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澄海初时还自得意满,不过很快就意识到了自己真正欠缺的,甚至是苦练都无法弥补的问题……之后的沮丧不是被人当着面骂那样的恼怒惭愧,而是一种灰心与无力改变的懊恼。
打击一个人,往往是直击人心才能更加有效。余慧婉看来是早就明白了这样的道理,而且会善于利用旁人调动甚至是煽动大家的情绪帮助她达到目的。她看似天真无害的外表之下,藏着的是七窍玲珑心以及坚毅果敢的性情。
我的直觉告诉我,余慧婉是能当大任的那个人。只是现在我不晓得家国大事面前,她会否也能如她的母亲那样选择舍弃小情小爱。毕竟一旦代表我昭国与北周联姻之后,她就是远赴异国已嫁之人,与她喜欢的那个小侍卫今生恐怕再无缘做夫妻了。
另一件我必须查清楚的事情,就是余慧婉对她的生父之死是否存了芥蒂。这个问题必须提前解决,否则一直藏着掖着成了隐患,到了异国他乡各种谗言煽动,余慧婉会否变节就不是我们能控制的。
此时所有酒具检查已经完成,确定并没有沾染毒素的,大家的全副心神再次投入到琴会之中。
就像我预料的那样,左志高一看形势比他预期的还糟糕,便迫不及待地提出比拼琴艺的事情。而且他是先自认琴艺不佳,不敌余小姐,因此恳请让刘澄海代表,也希望余小姐不要亲自下场,派个旁人出战,否则就显得不够公平。究竟是对谁不公平,大家心知肚明,余小姐引经据典试图说服众人认同由她本人出战也是合乎情理的事,左志高死活就是不肯答应。
刚才两人各自书画难分高下,现如今琴艺挑战陷入僵局,季文卿头大如斗,终于向我投来了求救的目光。
我点点头,自席间起身,朗声道:“诸位,琴道本是雅事,正如余小姐所言,曲乐除了公认的演奏技巧之外,还在乎人心。听者的素养不同,感受也就会因人而异。在下不才,忍不住讲几句拙见。如刘大师这般琴道高手,恐怕与人切磋比拼的已经不再是那些简单的演奏技巧,更希望品评其中意境妙趣。在下觉得余小姐适才所论琴道见解精湛,实在是很想欣赏余小姐本人的琴艺,不知……”
我这话还没说完,左志高便奈不住性子打断道:“王公子初来乍到恐怕还不晓得琴会中各种才艺较量的规矩。余小姐愿意展示高超琴艺固然是好,却也不能作数。”
季文卿点点头,这琴会的规则迫于肃王的压力几经修改,在场诸人明白原委,却也无人敢置疑只能遵循。
余小姐的表情也是有些黯然失色,只是据理力争,不想就这样轻易屈服。
刚才刘澄海已经露了一手,若不是余小姐亲自下场应战,恐怕在场诸人都不是对手。这种情况我已经从别人的神色中了解的一清二楚。我等的就是左志高亲自对大家再次重申规则,等他好心好意向我解释清楚,我这才兴致勃勃地说道:“那么余小姐是否也能请好友门客或者仆从迎战呢?刘大师的身份摆在哪里,一般人恐怕都没资格敢与刘大师同台较量吧?”
左志高并不晓得我的险恶用心,还被我刚才的热心与直爽蒙蔽着,对我印象不错,所以很大方很耐心地解释道:“当然,余小姐知交颇多,她的朋友或者仆从代表她展示琴艺是完全可以的,否则只许左某找人捉刀未免有失公平。能受邀来漱玉琴馆的人,自然都是琴道高手,刘大师从并不以身份高下就将人看轻,只盼能遇知音,切磋一二以互勉。”
我挖好了坑,左志高看起来也跳的很自觉,走到了这一步,我便撕开了与世无争和事老的伪装,微微一笑道:“既然左公子都这样说了,在下怎能让刘大师失望。在下的琴艺虽然上不得台面,却有一名仆从自幼习琴,机缘巧合得了名师指点略有心得。以前在下也不曾参加过这等高手如云的琴会,并不知深浅,今日实在是激动万分不想错过机缘。请诸君行个方便,允许在下的仆人当众演奏一曲。”
“你这是什么意思?”左志高隐约有一种上当的感觉,但我的话并没有完全挑明的时候,他仍有机会拉拢我。
我则打定主意,用此一试余慧婉的胆量和气魄,于是我没有理会左志高的问题,而是装傻充愣对着余小姐抱拳施礼说道:“在下觉得琴会切磋着实有趣,难得这么好的机会,看到左公子与余小姐一时为规矩僵持不下,实在于心不忍。不知余小姐是否愿意让在下的仆从为代表,以琴会友,向刘大师以及在座诸位讨教琴道呢?”
