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般期待,终是落空。
他没有说。只是压低了声音地劝:“别说傻话,也别孩子气……宫中险恶,你要照顾好自己。就算真的不懂该怎么应对,也不用害怕……真要有什么事,哥不会坐视不管——敏珠会帮你。”
到底还是得避嫌。环顾四周,沐风行催马向前。“云裳,千万小心!”
云裳撅着嘴。听见他说出这些话,失落顿时就把她心里给塞满了。你就那么巴不得赶紧推我出门去吗?你就那么盼着沐家出个娘娘来光耀门楣吗——口口声声说什么会护着我,结果……
都是假的!
悒悒不乐了一阵,忽然又有些高兴。虽然对话只有匆匆的几句,他说的也都不是她想听的,但她听得出,他心里到底还是挂念着她。还有,等等,刚才说……敏珠?云裳猛然醒悟过来,撩开轻纱想问清楚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却只听外头“嘶律律”一声,沐风行紧了紧缰绳,白马应声向前,清脆的蹄声“嗒嗒”响着,渐渐跑得远了。
“小姐。”又过了好一会儿,云裳才在敏珠的轻唤声中回过神来,“前头不远,就是宫门了。”
到了。
云裳默默深吸了口气。原本漫搭在膝头锦盒上的十指,随着敏珠的话音,不由自主的渐渐收拢。
终于,握成一团。
贰:满庭芳
恩。宠。
娟丽的字迹游走在素白的纸面上,一笔,又一笔。“宠”字写完,皓腕稍停,笔峰在龙尾的最后一画上迟疑叹息,久久不肯离去。墨色的毫尖顿在半空里,残留的墨迹似是怀着满腔怨艾的情绪,轻轻一滴,便一直洇到了宣纸后面去。
敏珠垂手站在云裳身后,不发一言,冷眼看着她在纸上写下一个又一个字。云裳像在想事,又像是跟谁赌气。笔走龙蛇的写着,写完一张就将纸丢进火盆里化去。如此这般沉默着写了足有一两个时辰,竟连一句话都没有说。
敏珠不好开口,只得察颜观色,为她铺纸研墨,间或拿眼角余光偷偷打量几下——倒也看不出小姐脸上有什么情绪。一如平时见惯的样子,神情木呆呆的,眼底没有一丝波澜。
香炉里的青烟静静袅着,泛开一抹轻柔干爽的香气。偌大的书房中,除了纸笔交错悉悉索索的摩擦声,就只剩下火舌舔过纸张时那一点熹微的响动。
日过中天,已是正午时分,该传膳了。可是没人动。敏珠不做声,一众的太监宫女也只好装聋作哑,不敢贸然进来打扰主子的雅兴,抬了食盒搁在偏殿里候着。
更漏滴滴答答过去。
屋子里静得让人有些心慌。就连外面门廊下打帘子的小宫女们也察觉到了气氛不对头,个个竭力屏住呼吸,生怕自己一不小心打个喷嚏就犯下天大的过失。
掐指算算,这已是沐淑媛入宫的第十三天。
敏珠无声的叹了口气。
整整十二夜,帝君都在琴微殿里流连。
皇宫里从来没有哪一只眼睛会打盹哪一只耳朵会偷闲,所有人都看得见也听得见:沐相爷家的四小姐生得如花容颜,早在选秀之初便凭一幅画像虏获了君心,破格以妃礼迎入宫中后更是擅宠专房——
出身不凡,美若天仙。未曾入宫便受到特殊的礼遇,之后更是夜夜承欢……
终于,云裳搁下了手里的笔。一边用眼神示意敏珠递上茶来,一边在心里盘算。到今日,只怕这后宫里跺着脚吃味儿的妃嫔们,生吞活剥了她的心思都长出好几轮了吧?
抿一口清茶,唇边弯起丝略带嘲弄的笑意。
她当然知道,如斯恩宠,灼伤了多少人的眼。
可是。
嘴角的笑容稍纵即逝,下一秒,眼底积蓄起茫茫的幽怨。
除了敏珠,这世上怕是没有第三个人会知道她这十二夜到底是怎么熬过来的——西临帝君白宸浩以纳妃之礼将她迎入了宫门,众目睽睽之下将她的手攥在掌心。繁长冗杂的仪式中,温柔呵护,形影相牵……他完美得好似举世无双的那个良人。可就在云裳以为他真的为自己意乱情迷的时候,依着祖制喝完合卺酒,结束所有的礼仪程序,帝妃执手共入罗帐之后,白宸浩脸上那深情如许的笑容,瞬间便如风吹云散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朕很累。”冷冷抽开牵着她的手,帝君自顾自将红白相间的吉服扯下丢了一地。侍婢们早都退到了殿外,此刻,偌大的琴微殿内室里,就只剩下他和她。
四目相对,盈盈而立。云裳迟疑着要不要上前伺候,可还未等她动,白宸浩便折身往内室走去。
煌煌灯火下,暗色的影子摇曳一地。
年轻的帝君坐在牙床边沿,瞟一眼满脸错愕的云裳,“忙了一整天,想必你也累了。歇着吧。”
无比温柔的声线,却带着不容反驳威严。
云裳抬起脸。花冠上的珍珠一串串摇荡,像忐忑不安的心,左摆右晃。顺着那男子下巴微微扬起的弧线,她看见窗下摆着的贵妃塌——
顿时便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
他是说……今夜,让她栖身塌上?
