寸寸相思,触地成灰。
是夜。
冷月清光流泻一地。
白宸浩一脚踏出清思殿,未等身后的总管开口解释,便已不动声色的拧紧了眉。
轻柔月光之下,黑衣劲装的女子独自坐在不远处的凉亭里。乌黑的秀发高高盘起,手中似是还有一柄弯刀。听见脚步,她侧过头来扫他一眼,波澜不惊的一瞥,无悲无喜,素日清澈见底的眼中,此刻更像是笼上了一层纱。
“你怎么来了?”挥手示意众人退下,白宸浩漫步走到理她不远的地方,“这身打扮——”
“今夜有好戏。”突兀的开口,姜舒眉笑得诡秘。“陛下看不看?”
“什么好戏。”他不明白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也不想多陪她纠缠,云裳还病着,他答应了的,今晚要去陪她。
“我脾气你是知道的。”丽妃看破他的心思,嘴角勾起一抹哂笑,“当初进宫的时候我就说过,你爱宠着谁是你的事情,哪天心里真没我了,明说一句,我不会放不开。”话虽这么说,但脸上到底还是浮起了几分不悦,分明是怄气吃醋的模样。白宸浩看着丽妃别扭的表情,不由反倒一笑。想想近来也确实是冷落了她。心里一软,伸手撩上她的耳际,几缕乌发散在指尖。“你啊,什么都好,就是嘴硬。还在为先前的事情怄气?”轻轻一拽,已然拥她入怀,“我当日也是气急了。我相信不会是你……”
“我不是要你信。”冷然抬起头来,丽妃眼波闪动,似是天际流星。“若只是要你一个人信,我才犯不着陪你演这出失宠的戏。——我要的是真相和公道。”顿一顿,她看着他,目光坚定。“你不也一直怀疑这宫中有人图谋不轨吗?”
白宸浩沉吟一下。先前对她的那些猜忌和冷遇,确实是出于做戏的心理。他也很想揪出那只藏在幕后的黑手,但想到那个人是……他又担心,现在下手,是不是为时尚早?
“你想怎么样?”
“请陛下赏脸看出戏!”故作深沉的一笑,丽妃理了理弯刀上的七宝络子,贴在他耳边说:“我知道你犹疑什么。但这件事情若不弄个水落石出,宫里怕是没有谁能安寝的。”果然,这话让白宸浩心里顿时一沉。——能将剧毒搁到云裳碗里的人,自然也能有办法毒死他或者锦澜。
见她转身要走,他忽然开口。“舒眉……”一声轻唤,带着一点浅浅的歉疚。“你心里真不怪我?”
她侧过头来,嫣然笑起。“自己的夫君爱上了别人。我要说不嫉妒、不吃醋……那不但是在骗你,也是在骗我自己。”喟然一叹,她舒了口气,“可是……知道吗,打从看见沐云裳的第一眼起,我就明白你当年为什么会选上我了……宸浩,你爱的,并非那倾城绝色的容颜,而是她骨子里傲倨偏执的性格和眼底深处磨刀霍霍的一抹杀气。我说的对不对?”
他在自己身上找到的东西,不过是另一个人性格的映射。只是,这份藏在心底深处的喜好,长久以来,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那一刻,女人的直觉让她明白,相比沐云裳,自己并不是他最想要的那一个……也好,这样一来,心里最后那一点难过和愧疚,终于可以烟消云散了。
宛然一笑,舒眉注视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目光灼灼。“你知道我爱你,即使你对我的爱不过是短暂的欢愉,即使总有一天会有别人将我在你心里的位置取代,我也只爱你一个。只是,就算有朝一日红颜未老恩先断,我也不要斜倚熏笼坐到明的结果……答应我,如果有一天,你发现你心里已经没有我。放我离开吧。”
“不会有那一日的。”白宸浩放开了她的手,嘴角却弯起淡淡的笑。“我不会让你离开我。”直到此刻他才明白,原来这些年,她对自己,比自己对她用情更深。不觉有些怀疑,当年的做法,是对是错?她本应是自由穿梭在林间的鸟,纵横驰骋在荒原上的风。可现在,却要为了挽回自己的名声和公道,不惜布下棋行险招的一局……
丽妃默不作声,足尖轻轻一点,黑影翩然没入夜色,仿佛这个人从来就没有在清思殿出现过。
白宸浩站在原地,抬眼看看东天上的月亮。月光照在他身后的凉亭上,投下淡淡的一道影子,将整个人都罩在暗夜里。
