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漫漫兮其修远
路,越来越难走。越往山上,道路越崎岖蜿蜒,且狭窄陡峭,根本走不了马车,只容得一人一马,蹒跚前行。我本要求自己独自骑马上山的,却没想到身体虚得厉害,骑了没一会儿,就头晕眼花,若不是罗宝柱在旁边看得紧,我就差点儿从马背上倒栽下来。因此朗星翰坚决不许我一个人骑马跟在他们后面了,硬是把我拽到了逐云上,和他同乘一骑。
我侧坐在朗星翰前面,一转头就能从他的肩膀上看到紧跟在后面的子轩。对上子轩的目光时,他冲我微笑着,轻点了点头,似乎在安慰我,叫我不要担心。阳光被浓密的树叶,筛成了点点金黄色的光斑,落在他身上,随着他骑马前行,那些光点也在不停地晃动游走,光影闪烁间让我一时有些恍惚,仿佛眼前看到的只是幻景。那一脸的怡然自得,再配上青衫皂靴,好一个出外郊游的翩翩公子,根本看不出那是身在敌营的异国使者。
“想去和你哥同骑?”脑子里正在思绪纷乱之时,耳边传来朗星翰低沉的声音。
我立刻反问:“你不是答应过,让他与我寸步不离?”
朗星翰轻笑:“所以我让他紧跟在我后面。”
“堂堂北辽之主,何必玩儿这种文字游戏?我们兄妹都在你手里,又有重兵围着,插翅也难飞的。”我瞥了他一眼,又向后看看。子轩身后狭窄的山道上,是无数身着黑夹的北辽士兵,沿着山路向下,往远处看去,就像是长长的一队黑色蚂蚁,一眼望不到头。
“你们两人本来就是一伙儿的,难道你还信不过他?”其实骑谁的马都是一样的,两个各自打着自己的算盘,却同时都在算计我的男人,没什么可挑的。但是,自从上次和子轩长谈后,我就再也没机会和他单独说话,而我心里还有很多的疑问,只有他能告诉我答案,若朗星翰真能放我和子轩同骑,也算是给了我一个和他说话的机会。另外,我也想用这样看似随意的问题,探探他和子轩合作的程度。
“你大哥是个人才。”朗星翰并不正面回答我,只说了这么一句模棱两可的话。“至于你,我要把你带在身边,才放心。”
放心?我不屑地撇了撇嘴。我看,他是怕子轩和我会串谋些什么事情,坏了他的计划,才这么紧抓着我不放吧。对付朗星翰这样心机深沉的家伙,拐弯抹角地说话,显然没效果。反正现在已经走到这一步,基本上事情已经摊开了,只是大家心照不宣地都不去提罢了。我不明白是什么顾忌让他们不去捅破这层窗户纸,但我也不是很在意,毕竟情况再坏,也就是如此了,那还不如尽量把我想知道的问个清楚。
“你在马车里放了离魂香?”和子轩长谈的那天夜里,我在迷蒙之间曾听到马车外的争执声,其中就提到了这个名字。因为当时不太清醒,我不确定自己听到的是否准确,干脆就先用这个问题做敲门砖好了。话刚出口,我就感觉到朗星翰的拉缰绳的手臂,微微僵了一下。恰巧这个时候,身下坐骑逐云或许是踩到了山石,马身猛抖了一下,我一个坐不稳,就要往下滑,惊得我轻呼一声,赶紧搂住了朗星翰的腰。同时,他也双臂一紧,抱我坐直了身子。之后,他松开一只手去挽缰绳,另一只手牢牢将我圈在怀里。现在我们这样身子紧贴的样子,真是绝对的暧昧亲密。我不由自主地从朗星翰的肩膀上向后看去,却见子轩正低头和身旁的随从说话,神情泰然自若,好像根本就没发现前面的异样。是真的没看到,还是选择不去看?我咬了咬唇,心里生出一股莫名的怒气。索性再不往后看,回过头来搂紧朗星翰。
“我没想到天启会在这个季节首先挑起战端,为了应战,我不得不加快速度,将原定的计划提前进行。”朗星翰淡然开口,他低头面无表情地看了我一眼,随即抬头拉紧缰绳,目视前方。或许是背光的原因,我觉得他的脸色有些发暗。“你哥都告诉你了?”听他这句话的疑问语气很淡,我便没有开口。子轩是告诉我很多事情,却有更多的还没来得及讲,而离魂香就是其中之一,所以我保持沉默,看他还会说些什么。
见我没反应,似是默许了他的猜测,他轻叹了一口气:“我并不知道那香料会伤到你的身体。我求成心切,恰巧手边正有此物,便想试一试。若能有效,当然最好。若没有效果,也不过就是让你闻了两天味道很重的熏香罢了。”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又低声道,“我没想到,你居然一点味道都闻不出来。”
