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对她的好奇心越来越重。她是一个充满矛盾的个体,原本内向而退却的举
止会让她看起来像个上不了台面的小家碧玉,然而,她平常的言行之间,隐隐
透出一股端凝之气!带著一种近乎高傲的孤芳自赏,教人完全捉摸不清她的来
历。
她在人际间的应对进退做得并不好,可是,也因为这股矜贵的气质,使同事
们下意识地认为,祁蔚蔚似乎就是应该特立独行的。
从刚开始只是受了长官之命,对她稍微照顾一些,直至由自发性的对她产生
兴趣,他不得不承认,她是少数让他想要一探究竟的女人。
该放她回去做事了,他找她来办公室的目的已经完成,再留她下来,有籍职
务之便、行强迫聊天之实的嫌疑。
可是,他听见出自己问:「你昨天晚上又没睡好?」
蔚蔚云白的王颊涨红了。
「嗯……有一点。」从陈秘书住院开始,她没有一天睡好过,每晚的安眠药
已经从一颗半升级到两颗,才能勉强合眼几个小时。
「瞧你,漂漂亮亮的大女生,老是顶著一双红红的兔子眼,多可惜。」他在
做一件完全违反原则的事——对女性下属表达私人的关心。
「真的?很丑吗?你……你觉得我现在不好看吗?」她紧张地摸摸脸颊。
虽然不想和他太靠近,可是也不想让他觉得自己丑啊!
一句打趣的话,却让她如此认真,张行思失笑。
「不会。」他顿了一顿。「你很漂亮。'
蔚蔚痴望著他。他说……她很漂亮……
他真的觉得她漂亮吗?
她必须深呼吸,才能把空气挤进紧缩的胸腔里。
不行了!得快点退出去。再这样下去,她又要管不住自己的心,胡思乱想起
来。
「我……我先出去送文件,不打扰你了。」
蔚蔚几乎是逃出他的办公室。
张行恩叹了口气,懊恼地揉了揉额角。他没事去说那些什麽?简直在挑逗人
家!方才话一出回,他便知道自己的言行有多麽不恰当。若是换成其他想入非
非的女同事,早就会错意了。
看来,当初不该答应老董事长的。
特别照顾、特别照顾,他现在不就把人家给「特别照顾」得落荒而逃了吗?
张行恩自嘲地挑了挑嘴角。
你很漂亮……
你很漂亮!
你很漂亮哦!蔚蔚,他说,你很漂亮。
接下来三天,蔚蔚彷佛在云端里。她小小的世界,因为张行思一句不经意的
话,绽射著亮丽的光华。
笑意从不曾隐没在她的唇间。更多时候,她一个人坐在办公桌前发呆,或者
中午被同事拉出去吃饭时,那抹醺然陶然的笑容,就一直挂在嘴角。
「喂!你是不是谈恋爱了?」
蔚蔚倏然从甜美的幻想中回到现实。[什麽?」
小惠先偷看一眼紧闭的经理办公室门,确定张行思不会突然开门出来,才做
贼似的压低声音问:「看你最近笑得这麽甜蜜,是不是谈恋爱了?对方是我们
公司的人吗?」
她本来是人事部经理的执行秘书,本月份先调来支援行销部。从她坐进蔚蔚
的对面开始,老见到蔚蔚眼睛盯在文件上,脑筋却不知神游到哪里去,一个迳
儿露出醉死人的甜笑。各种迹象在在显示,「内向美女」陷入爱河了。只不知
道那个出师告捷的男人是谁?
