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扮停当,张嫣起身步出暖阁,一贯地从容优雅。段雪娇不经意抬头,但见眼前光华大盛,心神为之一晃。
一番寒暄后,两人坐下闲聊。
上茶后,翠浮问张嫣:“娘娘要不要吃些什么?”
张嫣登时红了脸,平日这个时候,她早用过膳了。
“不用。”她把脸埋在茶杯里,轻轻道。
皇帝昨天不管不顾怀孕的良妃,硬是跑到坤宁宫里歇宿的事,段雪娇已经听说。本想打趣两句,可是一看张嫣凛冽如寒梅的清姿,她无论如何也没勇气张口。
聊了一会儿,张嫣道:“去看看良妃吧。”
段雪娇乖顺点头,笑道:“正要跟姐姐提呢。”
梅月华见了张嫣,一如既往地依赖,拉着手委屈哭泣。昨天天启到她宫里后,对情诗一事只字不提,一个劲儿哄她睡觉。知道她最烦看书,他便拿了本《论语》,坐在床边给她读,名曰“胎教”。没过一会儿,她就睡着了。
今天她才知道他的真实目的是什么。不过她并不放在心上,昨天是皇后的生日,皇帝应该陪她。
张嫣道:“好了,都过去了,陛下不会放在心上的。”
梅月华怔怔道:“难道皇后也不相信我?”
张嫣时常警告自己谨慎,人性复杂,做出什么事都不一定。她对梅月华的相信只有八成,这八成无论如何也无法让她理直气壮地开口:“我相信你!”
不违背良心的前提下,她巧妙地答道:“罗绮不是已经承认了吗?”
段雪娇眼神飘忽,话语却无比笃定:“阿梅,我相信你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来。”
梅月华眼眶潮湿,无疑,这一刻,她被段雪娇打动了。
快到中午时,徽媞也来了。她刚下课,途经这里,就进来了。梅月华一边告诉自己这只是个孩子,一边却止不住冒怨气。对着她,多少不像之前那么亲切了。
张嫣看在眼里,心中暗叹。明眸锁住雅秀,她讶然开口:“这女孩倒面生,你是刚来伺候八公主的吗?”
“回皇后娘娘的话,”雅秀落落大方行礼,声音清脆甜美,“奴婢这个月才到哕鸾宫,之前是在翊坤宫伺候。”
她抬起眼皮,怯怯瞅了一眼段雪娇,好像很害怕的样子。段雪娇垂下眼皮,不屑一顾。
张嫣点点头,并不在意她,接着转回头,和梅月华说话。目光掠过低头恭立一旁的李雪娥时,心中顿生厌烦。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起,这个人就到了承乾宫当管家婆,梅月华对其极为倚重,她想斥退都找不到机会。
众人走后,梅月华疲累地靠在床上,两眼放空,雾茫茫盯着窗外,一脸伤春悲秋。许久,眼睛里恢复清明,她沉吟道:“你说,会不会是纯妃害我?当日就是那个侍女从我手中接走的稿子,她想做手脚多方便啊。”
李雪娥断然摇头:“不会。那就是个二等侍女,不过才在翊坤宫里呆了一个多月,怎么可能成为她的心腹?而且,我听人说,纯妃是因为陛下多看了这个侍女几眼,才找个机会把她打发走的。”
“不!”梅月华猛然坐起身,双眼幽黑发亮,似寻到了光明,“我越想越有可能,一定是她看我怀孕,心生妒忌,才想着法子陷害我,一定是她!”
李雪娥忙忙上前,柔声安抚她:“娘娘冷静。”
梅月华无法冷静,想起昨天蒙受的羞辱和冤屈,心中的恨意就如野草般疯长起来。
“用心可恶,恶毒的女人!”她已经忘了方才的感动,咬牙切齿咒骂。
李雪娥默了片刻,忽然道:“娘娘,其实奴婢觉得,皇后也有嫌疑。纯妃不受宠,又只是个妃子,没有理由要陷害娘娘。反倒是皇后,她素来要强,心里一定希望皇长子是她生出来的。况且,她有前科啊。”
“皇后?”梅月华一脸不相信。
“我只是猜测。”李雪娥从袖子里掏出两片皱巴巴的纸,勉强凑在一起,呈到她面前,“娘娘,这是我让坤宁宫相熟的宫女拾来的。您看一看,可有什么不对?”