为什么我闻不出香味儿来?难道我的身体——不,应该说,蓝雪的身体,有什么特别之处吗?“这离魂香真的这么厉害?”不能直接问,我就把问题转到了那香料上。
朗星翰苦笑了一下:“据说,曾经服过药的人闻了离魂香后,就会失去意识,却可以有问必答,甚至会说出一些他本人清醒时以为自己不知道的事情。但现在你也看到了,给你闻了两天,你除了头晕目眩,身子发虚以外,没出现任何传说里提到的症状。可见这传说之事,不实之处太多。不到万不得已,切不可信。”
我陷入了沉思。这一切都与蓝雪脑子里那些记忆有关,孤背山中的宝藏的位置,也很可能是那记忆的一部分。我明白,这么多年来,我早已与“蓝雪”融为一体,根本无法再割裂开来,所以那些记忆,就是我的记忆。虽然我没有出现朗星翰提到的那个传说中的症状,但我确实闻不到离魂香的味道,莫非这就是他刚才提到的“服药”的后果?这些年来,我吃过的药可太多了,在天启皇宫的时候,有一段时间总是失眠头疼,子轩和容成都曾让我吃过安心宁神的药,虽然我很谨慎,都是仔细查过药方后才吃的,可各种药也确实吃了不少,是否就是在那段时间里,吃下了对离魂香起作用的药呢?如果真是如此,那究竟是蓝子轩药,还是穆容成的?想到这里,胸口发闷,心里一阵烦乱。
“就算你为了我用离魂香的事情,要找我报仇,也不必用这种方法。”朗星翰突然开口,拉回了我的思绪。我不解地看着他,他在说什么?
“再用多大的劲儿你也勒不死我。上山的路还远,你身子又那么虚弱,不如省些劲力休息的好。”说着,他拍了拍我的手臂,示意我放松。原来,刚才我因为心情烦躁,无意中胳膊上就使了力气。
我深呼吸,将手臂放松,然后闭上眼睛。看来山路越来越难走了,因为身下的逐云虽然走得不是很快,却依然颠簸得厉害。但朗星翰一直分出一只手来把我抱在怀里,稳住我的身子,所以我坐得反而比刚才更稳。耳边不时听到林间那些不知名的鸟儿的鸣叫。微风拂面,空气里充满了森林、青草和野花的香气。朗星翰的肩膀宽厚、结实而且温暖,我将头靠在的的肩膀上,却因为坐骑的颠簸,额头常常轻碰到他的下巴。
在这样一个暖洋洋的春日下午,抛去所有的阴谋算计、身份地位,我不得不承认,只现在这一刻,是非常安宁而美好的,不论陪在我身边的,是哪一个男人。但是,这不过是美丽的错觉罢了。我睁开眼,声音平静地问:“你说你事先并不知道离魂香会伤人,否则不会放在车里让我闻。那么我问你,若是今后真遇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你会不会再对我用离魂香?”
“那东西没有效果。”朗星翰的声音不大,只是听起来有些硬邦邦的。
早知道他会这么回答,我轻笑,仿佛撒娇般地低语:“难道没想过,或许是你用的时间不够长?说不定哪一天,你真的无计可施了,前线的战事又逼得那么紧,你会不会再用那香料?”
他没说话,可我却看到,他的下巴绷得紧紧的,脸上所有的线条,都变得有些僵硬。
我在心中叹气,明知道结果如此,我为何还要问呢?人都是这样吧,不撞南墙不回头,不到黄河不死心。这样也好,大家把话都说开了,认清自己的身份,锁定自己的目标,去掉那些绮丽无用的幻想,彼此成功的道路上,都会走得顺畅些。此刻,我心中反而奇怪的踏实了下来。轻轻动了一下,把头移到他的颈窝处,让自己靠坐得更舒服,然后轻声道:“朗星翰,你不要说话,我想安静地休息一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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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启皇宫 尚书房
殿内一角的阴影里,站着一个身着灰布长衫的男子,靴子上满是尘土,右手还拿着马鞭。这时,他听到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回头看了一眼,果然见到金冠龙袍穆容成,正快步走向这里。
“皇上驾到!”门口的小太监一声唱诺,殿内的宫人便跪了一地。不过年灰衣男子直到穆容成走到龙椅前,才上前几步,跪到了他面前:“小人参见皇上。”
穆容成朝何鸿打了个手势,何鸿赶紧招呼殿内的宫女太监们退下去。等人都走空了,穆容成才问:“他们进山有几日了?”