「没有,你不要乱猜!」蔚蔚连忙正襟危坐,可惜娇红的耳朵背叛了她。
「喂,别这样嘛!好歹我也算是你的好同事,你有好听的八卦,怎麽可以暗
嵌起来?」
她一听见「八卦」这个字就头痛。祁家小姐的八卦够多了,不必再扯一条新
的。
叮咚,外头,电梯门打开的讯号声解救了她。
两个闲嗑牙的女人生怕是哪个主管来找张行思,连忙低下头,很有默契地装
出一副忙碌的模样。
' 蔚蔚!」开朗的招呼,伴随著一股清甜的GucciNO ,飘进两人的鼻端里。
蔚蔚抬起蟀首。是锺祯绮,「实如电通」的大小姐,工程部的副理,她的小
学同学。
「祯绮,好久不见。」
祯绮从小就是个开朗大方的女孩儿,无论走到哪里,风采都领先群伦。而且
她的个性并不骄矜,对任何人都漾著一张笑颜,热情有礼。相较之下,背景类
似的锺家和祁家大小姐,就经常成为别人比较的对象。
多年未见,她天生又不是热络的人,迎著老同学清丽的笑颜,竟不知道要从
何招呼起。
「我上个月去法国一趟,昨天才刚回来。听说你在行销部工作,马上过来探
望你。'
上个月才出国?她进' 宝如电通' 已经三个月了。
「谢谢。」她喃喃。
「对了,听说张经理也回国了。' 锺祯绮热情地拥抱她一下,再回头交代小
惠,「我们工程部这里有一些问题必须和行销部讨论,你不必通报了,我自己
进去就好。」
蔚蔚看著她自信的身影吞在门後方。从前,别人如何对她们议论纷纷,从来
不是她会理睬的事,可这一回,她头一次以一个第三者的眼光,打量祯绮。
离子烫的长直发服帖著头型,挑染成红褐色,发面光可鉴人;淡蜜色的肌肤,
鲜妍的粉色彩妆,俐落又不失女性味的粉橘色套装,整个人充满了都会仕女的
风采。
「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小惠掩著嘴偷笑。
[什麽?」她回过神来。
「锺小姐啊!」小惠的手指偷偷指向经理办公室,表情贼溜溜的。「大家都
知道董事长相中张行恩当乘龙快婿,锺小姐本身也很有意愿,现在就看经理怎
麽回应了。」
「是吗……」她垂下榛首。
「不过经理的女朋友也不是省油的灯啦!锺小姐能不能抢赢还是一回事。」
「女朋友?」她的脸色倏地苍白。
「去年公司尾牙,经理带她来过。' 小惠用力竖起大拇指。「她叫做' 池净
' ,在' 经典艺术经纪公司' 当执秘,属於气质型的美人。她说起话来轻声细
气的,笑起来柔柔美美的,举手投足都好有味道——学艺术的人就是不一样,
大小姐虽然也长得很亮眼,可是商业世家出身,总是带了一点dollarign 的味
道。咱们张经理那麽书卷气,池净那型的美女应该比较合他的胃口,大小姐不
见得有机会胜出。」
一个气质温柔的女朋友。
一个爽朗清丽的女同事。
她呢?既不优雅,又不听话,性格别扭,做人又孤僻。别说池净或祯绮了,
即使是小惠都比她清甜可爱。张行思身旁,随便一抓都可以抓出两大把条件比
她好的女孩。她拿什麽去和人比?
蔚蔚,别难过,反正你本来就不想拥有张行思!你只想暗恋,不求拥有,那
他身边有多少女人,都不干你的事啊。
既然如此,为什麽胸口重得像有一辆卡车辗过去,让她连一口气都提不上来
呢?
原来她的潜意识里,还在奢望著些干麽。
蔚蔚紧紧捂住胸口,不能呼吸了……
「蔚蔚?蔚蔚,你怎麽了?」小惠发现她的脸色惨白,连忙跑过来相扶。
「没事!」她感觉到手臂被拉触,直觉地用力挣开。
小惠吓了一跳,愣在她旁边。
「我……」蔚蔚咬著唇,满心歉疚。「对不起,我的身体忽然不太舒服。」
' 没关系啦……」小惠不自在地退後一步,' 你要不要先回家休息?我帮你
请假。」
也好,回家睡个觉,明天醒来就没事了。
「谢谢。」她不稳地拿起手提包。' 请帮我向人事部说一声好吗?」
可是,现在回到家里,一定空荡荡的,半点儿人声也没有。她不能一个人待
在家里。
如果她的魂魄在睡梦中回不来,没有人发现,那怎麽办?
对了,好久没有找大宇那群人了。以前,每当她需要人气时,都是和他们在
一起。由她去凯悦订一间大套房,大夥儿在里面吃吃喝喝,吵吵闹闹,她迳自
关进房里睡她的觉,不必怕黑暗和无声。
自从上班之後,生命充盈了许多,便少和这些纯玩乐的朋友联络了。
去找他们吧!
