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随着母亲的早逝,这些记忆早已模糊,只是伴着相思重复着这些动作时,才开始渐渐地拼凑起那在岁月流逝里渐渐零落的记忆。
纸鸢终于放上去时,相思清脆的欢呼仿佛让渐渐昏沉的暮色染上了特别的流光。
我抱着肩,看着沈小枫带着相思在巷道间奔跑,回忆着我幼年时偶尔的欢乐嘻戏,不觉怅然,继而酸楚。
这小小的女孩,纵然会在富贵中长大,一生衣食无忧,也难免和我一样,成年后越来越抓不住关于母亲的点滴往事。
正倚着院墙之上出神时,那厢有乞丐托着破钵瘸腿走来,看了片刻快活奔跑的相思,便到我跟前乞讨:“公子行行好,行行好……”
此地行人素少,我再不晓得怎么有人跑这里来行乞,并且敢和我这样一身乖戾杀机的人行乞。
纳闷地盯他一眼,我心下已是剧震,面上却不动声色,从袖中摸出一锭五两的银锭,放在他的钵盂中。
五两银子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足够一户中等人家一两个月的开支了。
但这乞丐并不惊讶,低头哈腰地说道:“谢谢公子,谢谢公子!”
然后依然瘸着腿,一步拖一步,慢吞吞往巷道以北的方向去了。
我抬头看时辰已经不早,扬声道:“相思,天都黑了,该回去了!”
相思恋恋不舍,沈小枫哄道:“你娘亲有事呢,我们先回去吧!”
相思这才笨拙地慢慢收线。
我走近沈小枫,低声吩咐道:“派我们家可靠的人跟着那个乞丐,查明他落脚地点,不必惊动,直接过来告诉我。”
沈小枫忙应了,急急进府中去找人。
相思的手却不够灵活,冷不防小手指一滑,线辘轱掉落下来,那纸鸢呼呼地又窜了上去。
听相思惊叫,我忙捉住线,往下一扯时,已把纸鸢拉住。只是用的力大了,那大蝴蝶下方缀的小蝴蝶给扯得脱落开来。
眼看着大蝴蝶随着线慢慢往回收着,脱落的小蝴蝶却被风一卷,往上空越飞越高了。
相思看到,已撅着嘴巴叫了起来:“娘亲,小蝴蝶飞走了!飞走了!”
我收着线,安慰道:“没事,大蝴蝶还在,还是可以放飞到天上去的。”
相思撅着的嘴巴咧一咧,却扁了起来,“可小蝴蝶飞走了呀?”
抬眼看那小蝴蝶,早已在赤金的云彩下越飞越高,越飞越远,显然是再也追不回来的了。
看她要哭,我只得笑道:“没事,若不喜欢这个了,娘亲明天让人去市集上再买一个比这更大更好看的,行不?”
相思却哭着指了那快要飞得不见踪影的小蝴蝶说道:“可这只小蝴蝶离开了它的娘亲呀!它不知道会飞到哪里去。而且它再也没有娘亲了!”
我呆了呆,看看手中的大蝴蝶,再看看飘远的小蝴蝶,果然觉得飞走的小蝴蝶孤凄得很,——甚至连我手中的大蝴蝶也是这般地形单影只。
我默然地握紧相思的手,带她回府。
相思一路还在看着小蝴蝶消失的方向,一路擦着眼睛,嘴里没完没了地嘟囔着那母女分离的蝴蝶纸鸢,便让我的心情渐渐也如这满天的暮色一样越来越暗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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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小枫在晚膳后才回来,递给我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一处地址,距此足有十几里路。
“是个独门独院的宅第,看着寻常,不过并不是乞丐能进得去的。”
沈小枫禀道,“但这乞丐一晃身便跳进去了,身手相当好;附近也有人巡守,虽然人不多,但一看便是高手。我们怕打草惊蛇,没敢进去查探。”
我有些惊讶。
这乞丐当然不是普通人。
他分明就是淳于望的心腹侍卫小戚。
在狸山监守我许多日子,纵然妆扮得巧妙,我又怎会认不出?