那灰衣人微微一愣,这次他回来就是要报告皇上北辽之主带领大队人马进入孤背山脉的事情,没想到皇上张口就说了出来。
“算上小人在路上赶路的时间,他们已经进山三天了。”他抬头看了一眼高高在上的帝王,终究还是忍不住说道:“请恕小人冒昧,小人并不贪生怕死,吃苦受累也是小人份内之事,只是皇上既然早已得知北辽军队进山一事,又何必再命头领大哥分派人手回京面圣?毕竟,多一个人手留在北辽,就可以为圣上办更多的事情。”
“朕不过是猜测而已。”穆容成说话时,何鸿端着一盏茶走了进来。穆容成接过那定窑白釉刻莲花纹托的瓷盏,掀开盖子撇了撇上面茶叶沫。热茶水腾起的雾气,遮挡住了他的面容,从灰衣男子的角度看去,此刻皇上的眉眼,看起来都有些模糊不清。“这世上怎会有过宝山而不入的道理。即使是朕都做不到,更何况是朗星翰。”穆容成的声音清淡,像是感慨,又像是自言自语。不过,随着他把茶盏放下,他的声音又恢复了往日的威严:“朕知道你们都是一等一的人才,更难得的是,人人都是忠心耿介之士,所以朕才将如此重要的事情相托。但这次事关天启国运,朕不能不更加谨慎小心。”
“是,皇上英明,是小人思虑不周了。”
“无妨,你且起来回话。”
“谢皇上。”
灰衣人站起身后,穆容成又问:“蓝子轩近况如何?”
“回皇上,蓝大人在北辽军中颇受礼遇,朗星翰不但没有为难他,而且在进山的时候,一直与他同行。另外,在朗星翰身边,还带有一女子,同乘一骑,一直与其寸步不离。”
话音落下,殿内静默了一会儿,灰衣人才听到穆容成平静无波的声音:“就这些?”
“关于蓝大人的消息,目前为止只有这些。若有新的消息,首领大哥会轮派其他人回京禀报。”灰衣人恭敬地回答。
“回去告诉你们大哥,看好那个蓝子轩,若他有任何异常的举止行为,杀无赦!”
灰衣人微惊于皇上话中所带的不容置疑的冷酷和森严,不过他的职责就是服从命令,所以他立刻恭身答到:“小人遵旨。”
灰衣人离开后,何鸿打量了一下穆容成。今日早朝的时候,有很多主和派的老臣上奏,希望天启军队以防守为重,不要急进猛攻,最好与北辽僵持一段时日,就派人与其和谈。这与皇上的增兵计划完全背道而驰。当然,朝堂上也有不少强硬的主战派,上奏皇上建议增兵。做为君主,必须海纳百川,听取各方意见,所以即使穆容成想立刻准奏增兵的折子,也要摆个样子让大家都发言。也就因为如此,今日朝上是极其热闹,两方人马你来我往、唇枪舌剑,争的是面红耳赤,却谁也说服不了谁。更有许多自始至终保持沉默的中间派,不管穆容成怎么问,都是一句“圣上英明神武,自有决断,臣等谨遵圣觎”。再加上刚才那人提到的,与朗星翰寸步不离的女子,何鸿实在有理由担心此刻皇上心情极差。不过现在,他见皇上翻看着手边的奏折,表情很平静,似乎没有什么暴风骤雨的样子,于是他这才上前轻声问道:“皇上,魏阳将军回京复命了,一直等在尚书房外,皇上是否要见他?”
穆容成点头:“宣他进来。”
魏阳进殿后,穆容成免了他的跪拜礼,赐坐在下首。魏阳谢恩后,小心地只坐了凳子的边沿。穆容成知道他有所顾及,也不点破,只道:“此次我军能顺利出兵,你才是头功。只是朕无法公开嘉奖你。不过朕会将的功劳记在心里,以后自有机会封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