新婚之夜,他让她睡在外面的塌上?
她愣愣的站在那儿,仿佛读不懂帝君的旨意。不过,短暂的震惊和怀疑很快便从心头散去。因为白宸浩自从说完那句话后便没有再看她一眼。他很利落的脱去了身上的礼服,舒舒服服的伸了个懒腰,往那张雕花大床中间躺了下去。皎白的中衣像一片月光倒映在身上,看起来近在咫尺,却淡漠如远隔天涯的距离。
红烛滴泪。九五之尊的男子侧身睡去,只留给她一道尴尬的背影。
云裳立在床边,一时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白宸浩,西临帝君,他以妃礼迎娶自己,费尽周章的让所有人看见他是多么的喜欢她,多么的看重沐家,转脸却又在闺闱之内给她冷眼,明明白白的将她拒于千里之外。
他想干什么?
愣了一会儿,云裳默默退出去。没喊敏珠进来伺候,只是自己走到妆台前坐下,动手卸下了发髻上沉重的花冠。繁杂的饰物一一除去。浓妆卸尽,粉面朱唇。身后罗纱轻荡,眼前红烛摇曳,铜镜里的面庞何等美艳……
可躺在身后的那个人,却连看都懒得看她一眼。
她突然觉得挫败。
虽说不至于对一个初次见面的男人产生多少好感,但至少,委身于他这件事也不会让她觉得有什么委屈。他毕竟是她的夫君——而后才是西临之帝。打纳妃诏书下到沐府的那天起,云裳就清楚的知道了自己将要面对的命运。
无所谓顺势而去,更无所谓随波逐流,她很清楚自己从此将成为后宫三千佳丽中的一个,日日都要生活在无尽的争夺、算计和绞杀里。她甚至思考过该如何取悦帝王,怎样想方设法得到他的恩宠……孰料,千般万般皆算计,唯独没算到洞房花烛之夜他会和衣而睡,将她抛于无比尴尬的境地。
不,这远不是最尴尬的。
回过神来,吩咐敏珠拨旺盆里的火苗,云裳重新拿起案上的笔,却再写不出一个字——躁郁的情绪就像那橘色的火星,在灰烬里轻轻的蹦开,转瞬间又寂灭下去。她叹了口气,捏着笔管的指头轻轻往下一送,手里的兔肩紫毫便直直跌入了火盆。
紧跟着,又有几团字纸被丢了进去。
已近式微的火星终于遇了助燃之物,瞬时攀附上去。光焰渐渐壮大,火舌卷了上来,噼噼啪啪烧成了一片。
大婚当夜,帝君将她丢在窗边塌上。云裳枕着寂寥硬生生捱到了天明。白宸浩习惯早起,五鼓刚过就醒了。云裳便也跟着起来,装作没事人似的唤太监宫女进来伺候。推开殿门叫人之前,她稍微犹豫了一下,反手搓揉了一下自己身上的中衣。似乎就是在那一刻,她看见帝君眼中闪过了零星的赞许之意。但也只是稍纵即逝的情绪。白宸浩并未在她这里多做停留,洗漱停当后给太监总管的第一句旨意,是去临芳殿用早膳。
虽是初来乍到,不懂后宫的格局,但入宫前好歹也做过些功课,知道临芳殿是丽妃的寝宫。而丽妃,正是后宫中最得帝君恩宠的妃子。
众人簇拥着帝君挺拔的背影消失在门外,云裳想,他以后大概不会再来了——
一夜无眠的辗转反侧足够她想明白很多事情。云裳心里明白,一如几位姨娘在私下里说过的那样,帝君要的,其实只是“沐家的女儿”。煊赫和恩宠,都不过是做给外人看的幌子罢了。他要笼络的,是她那个权倾朝野的爹。
爹送上礼物,他笑着接纳。沐云裳再怎么美艳倾城,也只是个精致的花瓶,他把她摆在屋子最显眼的地方给人看,让天下人都看见他是多么的在意与沐相之间的关系。他,或者说他们,要的只是那个和美异常其乐融融的表象,至于其他的——那花瓶美不美,好不好,他喜欢不喜欢。谁会去管呢?哪怕帝君私下里拿着花瓶当痰盒当夜壶,或是压根懒得多去看一眼,都无所谓。没人关心那件东西,只要它还在,还摆在那里,就够了。