095一曲往生
隔着一层面纱,余慧婉的表情并不真切,我却从她眼神的变化之中仔细体会着她的心思波动。她是会有犹豫的,刚才我的立场一直是不明确的,甚至与左志高走的更近一些,她当然会怀疑我与左志高是一伙的,故意下套联合在一起诳骗她。如果她不仔细想想马上就点头答应,万一我那个所谓琴艺高超的仆人不过泛泛之辈,输了这场比试,她岂不是更被动?
左志高此时打量我的眼神里也是充满了困惑不解,但他没有马上表现出对我的敌意。毕竟像我这样名不见经传的商人的仆人,会否真有高超的琴艺是很值得怀疑的事。再结合我之前对他的态度,我根本不像是余小姐请来的帮手。左志高往好处想,会猜测我可能是来帮他的,若是余小姐真敢答应让我的仆人为代表比琴,天下间又有谁能随便就超越成名已久的刘澄海呢?他偷眼向着顾尘羽望去,顾尘羽的未及弱冠之龄举止一直是顺从卑微不见任何跳脱张扬之处,看起来应该就是如假包换的仆人之流……一个年纪不大的仆人就算是机缘巧合学了琴艺,那也绝无可能超越刘澄海。
左志高的表情最先镇定下来。
我见他对我并未敌意,便知道了他的算盘如何打,知道他对刘澄海有充分的信心。我再看余慧婉,她仍是很谨慎地也看向顾尘羽的方向。
余慧婉看了几眼顾尘羽,又将目光转向季文卿。不知她与季文卿之间眼光交错究竟领悟了什么,她再看我的时候竟然点头说道:“既然王公子热心相帮,小女怎敢倨傲推辞。就请王公子的仆人代表小女为诸君演奏一曲。倘若是水平比刘大师相差太远……”
季文卿急忙接茬道:“如果是两人差了太多,这场比试也不能算数的。”
左志高见季文卿忙着为余小姐留后路台阶,更是确信我的仆人琴艺有限,他便也大方建议道:“要不这样,所谓比试与否都太俗了。今日琴会本应以琴道交流为主,切磋为其次。王公子,就请你的仆人演奏一曲,大家都给些品评指点,或许能有收获。”
这正是我要的效果。如果一个个都高抬顾尘羽,他说不定会紧张的乱了方寸,反而是这样大家都将他看轻的状态才是他最常遭遇到的场面。他并未多言,而是按照我的命令席地跪好。
季文卿又问道:“王公子可曾带琴来?你的仆人想要演奏什么曲子呢?”
大家都看的清楚,我和顾尘羽是两手空空而来,不像别人还装模作样自带琴匣。迎合着大家探究的目光,我故意面露惭愧之色说道:“实在惭愧,在下行商在外,琴之雅物平素也很少用到,自然没带。还请季馆主借在下一把琴,随便一把就可以,太名贵的也不适合让仆从使用,万一损了好琴,在下可赔偿不起。”
我和顾尘羽连琴都不带,更让左志高笃信顾尘羽的琴艺平平,否则但凡自负琴艺的人来参加琴会,好歹也会带上一把像样的或者用惯的琴吧。这让在场同情余小姐的人更捏了一把汗,对我和顾尘羽投来了担忧的神色。
昨日已经被顾尘羽断了一把好琴的琴弦,季文卿却并没有留下阴影,反而爽朗道:“我漱玉琴馆之中没有普通的琴,哪一把都是上乘之作。来人,取几把琴来,让王公子的仆人挑选一把合适的。”
琴馆之内除了昨日我见到的那两把顶级的好琴,自然也收藏了一些中高档的琴,随便哪一把都比我送给顾尘羽的那把好上千万倍。我一面感谢季文卿的慷慨,一面先将话铺垫好:“听闻好琴能为曲乐增色不少,在下的仆人毕竟年轻,技艺恐怕远不如刘大师那般上乘,得了名琴辅助若是超常发挥,一定要感谢季馆主。”
客气地谦虚几句,大家的注意力随着季文卿叫人送上来的好琴,转移到了顾尘羽身上。
顾尘羽垂头调试琴弦,根本不为周遭人的目光所动。按照我对他的了解,在北周的时候他经常被迫一丝不挂地在众宾客面前演奏乐曲,忍受着加诸在身的残酷责罚以及各种调笑,此时此刻的场合只是被人好奇地充满期待地上下打量,比之过去实在太轻微友善,已经无法影响到他丝毫。