梅月华一把推开,气恼道:“还让我看这个作甚!”
“怪奴婢没说清楚,”李雪娥柔声细语,“娘娘,您只看这个‘卿”字,这是您写的吗?“
梅月华把眼一瞅,那“卿”字遒劲有力,完全不像是小孩子手笔。她吃了一惊,紧紧抓住纸说:“不对啊,这个字怎么跟其他的不一样?我记得我不是这样写的啊。”
李雪娥道:“这就对了,这个‘卿’字只有八公主才写的出来。昨天娘娘定是心慌了,没瞅出来,让她得了便宜。”
“你的意思是……”梅月华瞪大眼睛。
“娘娘给她当了替罪羊。”李雪娥扶住她颤抖的身子,“西李娘娘在那儿,她要敢露一句实话,非给打死不可。”
“八公主那么小,怎么可能!?”
“是啊,没有人在后面怂恿,怎么可能?”李雪娥平静地说。
梅月华把眼泪一抹,宣纸一收,面无表情起身,快步往外走,“我要去找陛下。”
“傻孩子!”李雪娥慌忙拉住她,急急道,“你就是把这个拿到陛下面前,要怎么说?说他妹妹那么小一点就给男人写情诗?说人家怂恿,咱又没证据。娘娘,现在关键问题是,陛下不信任你!没准他还是以为这是你模仿的。”
梅月华不再动了,手捏着宣纸,无助地看着她。
李雪娥叹道:“娘娘,这个哑巴亏,你是吃定了。”
☆、夭折
自那一天后,梅月华就开始神思恍惚。走到路上,她总觉得有人在背后指指点点。有几个宫女在她午睡时窃窃私语,她登时生了大火,吩咐人打板子。宫女的惨叫暂时抚慰了她心头的烦躁,宫女的惨死却让她好几个夜晚都从噩梦中惊醒。
即将临盆时,她滑了一跤,重重摔在初冬新结的冰面上。费尽千辛万苦,孩子顺利生了出来,是个女婴,因为早产,小的可怜。天启欢喜得不得了,抱在怀里看了又看,还兴致勃勃地取名字,想封号。梅月华像被甩到沙滩上的死鱼一样,神气全无,面色苍白。见此情景,也露出一丝浅笑。
这笑容没能持续到晚上。早产儿哭了一天,到晚上没了气。梅月华伤心欲绝,几次哭晕过去又醒来,到最后,嗓子都没了音。客氏不经意瞅见天启背着人抹眼睛,心里大怒,当时就把李雪娥叫到咸福宫,劈头盖脸骂了一顿。
毕竟活生生地来到这世上过,天启依然给她赐了名字,封了公主封号,选风水宝地葬了。
他一向喜欢孩子,对孩子的母亲,就没那么多爱心了。毕竟,能为他生孩子的女人实在太多。婴儿夭折后,他就没再召幸过梅月华。
这些妃子,连同皇后塞给他的那些春风一度的女人,都没有他手中的木匠活更让他着迷,也没有他养的那一群猫更得他宠爱。
张嫣冷眼旁观,只觉身上一阵冷一阵热。天启的钟爱并没带给她多少甜蜜,更多时候,她都觉得压力重重。付出的人都会索要回报的,可她给不了他想要的。
她仍如往常一样,在当值的时候,劝天启到承乾宫里坐坐。他却不再像以往那样乖顺,反而发了好大一通脾气。
“又不是朕抢了她们来,既然选了这条路,就要承受这代价。难道朕要顾及到她们每个人的情绪?”