而他上前来向我乞讨,根本就是在刻意告诉我他的存在。
司徒凌已说了秦府附近出现南梁轸王府的眼线,他的出现不足为奇。
我甚至可以断定,他和他的同伴,必定为了相思而来。
惹香尘,江南柳青青(二)
若淳于望死了,他身边的人无人不知他托孤之意,自是不会过来找人;但若淳于望未死,他清醒过来第一
件事,必定是派人找我要回他的宝贝女儿。 但北都毕竟是大芮都城,这些高手们在附近找个落脚的地方,不论是伺机与我联系,还是被人发现行踪时 逃去,都要方便些,何至于特特地在相距甚远的地方置下一处宅第安身?
沉吟半响,我让侍女带了相思睡,自己带了沈小枫和几名侍从换了深色便装,悄悄从角门出去,径奔小戚
所藏身的那处宅第。 到了那宅第附近,沈小枫已在拉扯着我袖子,向某处屋檐指了指。 我早已注意到有高手潜着,握紧承影剑,示意从人噤声,若无其事地走向那宅第。
夜色深沉,银汉迢迢,淡月胧明,紧闭的院门并没能拦住院中琴声泠泠,歌声悠扬。
琴弹得极好,一韵三叹,幽幽传情,我虽不通音律,也觉其声唳云霄,一洗尘清,极有韵味。
唱歌的是名女子,嗓音很耳熟,一时想不起是谁。
只听她婉转歌道:“花亦无知,月亦无聊,酒亦无灵。把夭桃斫断,煞他风景;鹦哥煮熟,佐我杯羹。焚
砚烧书,椎琴裂画,毁尽文章抹尽名……”
歌未了,声调已拔到高处,猛地“嗡”的一声有如裂帛,琴声嘎然而止,嗡声余韵却久久不息。
应是琴弦断了。
夜凉如水,竟觉恻恻轻寒。
我皱眉,抱了抱肩。
有身影如鬼魅般一闪而至,飞快飘至我跟前,正是小戚。
我身后的从人持剑向前拦时,我摆手止住,静静地望向小戚,“你找我?”
小戚低声道:“属下不敢。是殿下要见你。”
我失声道:“你……你说什么?”
那厢门已敞开,两名淳于望的随从侍立两边,却是垂手恭迎我入内的的模样。
我一拂衣襟,带从人径入院中。
院门立刻阖起,下了闩。
沈小枫紧张地在我身后道:“将军,留心陷阱。”
我摇摇头,拍拍她的手示意她镇静。
淳于望曾对我屡加逼迫,但从不是喜欢暗地伤人的小人。
何况此时城门已闭,他便是伤了我或擒了我,自己也将插翅难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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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中灯烛亮着,看不清淳于望的身影,却见有一女子娉娉婷婷地站起,向前方施了一礼,袅娜走到门边,
拉开门扇步出,又向我行礼道:“夫人,请!”
竟是软玉。
我轻笑,“软玉,唱得不错!”
她见我称赞,微感意外,抬眼看向我时,我扬起一脚,将她重重地踹飞出去,含笑道:“你飞起来的模样
更是不错,若轸王殿下看到,必定更觉赏心悦目。”
软玉的身体撞到旁边的柱子上,落下时已经面色苍白,呛咳两声,嘴角已溢出血来。
她自是晓得我报复她在狸山帮助黎宏暗算我之事,扶着柱子勉强站着,也不敢过来争执。
旁边尚有三四名淳于望的随从,见状均有不忿之色,向前走了两步,却被我冷冷地扫了一眼,踌躇地僵在
那里进退不得。
这时,只闻屋中有男子无奈般轻轻一叹,低沉念道:“聚散匆匆,云边孤雁,水上浮萍。教人怎不伤情?
觉几度,魂飞梦惊……”
许久不曾听到他的声音,忽然听见,只觉满心的酸涩怆然中,意外地冒着星星点点的些微欢喜。
奇怪的是,我已没有了以往立誓要将他千刀万剐时的切齿恨意。
我甚至感觉不出自己对他的恨意。
仿佛被他囚禁污辱的那段岁月,在我当日一剑刺入他心口时,所有的恨和怨,已经两清。
屋中暖色的烛光流淌出来,把我一身玄色锦缎衣衫照得微微闪亮。
我立于门前,脚尖保持着朝着屋内的方向,却始终没能迈入。
屋中也同样地沉寂了许久,才传来淳于望微带苦涩的呼唤:“晚晚,你不打算进来么?”