夜色,渐渐开始深浓。
火光是三更天的时候亮起来的。
由宜春殿起,自西向东,借着风势,漫卷过一座座殿阁。
本就是天干物燥的季节,近来雨水又少,修枝时剪下的枯枝败叶堆在那儿,越发易燃。等太监和侍卫们七手八脚汲水来灭火的时候,山下已然有三四座殿阁冒了烟。
云裳被锣声从梦中惊醒,甫一起身,便被宸浩拽进了怀里。“你身子弱,别出去。”
泱泱闹了一阵,忽有内侍来报,说是倒了风向,眼见得那火便要往上山来——皇宫本身依山而建的,各处殿阁之间,丛林葱郁。若是火势真的无法控制,只怕……白宸浩再也坐不住,披衣起身踱出了琴微殿。云裳忙让敏珠搀她起来,也跟了出去。
居高临下一望,只见火光已然漫卷了宫城西南角的大片区域。大总管卓庆正急得直跺脚,一叠声的声命人赶紧去扑火。白宸浩走过去,拍拍他的肩,示意他稍安勿躁。卓庆见帝君起来了,一时竟失了沉稳,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陛下,火借风势,越演越烈。只怕是、只怕是不好灭了……”
“不碍事。”白宸浩举目看着那火势,面上没什么表情。“吩咐下去,各宫尽量避火。能扑则扑,不能扑,就躲一躲。只要别伤着人就好。”
卓庆回头看一眼身后,脸上有点急。“陛下,您是不是……”大火要是烧到半山,琴微殿也会危险。见卓庆结结巴巴的指了半天,云裳替他把话说了出来,“还是请帝君移驾明霞殿吧。”
皇城格局,清思殿居于正中,宜春、瑶华、飞音、临芳、琴微等诸多殿阁高低错落,星罗环绕四周。唯有锦澜的明霞殿远离诸宫,居高临下的坐落在山巅最高之处。看眼下这个情势,大火从山下烧上来,万一要是收不住,半山的这些殿阁怕是都很危险。虽说禁军就算拼了命也会保住清思殿……但帝君此刻还是暂且往后避一避为好。去元公主那里,自然是想当然的权宜之计。
白宸浩却不肯。
“这火来得凶猛。天干物燥,真要控制不住,一路烧上去,明霞殿位置那么高——到时候,朕还有退路吗?”
一句话,惊得云裳卓庆满身冷汗。卓庆磕磕巴巴请示下,“那陛下的意思……”宫中已然无处可避,难道要移驾往宫外去不成?
白宸浩淡然一笑,“先祖英明,早年修建宫城之时,已经留下了应对大火的退路。”未等卓庆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白宸浩沉声下令:“传朕的旨意,速将各宫人等召到千波殿去。”
卓庆眼前一亮,顿时明白了帝君的意思。“陛下英明!”
能避火的,自然是水。千波殿位于湖边,平日里备有不少画舫游船。若是真的控制不住火势,只需支开画舫,大家泛舟湖上,便自然能够避过这场劫难。
不消半柱香的工夫,各宫的主子们便都到了千波殿。原以为只要在此暂避即可,不想,人到齐后,白宸浩一声令下,要船工撑篙,将众人送去湖心岛——
一时面面相觑,谁都不明白帝君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唯有锦澜不慌不忙说道:“当初修建宫城时在湖心留下那座孤岛,就是防着走水……”或者宫变。不过后面这句她没说出来。这世上,除了他们姐弟两个,再没有谁会知道,白家先祖在湖心岛上留有密道,真有乱臣贼子反叛,攻下宫城,也可先退守孤岛,而后择机外逃。
锦澜坐在画舫上,望着点点灯火照亮船头暗沉如夜的湖水,无声的叹了口气。
微凉的肩膀让她想到很多年前的那个深夜,那个兵荒马乱的夜里,她和宸浩也曾经匆促的坐上小船,躲到那座湖心岛上去过。皇祖母说,若是有人攻破了皇城,便要她带着弟弟逃出去。她叮嘱她,无论如何,都要将这江山保全……那年她几岁来着?十岁?隔了那么久,很多事都模糊了。只记得那种刻入骨髓的恐惧和慌乱。昏黄的火把在暗夜里不停的闪烁,脚下的湖水像一口深不见底的黑洞。恐惧从骨缝里渗出来,她咬着牙,压得下肩头抖动,却克制不住五脏六腑的哆嗦。生死攸关的当口,她把宸浩护在身子后面,他却忽然拽住她的手,异常认真的说:姐姐,我是男孩子,理所应当是我挡在你的前面!