未得势,先失宠。想到自己从此无异于被打入冷宫,云裳忽然舒了口气。眼前境况虽与她的计划相去甚远,却没由来的让她感到一阵欢喜——她很乐于做一个顶着华贵头衔的深宫弃妇,就像这几年把自己关在碎香园里做“木头小姐”一样,自娱自乐,没什么不妥。至少,这让她在想起沐风行时心里不再觉得憋闷沉重。
可谁想,事与愿违。
是夜,华灯初上,帝君的銮驾再次停在琴微殿前。
云裳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白宸浩翻脸的速度实在是比翻书要快得多!他脸上洋溢着宠溺的笑,他肆无忌惮唤着她的闺名,他当众揽过她的肩把她搂在怀里,他无视众多下人的目光将她打横抱起直接进了寝殿——是的,执事太监和内廷女官都看见了,帝君再度临幸沐淑媛。
他们不会看见房门关上之后白宸浩迅速便将她放下的一幕。哦,不,或者说他是直接把她从怀里给扔出去的更恰当些。云裳倚门站着,白宸浩兀自朝里走了两步,似是想到了什么,回过头来瞥了她一眼。
只一刀冷冷的目光,已足够让她明白自己应有的分寸。
什么都不能说,也什么都不能做。除了配合,她根本没有别的选择。
短暂的目光碰触之后,云裳在那道目光里谦卑地低下头去,屈膝行了一礼,然后折身走回内室,从箱笼里抱出床被子来,默默铺在了外间塌上。
夜里她仍是睡在花塌上。裹着薄薄的杯子横躺在窗下,睁着眼睛怎么都睡不着。三更天的时候起了夜风,山风丝丝缕缕透进来,肩膀上有些凉意。被子太薄,她瑟瑟抖着,可思忖了许久,终是没敢起来惊动他。
云裳知道,其实白宸浩也一夜没睡。他甚至连衣裳都懒得脱,斜枕在床上抱着卷古书看了半宿,天一亮便摆驾回了清思殿。
第三夜,第四夜,第五夜……
一直到第十二夜。每一夜都是这样,他夜夜宿于琴微殿,却夜夜给她难堪。
日复一日煎熬,云裳始终缄默不言。
沉默并不是因为读不懂他的心思——相反的,她很快便从白宸浩的举动中看透了他做戏的深意:很显然,帝君乐于让朝臣们误以为自己迷上了丞相家的女儿,也巴不得宫里宫外都知道她是他的新欢。背人处,他对她不理不睬视若不见,惜字如金从不多言。十二夜的疏离冷淡足够云裳看清他对自己的厌烦——而她最想不明白的恰恰也就是这点:就算是存心制造假象给沐相或者其他人看,白宸浩也大可不必如此极端。他完全可以把表面功夫做足,假戏真做,连她也给瞒过去。
疏远和敌意表露得太过明显。恩宠和冷遇间的反差也过于强烈。云裳读懂了帝王心中对沐氏之女的抵触和敌意,可问题是:以白宸浩的身份地位心机城府,他根本不该将这些东西表露在明处。
这位帝君到底是怎样一个人?
十二夜共处一室,隔着尴尬偷眼打量,对他多少也算有一点认知。
白宸浩还很年轻。二十一岁,正是绛龙城里的公子哥儿们忙着斗鸡走马寻花问柳的年纪。他却已经坐了整整十三的年江山。
他是先帝的独子,与元公主锦澜一母同胞,皆为皇后嫡出。十三年前,先帝和皇后在山间行宫避暑时遭遇意外,双双罹难。噩耗传来,举国震动。五日之后,虚龄八岁的太子宸浩匆促继承了皇位。因年幼,皇祖母晏氏临朝摄政。
云裳虽是闺阁女儿,对朝局了解不多,但到底也是相府的千金,这一节故事,在家时不止一回听人说起:当日朝中局势怎样动荡不安,太皇太后如何力挽狂澜。几位权臣貌合神离明争暗斗,甚至有起了二心的贼子想要造反!——沐家人怎么会不清楚这些呢?沐相爷就是因为在那个节骨眼上坚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