捏紧剑柄的手指仿佛在颤抖,但我终于深深地吸了口气,缓步踏进屋去。
屋子不大,陈设也简单。
可朴朴素素的原木桌椅案几,因着屋中那个风清神秀的男子蓦地显得清雅出尘。
他削瘦了许多,脸色十分苍白,此刻正抬着手臂拿烛剪剔着案上的烛火。
烛火一明一暗间,他披在肩上的披风滑下,露出一袭玉色锦衣,轻袍缓带,比以往少了几分清寂,却多了
几分羸弱。
我走到他的对面,他才转眸看我,眼底浮出清浅笑意,向我抬手示意道:“坐!”
我默默坐定,只觉舌尖和脊背都似僵直着,一时竟不知怎么开口。
他却向跟了我进屋的沈小枫轻笑道:“这位姑娘,我想和你们将军单独说一会儿话。”
跟我来的从人都在屋外候着,独沈小枫素来和我亲近,跟着我走了进来。
闻道他这般说,沈小枫便迟疑地望向我。
淳于望便向我苦笑道:“哦,你就这么防备我?放心,我的近侍也在屋外,我自己更是重伤未愈,便是真
的动手,我伤不了你半根毛发,你却能轻易把我一剑穿心。”
一剑穿心……
我心口莫名地一抽,丝丝的酸痛溢上来,转过头,示意沈小枫出去。
惹香尘,江南柳青青(三)
那边已有侍女过来奉上茶,跟着沈小枫一齐走出屋子,反手带上门。
这空荡而寂静的屋子,便只剩了我和淳于望。
他凝视我片刻,似也不晓得该从何说起,竟垂了头默默啜着茶。
他端着茶盏的手指也是苍白的,没有一点血色。
有些微的药香在他动作时悄无声息地萦绕过来。
我终于问道:“你的伤……还未痊愈?怎么不好好养着,车马劳顿跑北都来?”
他便笑着点头道:“还不错。我本以为再见面时,你就是不过来补上一剑,也会对我横眉冷对,找机会报
我辱你的仇……没想到你还记得问起我伤势。”
我有些恼怒,冷哼一声,说道:“我不打落水狗。”
他低低地笑了一声,也不和我计较,目注着我问道:“听说相思在你那里住得挺好的。”
“这孩子一点不像她父亲,很是惹人疼。”
我只作不经意般说道,“如果你不要她,秦家也不在意多收养一个小闺女;如果你还打算把她认回去,明
日我便叫人把她送来,你即刻带了她回南梁吧!”
“即刻带她回南梁?”
他皱了皱眉,苦笑道,“看来你是迫不及待想把我赶出大芮啊?”
我笑了笑,“如果你想留在大芮也很容易。以大芮和南梁目前的情势,若叫朝中其他人发现了你的踪迹,
只怕你这辈子都出不了大芮了!”
“我瞧未必。”
他感慨道,“当日我也认定,我好容易找寻你回来,再也不会让你离去,你这辈子都将出不了南梁。可你
还是走了,还带走了相思……”
他嘴唇动了动,还待说什么,又闭了嘴,捂住胸口受伤之处,自嘲一笑。
我知他又记起我刺他那一剑,说道:“淳于望,我已说了很多遍,我并不是当年和你相亲相爱的盈盈。你
咄咄逼人,又岂能留得住我?”
“呵,这话你相信么?”
“什么?”
“我说,你说你自己不是盈盈,这话你自己相信么?”
我一时气窒,反问道:“我为何不相信?我是不是盈盈,难道我自己不知道?”
他便轻笑,“你真的知道?相思和盈盈一样,从不吃豆干,你开始只作不挑食,可后来每次用膳,我便没
看到你夹过一块。”
我冷笑,“这样挑食的人多得很吧?你想凭这个猜测我就是你的盈盈?你怎不说,我肩上并没有盈盈长的
什么红痣?”
“是没有痣。但我后来仔细看过,你受过很多伤,但用的药很好,大多没有留下明显的疤痕。你的肩上同
样有伤。若是哪次受伤时恰好伤着了那处皮肤,那痣给切去了,自然长不回来。”
我呆了呆,便又好像依稀记起以往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