其实他也很害怕吧?说那句话的时候,连眼神都在抖。
却那么倔强的一字一顿:姐,你放心,我会保护你。
那一刻,锦澜明白了这一生自己要为了什么而活。从此后,多少年,多少事,无数的大风大浪,一次次生死抉择。元公主镇定自若,连眉头都不再皱过——
“姐,石头滑,你小心点。”贴心的叮咛,同时递过来的还有一只坚实有力的手臂。这一刻,他想到了什么?竟然没有分心去照顾他最心爱的妃子,而是这样毫不迟疑的将手递给了她?
锦澜抬眼,心下了然。却不说话,清浅一笑,把手搭了过去。
肃穆阴森的灵光殿,因了众人的到来,渐渐现出几分嘈杂。人太多,仆从们只能留在船上听候传唤,各宫主位娘娘身边也只有一个婢女跟从。白宸浩命云裳寸步不离的跟在自己身旁,云裳便不好再叫敏珠跟着,只得嘱咐她好生守在大殿外头。
一踏进正门,便看见庭中跪着的女子。
不知为何,云裳心里咯噔一声。那女子穿着灰色的布衣,虽然还带着头发,但已经是出家人的打扮。她几乎是匍匐在地上,头压得很低。云裳便是再笨,此刻也已经猜到了,眼前这人,正是前任皇后,黎文君。她偷眼打量一下四周,端妃丽妃脸上都是一派气定神闲的表情,其他诸人表情不一,倒是公主,眼中似有几分唏嘘之意。
“罪臣之女黎氏,叩见吾皇。”
“起来吧。”帝君的声线波澜不惊,平静到甚至没有半分不悦的味道。“宫里走了水,不得已,要来叨扰你。”漫声说着,径自往前走去,话音语气都很家常,若不是知道他们两人的关系过往,云裳几乎以为,眼前女子是他的旧友故人……
黎氏并不作态,帝君走过去之后,她轻轻叩首,躬身起来。
在场众人,唯有云裳不曾见过黎氏的容貌,心里忍不住有几分好奇,不由扭过头去看了看。谁曾想,这一眼望去时,皎洁的月光恰正照在黎文君的脸上,她的视线也正撞上黎文君的目光。
“啊!”
听见云裳失口尖叫,众人循声回头。这一下,不止她,就连白宸浩都大吃一惊!
云裳记得端妃曾经说过,黎文君是个绝色的美人。可是现在,昔日绝代佳人的脸上,却密布着无数条的刀疤,恐怖的疤痕就像一条条千足蜈蚣,蜿蜒着扭曲着,从额角一直爬到下巴,又从颧骨滑向耳际……
一道,又一道……
云裳忍不住闭上了眼睛。身子一软,便靠在了白宸浩身上。
未等白宸浩开口,锦澜已经抢先问了出来:“这是怎么回事?!文君,你怎么会变成这样?!”一直以来,在锦澜的印象里,黎氏都是个骄纵跋扈的女人,她喜欢随时随地的穿着正式的后服,摆出一派端庄雍容的样子,哪怕是在自己这个公主面前,也要做出高高在上的国母姿态。而此刻……若不是那双熟悉的眼睛和从眼底流露出的毫不掩饰的怨毒,锦澜真的很难相信,面前这个容颜尽毁,貌如罗刹的女子,竟然是当初那个……黎皇后。
“奴婢谢陛下和公主的恩典。”黎氏嘴上答着她的话,眼睛却始终直视着帝君,嘴角微微勾起一抹浅浅的笑意。那笑容和她脸上扭曲的疤痕拧在一起,整张脸上透出一股让人不寒而栗的诡异。
“你这话什么意思?”从大火烧起来的那刻起,白宸浩心里便明白,这一夜必是不得安稳的。只是看见黎文君的脸,就连他都深感意外。眉峰一拧,揽过云裳,转头往正殿的玉阶上走去。“有什么话,不妨进来说。”
还能说什么呢?
黎文君看着他,看着他怀中那个因为娇弱而早早裹在狐裘之中的美丽女子,心里浮过一抹苦涩。这就是命吧?再怎样鲜妍的花朵,也有被春风丢弃的一刻。她拼了命的去护、去抢、去夺,到头来又如何?眼波一闪,瞥过一旁的丽妃。不过才两三年的工夫,连她都已经失宠了。
爹说的对,君心难测。那份高高在上的恩宠,原就是这世上最靠不住的东西。
只可惜,她懂的太晚了。就算看透又如何?她已经什么都失去了……家族,亲人,权力,地位,什么都没了。甚至到最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