀念?他渴望在这孤独岁月里,能有一个人携手同行,生同衾死同穴,除了她,那个人还能是谁呢?
他现在仍记得那个背影,站在慈庆宫最高宫殿的顶端,一动不动,雕像般清冷孤傲,如同她的人一样。他问她,你是宫女?她严肃认真地答,是。他笑了,装作相信她的谎言。那宫殿他父亲住过,没有宫女敢爬上去。
他没问她的名字,期待着选秀再见。一个个如花似玉的秀女上来,在他面前羞涩抬头,却没有她。他如坠深渊,失落铺天盖地般砸了下来,反倒觉得无所谓了。原来,还是有那么胆大的宫女的。他可以喜欢她,纳她为妃子,却不能抬举她当皇后。这场选秀由礼部组织,花费了大量人力物力,搅得大江南北都不安生,即便选上来的是一群东施嫫姆,他也得从中挑一个出来做皇后,这样,对全国才算有个交代。
好在她是秀女,好在她成了他的皇后,不然,他这一生都会有遗憾的。
“陛下。”
客氏的轻唤,打断了他的沉思。
“什么事?”
“今儿晚上召谁侍寝?”客氏笑问,目光落到红本上,有些嘲讽。
天启拿起红本,无聊地翻着,道:“就皇后身边那个叫翠浮的宫女吧,皇后特地跟我提了她,这个面子我不能不给。”
客氏怔了一怔,脑中灵光闪现,脱口说道:“不可,陛下。”
天启讶然抬头,“为何?”
客氏款款过来,笑着摇摇头,“陛下,你不懂。你真要召幸了那宫女,皇后嘴上喜欢,心里肯定不好受。那个翠浮与别人不同,是皇后从家带来的,感情不一般。现在皇后正怀着孕,需要她照顾。把她荐给陛下,那是皇后顾及情义,不好不做。”
“这样。”天启怔然。
“而且,”客氏微微一笑,“女人若是真正爱自己的丈夫,没有不吃醋的。那些打着贤惠的名号给丈夫纳妾的妻子,都是心里不在乎。”
她回头看着乍然失落的天启,接着说:“皇后,当然是喜欢陛下的。所以她现在心里肯定也不好受,如果陛下纳了这个翠浮,也许她会胡思乱想,会以为陛下屡次来往坤宁宫时,就看上了那女孩。”
天启自嘲地笑笑,黯然自语道:“她一心做她的贤后,哪里管我看上看不上谁?”他在本上扫了两眼,意兴索然地叹道:“罢了,我做不成她想要的明君,在这小事上总得成全她的贤后之名。就召这个李雨灵侍寝。”
☆、阴谋
皇帝只在十个女孩中挑选,并不曾召幸翠浮。张嫣讶然,问他为何。天启笑道:“她是你的人,我怎么能要?”
“进了宫,都是陛下的人。”
天启深深吐出一口气,双手抚上她的肩膀,默然看她半晌后,疲倦地说:“求求你了,皇后,别再给我塞什么人了。我看着谁喜欢,自己会封的。”
张嫣怔怔看着他,心内酸涩无比。
晚上她正在看书,吴敏仪进来,拢着手站在她面前,红着脸,支支吾吾半天,也没说出个什么来。
“你到底想说什么呀?”张嫣笑道。
“奴婢……奴婢嘴快,把那事告诉翠浮了,谁知现在……以往陛下不这样的。”吴敏仪咬着嘴唇,低下了头,像个做错事的学生。
张嫣合上书,叹息一声,问道:“她呢?”
“正搁房间里抹眼泪呢,以为陛下瞧她不顺眼。”吴敏仪声音更小了。
“把她叫过来。”
“是。”吴敏仪如蒙大赦。
翠浮很快过了来,眼睛红红的,不好意思,把头低垂着,跟张嫣行礼。
“哭什么?”张嫣笑嗔道。拉了她的手,指着脚下杌凳说,“快坐。”
“奴婢不敢。”声音嘶哑,说着就要哭,扭头抹眼泪。
“你怎么还跟个小孩子似的,多大的事儿?”张嫣起来,按着她坐下,自己才又坐下,柔声道,“你不要乱想,陛下没有看谁不顺眼,他心情不好。过了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