她可悲地想起,当由自己孤独时,唯一能找的朋友,竟是这些对她有所图的
人。
凯悦饭店,一房一厅的豪华套房里,布兰妮轻快的歌声鼓动了舞蹈因子。七、
八个年轻人,年岁都相仿,二十出头,打扮得光鲜亮丽,随著劲歌音符在客厅
里扭动。
服务生不时推著餐车进来,源源不绝地供应点心。
「蔚蔚呢?」一个从热舞中退下来的女孩子问。
「在房间里面。」被问的年轻男人耸耸肩。「老样子,睡她的大头觉。」
服务生敲门,龙虾沙拉送来了,客人们一拥而上,对舞会主人的关心到此写
止。
房间内的空气是沉窒的,寂缓的,黑暗的。一道双扇的门,将房里房外格成
两个世界。
只有在附近人声鼎沸时,蔚蔚才会满足於不开灯的环境里。
大家都已习惯她的怪异举止,讲话也不会特别压低声音,他们的' 关心' 程
度,她听得很清楚。讲穿了,就是各取所需,如此而已。
她从包包里翻出一张纸,纸上有八个数字。这是张行恩家里的电话,有一日
部门在做人事资料更新,陈秘书替这在国外的上司校对资料,当她知道之後,
无论如何也按捺不住,趁著陈秘书去盥洗室时,偷偷抄下来。
晚上十一点半了,他会在家吗?还是出门酬醉去了?
如果他真来接电话,她该说什麽呢?她没有任何理由打电话到他家里啊,尤
其她的工作内容,又不会经手到太紧急的要事。
但,听听他声音的渴望是如此强烈,她的手指几乎有了自己的意识,震颤著,
按下了话筒上的数字键。
一响、两响、三响——第一句话要说什麽?
四响、五响、六响——先问候再说。
七响、八响——问候完毕呢?就说她明天要请假好了。
「喂?」
蔚蔚千算万算,就是没算到,接电话的人竟然是女声。
「喂?」
女人?怎麽会有女人?而且是年轻女人,嗓音像是睡觉中被唤醒,有些浓沉,
又柔美得醉人。
「喂?我是池净,请问您是哪一位?」
池净?蔚蔚胸口一凉,整个人彷佛浸入千年寒冰里。
他们已经同居了!
气质美女。
说起话来轻声细气的。
学艺术的人就是不一样。
池净那一型的美女比较合他的胃口。
她茫然挂上话筒。
声音比外表更真实,一个连眠梦乍醒,都如此温柔蕴藉的女人,在现实生活
中,想必也是个贴心的可人儿吧?
池净,连名字都如此诗意……
虽然从头到尾部是她一个人在暗恋而已,不关任何人的事,可是,她真的好
想、好想、好想,看张行思的情人一眼。
「又请假?」张行恩接过假单,俊秀的浓眉蹙了起来。
「对,蔚蔚刚刚打电话来,说是感冒还没好,请我帮她填假单。」
「她已经请假三天了……' 张行恩沉吟片刻。
小惠小心翼翼地观察王子睑色。他没有太不爽吧?那个蔚蔚也实在大混了,
新人还一天到晚缺席。
张行恩拧著眉,迅速在主管栏签好名字。
' 这几天就多多麻烦你了。' 电话铃铃响了起来,他接起话筒,下了有礼的
逐客令。
看著小惠退出去的背影,脑中自然浮起了另一道更纤尘窈窕的身形。
印象中,每当他回眸总会看见祁蔚蔚一脸怔仲,或者沉静无声地坐在角落里,
次数多了,他连续三天来公司没看见那张不太有表情的睑,竟然还挺想念的。
她几天前明明好端端的,嘴角总挂著若有似无的笑,心情极好,为什麽忽然
生病了?
想到董事长提醒的,她有「情绪上的小毛病」,现在她一个人在家,又病著,
会不会开始胡思乱想?
「喂!行恩,我已经叫了你好几声了,你到底理不理我?」宏亮的声音从话
筒那端吼过来。
他猛然回过神。
「老麦!」附带一声叹气。
「奇了,你每次和我对话,不是叹气就是揉额角,我真的让人这麽头痛吗?」
麦道尔非常不服气。
岂止!
他的个性,不喜欢被催促或逼迫,即使是善意尢出发点亦同。公司一票元老
都知道他的性情!
记得他刚升上行销部经理的头一年,几位元老对这个嘴毛还长不牢的年轻人
颇持怀疑态度,一天到晚有人来「关心」他走马上任之後的业绩。
後来股东之间掀起了派系战争,上头便丢下一个年营业额起码必须成长百分
之五十的高门槛,想让「锺系色彩」的他知难而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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