他这样说。
张嫣不敢再说什么了。最近他对她不再像以前那样温和,总是压着一团火气。
天启三年年初,首辅叶向高上书请求增补阁员,并呈上了候选人员名单。除了排在最后的顾秉谦和魏广徽,其他皆为东林党人。按照惯例,皇帝应该按着次序,从前到后选用阁臣,换句话说,最后两人不过陪着光荣一把。
这一次也不例外,皇帝依旧按着次序来,倒着来。
顾秉谦是何人?七十多了,贵为礼部尚书,他不满足,还想进步。过大年的时候,拉着儿子到魏忠贤府上拜访,说,就让我的儿子给您老做孙子吧。
魏广徽又是何人?礼部侍郎,北直隶人,魏忠贤老乡,都姓魏,五百年前是一家人,于是称兄道弟。
结果出来,外廷炸开锅了,这不是有人在后面撺掇小皇帝吗?叶向高连上两疏,要求遵从祖宗惯例,从前到后依次点用。皇帝一概不听,并谕外廷:“如有市恩渎奏者,重治不饶。”
大年过后,张嫣宣家人进宫,在坤宁宫家宴。宴罢,她让吴敏仪领着弟弟妹妹去玩,只留张国纪在宫中闲聊。
外廷的事,张国纪一件一件讲给她听。
张嫣脸色渐渐凝肃,“他已经把手伸向了外廷,如今连阁臣都是他的人,更不要提御史和科道官了。这还只是个开始,陛下正打算命他提督东厂,从今往后,趋附他的人只怕会越来越多。”
张国纪皱眉,恭谨开口:“娘娘可要小心,咱们的底他摸得清楚,就怕他再做文章。”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张嫣痛心慨叹,“陛下纵容他,我怎么劝都不听!”
无力和愤怒一起涌上来,她抚额坐回到椅子上。
张国纪只好和稀泥:“娘娘毕竟是后宫里的,即使再看不惯,也不好插手政事啊,再说陛下说不定有自己的主意,你这样拂他的意也不好。”
张嫣脸色暗淡,叹息着摇摇头,想说什么又没说。打起精神,她道:“父亲,你是不是和东林党有来往?”
“不敢!”张国纪变了脸色,慌忙站起身,拱手道,“臣是外戚,岂敢私自结交朝廷命官?”
张嫣道:“我只是随便问问,父亲且坐。”待张国纪坐下后,她郑重道,“你这样做很好,我们是外戚,当自重。外廷一举一动,陛下都有耳目,谨慎些总是好的,免得引起猜疑。”
她神色消沉,张国纪知道有魏忠贤和客氏压着,她过得也不舒心,临走时,屏除他人,呈给她一张药方。前一阵子李时珍的重孙云游京城,被他遇着,讨了一个生男的药方。
张嫣接了,交给吴敏仪,笑道:“一天三次煎着吃,看有没有效。”
吴敏仪一点不玩笑,当宝贝收起,魏忠贤和客氏暗地里一直筹谋着“倒张”,没个孩子,这皇后位置还真坐得不稳。
“娘娘,魏忠贤若真接了东厂,对我们可是大大不利啊。”
“是啊!”张嫣眯起眼看着摇曳的烛火,“他的势力不能再膨胀了。”
想来想去,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婉言劝谏天启。她的温柔宽厚对天启来说远远不够,他想要的更多。屡次示好,屡次碰壁,现在他见了她就莫名地烦躁,又舍不得发火,每次都是冷着个脸,三言两语把她打发走。坤宁宫那边,又是一连好多天不去。不去的时候,他让高永寿给他汇报着皇后情况,可曾黯然神伤?忧郁彷徨?
高永寿跟他说,皇后吃得好,睡得好,精神奕奕,神采焕发。
他听着,心里更是赌上了气。揽镜自照,自己反倒憔悴了不少。
独宿无聊,高永寿提议去球馆里斗鸡玩。天启懒得跑那么远,又怕在乾清宫里玩被皇后听见,便答应了。
又是踢球,又是斗鸡,痛快玩一场后,他兴致颇高,懒得坐轿,和几个亲近内侍月下漫步。
皇帝平易近人,内侍从不怕他,又是深夜,都没了拘束,勾肩搭背,晃晃悠悠,一个个跟喝醉了一样。高永寿更是扯开喉咙,放声高歌。天启在任何时候,都有一种离群索然的味道,即使身处在热闹中,即使脸上挂着欢快的笑意,他看起来依然是安静沉默的,低着头,若有所思。
他玩的时候比谁都要疯狂,然而过了后,比谁抽身都快。
路过承乾宫,大门敞开,门口悬挂着灯笼,像是等待着夜归人。内侍都住了声,蹑手蹑脚围在门口,探头探脑往里瞅。天启陷在沉思中,一个人闷头前走。高永寿拉他,他回过神,抬头一看宫殿匾额,无聊地牵了牵嘴角,继续前走。
“哎……陛下,陛下。”高永寿小声唤着,硬是把他扯了回来,指着里面说,“你看。”
梧桐树枝上的乌鸦听到动静,“呀”一声飞走了。天启探头一看,登时吓得魂飞魄散,大叫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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