顾尘羽在北周庄太后的训练之下对名琴有极高的鉴赏能力,随便一看便挑出了一把音质上佳的。这把琴的样式未必是最好看,价值也可能并不及其他的几把,但是我敢肯定,顾尘羽选琴的目的一定是为了能够将他的演奏发挥到极致的。他会忠实地执行我交待的任务,他要取胜,无论对手是谁,他此时的演奏务求完美,让人无法挑剔。
他知道这样可以帮我,会让我高兴,哪怕他将为此付出巨大的心力体力,承受无形的压力,他都在所不惜甘之如饴。
结果自然是有如昨日那般,在场所有人沉迷在顾尘羽的琴声之中难以自拔。
今天没有断弦,一曲《往生》从头至尾流畅没有滞涩。《往生》是北周摄政王顾天恒在权势极盛之时创作的曲子,按曲成之年推断,那时正好是顾尘羽的生母桃花亡故之后。这曲《往生》初时欢快之极,渐渐转入低沉压抑,仿佛忘川之水茫然无岸黑沉滚滚不知去往何方,乍见水上迷雾之中隐约明艳花开,劈开幽夜亮如白昼,那边是彼岸之花么?亡者之灵终将到达的地方,在那里饮下孟婆汤,投胎转世再不记得前生种种……无法形容的悲伤借由琴声宣泄而出,在接近尾声的时候又忽然急转直上,伴随着彼岸花逐渐清晰开朗,一种难以表述的幸福之味挣脱了束缚已久的躯壳,飞翔而出。
我若非早有心理准备暗中调息以内力强自镇定,恐怕又会陷入到不自觉泪流满面的境地。然而在场其余诸人显然是全身心地享受着琴声,欢乐时笑颜如花,悲伤时凄然泪下。季文卿虽有昨日的经历,今天还是被顾尘羽的琴音牵动心神再次沉入其中难以自拔。
如果公平冷静地分析,论弹奏的指法技巧或许刘澄海更胜一筹,但他的琴无法让人大喜大悲,就像他本人的情绪被太多杂念束缚不能随心所欲上下波动,无法感动自己又怎会让旁人沉迷呢?
顾尘羽弹奏的时候,会笑会哭,表情比平日里丰富许多,显然是比所有听众更加投入到琴音营造的那个世界。这是他用以逃避现实的方法,久而久之已达化境,没有经历过他那种痛苦的旁人是根本无法比拟的。
一曲终了,室内久久没有杂声。
刘澄海和左志高均脸色灰白垂头丧气,其余众人皆意犹未尽。不用我再多说,也不必旁人吹捧夸赞,顾尘羽的琴艺比之刘澄海谁高谁低,我想大家已经有了公平的判断。
096夺人所爱
昨日我计划的事情在今天逐一实现,但我并不满足。我刚才许诺要帮顾尘羽实现的心愿还没有办妥。顾尘羽同情阿奴的遭遇,那么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将阿奴弄到我身边,让他离开左志高那种主子……这件事情操办起来并不难,都不用我亲自出手,只用我带出来的影卫暗中行事,就有很多途径让阿奴从左志高身边合理合法的消失。
接下来琴馆之中的事,不用我太费力气,季文卿早就想好了应对之法。他言辞恳切地率先发表评论,说来说去虽然对顾尘羽琴艺赞誉有加,却始终坚持刘澄海的技巧更胜一筹,这样落实了以左志高的名义发起的琴艺挑战与余小姐这一方打成平手。多少能够挽回左志高的颜面。
刘澄海却不知为何忽然以身体不适为由先行告辞离去。
我心中好笑,这刘澄海的脸皮还不够厚,还有自知之明。他若赖着不走,我一定会暗算他到“身体不适”的地步,免得他继续留在此处让左志高还有半分妄念生成的可能。
对于刘澄海提前退席的事情,在场众人并没有太过在意,继续研讨琴道。顾尘羽却并未插嘴任何话题,只是安静地收拾好琴,交还给琴馆的仆人,再次垂首站立在我身侧。
我饮酒,他便为我斟酒,我夹菜,他便为我布菜添饭。就仿佛刚才那个琴艺高超的少年只是此间幻影,他已经恢复到奴仆之姿自然而然地做着所有奴仆该做的事,浑然不觉我之外的人对他越发浓厚的兴趣。
余慧婉对顾尘羽的评价相当高,当场赋诗题字,诚心诚意欲赠我谢礼。美人好意我当然要手下,顺便巩固友情,另约择日拜访,提前留好了我后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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