淑慧在他心中的地位是清新而自然的。因此,整个下午的独处,以及身体上
的亲密接触,虽然曾带给他悸动的渴望,却不曾令他付诸实行。无论谁发明那
句谬论——男人因性而爱,女人因爱而性——他都不在意,毕竟它确实点出了
男性生物原始兽性的本能;然而,爱与欲的分别不应该划分在性别的重点上,
而在于年龄和性格。他不认为一个对爱情有了深刻体验的男人,仍然会以性做
为和异性交往的出发点。
因此,他并不急着“碰”她,只想细心关爱地呵护她,相守到老。当然,前
提是:他必须先铲除她“未婚夫”那道障碍。
“你有没有向家人提过我们的事?”他晃到浴室门口,倚着门框看她。
她动作停顿半秒钟,拧好毛巾后非常缓慢地转身面对他,一种类似当初砸烂
他车子的罪恶感再次回到她心中。她依循原例,头低低的不太敢看他。
“到底有没有?”其实用不着追问,看她那副心虚的模样他大概也已经知道
答案了。
她嗫嚅回答:“我试过,可是没有成功。”
“为什么?”
该怎么说呢?她从他的身旁挤出浴室,走进客厅里面对他,晕红的夕阳斜斜
投射在大理石地板上,反射出来的光影竟然出奇的刺眼。
“我爸爸不可能赞成的。”她苦恼的眉头在额际揪成一个小结,来来回回踱
着方步。“我连起个头都做不到,他根本不接受除了伯圣以外的人选。”
“那你打算怎么做?就这样拖下去?”他质问。
她倏然停下脚步。“你不要逼我好不好?我会给你一个交代的!”
“怎么交代?”他低吼,几个大步跨到她面前。“你连向父亲提起我的勇气
都没有,还想给我什么交代?”
“我已经尽力了,逼我和爸爸撕破脸,对你有什么好处?”她喊回去。
“好处?”他扬高声大吼。“好处可多着呢!起码我不必再遮遮掩掩地当你
的黑市情人,我可以光明正大去你家里拜访,让全世界的人知道你是未来的王
夫人,我们两个可以有名有份地走在一起,不用担心你‘未婚夫’撞见!”
这是怎么回事?为何连小说中“逼婚”的场面和对白都出来了?原本属于男
主角的台词由她在说,王磊反倒变成那个委屈求名份的女主角了。
她好想笑,却又被他高姿态的气势逼出一份怒气,一张俏脸反倒矛盾得做不
出适切的表情。
“无理取闹!”她索性臭骂他一句。
“林——淑——慧!”一双铁掌抓住她用力摇晃起来,晃得淑慧全身齿牙关
节格格响。“你有病啊?我这是在争取我们的福利、我们的未来,你知道吗?”
现在他又变成“劳工代表”了!她终于还是笑出来了。
这个女人头脑是不是越来越不正常了?
王磊被她气得七荤八素。当他正在慷慨激昂地为未来描绘远景时,她居然还
站在旁边,像没事人似的笑得那么开心,连他生气都没有感觉,他做人实在太
失败了!
他深深地、深深地吸进一口中央空调吹送出来的冷气,让奔腾的情绪随着这
股凉意缓缓沉淀在心底,然后抬头用一双疲惫的眼端详她。
“很好笑?”他挑起一边眉毛,平静的眼神象征着暴风雨来袭的前兆。
她忙不迭摇头,开始后悔自己每次做事都不经过大脑思考。
“我不是故意笑出来的,你不要生气。”她讷讷地为自己辩解,直到现在才
终于产生了那么一丁点罪恶感。
他仍然维持同样的眼神盯着她看,看得淑慧不得不低下头表示一下愧疚。
“王磊,”她偷偷瞄他一眼,又赶快把头低下来,挨进他怀里。“再给我一
点时间嘛!我一定会跟爸爸说要解除婚约的,相信我!”
贴在脸颊下的胸膛起伏一下,她忍不住注意到,王磊并没有像往常一样抱住
她,不祥的意念终于在心中化为真实的魔鬼。
“我送你回去。”他退后一步,迳自拿起车钥匙找开公寓铁门,淑慧差点因
为突然消失的支撑力而跌倒。
她乖乖跟在他后面走进电梯,再乖乖跟出电梯走进车子里,一路上不断观察
他绷得像死人的冷面孔,心里除了拼命叫糟糕之外,完全想不出其他妙计。
福特车照例停在她家巷子口,这会儿她可不敢再贸然开了车门就走,眼观鼻、
鼻观心,正襟危坐在前座上。
“记住你的承诺!”他凝视挡风玻璃外迷蒙的夜空。“等你和林先生谈过之
后,再联络我!”
他替她按开门锁,下逐客令的意味非常明显,淑慧只好低着头推开车门,低
低对他道声再见。
福特车的引擎重新发动,她连忙在他驶离之前,低头透过窗框问道:“在还
没和爸爸谈清楚之前,是不是就不能打电话给你?”眼眸中兀自闪着一线希望。
王磊的眼睛闭上两秒钟,然后以无尽的耐心迎上她刺探的眼光。她到底是真
不懂还是假不懂?
“小慧,”他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你好象还不太了解我们这种……‘微
妙’的情况。”
她楞楞地地原地,听他传道、授业、解惑。
王磊仍然在微笑。“基本上,我们这种情形称之为‘吵架’或‘闹翻了’。
平常你会随便联络一个刚吵完架的朋友吗?“
她还是一脸呆楞,傻傻地摇头。
“那不就得了!”那抹笑容消失!
福特带着满车身的自尊扬尘而去,淑慧看着车尾巴的乔痕消失在车阵里,终
于明白他今晚表现得如此阴阳怪气的原因。原来王磊生气了!
问题是,她真的不知道他们在吵架啊!他为什么不事先通知她呢?
那对夫妇每一次叫他时,伯圣并未听见。不过这也难怪,最近无论谁想找他,
起码都得唤上七、八声他才会回过神来。
谈恋爱对一个男人的杀伤力实在太大了。他发现自己大半时间都在发呆,眼
睛不是望着电话,便是望着门外车水马龙的街景,期待一抹熟悉的窈窕身影出
现在视线内。影倩不可能主动出现的,他当然明白。只是心头仍然存着一丝丝
幻想——或许她会顺道过来看看婉儿。
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熟悉的人影依然没有出现,完全在他的预料之中。他
必须主动跨出求和的第一步,而真正令伯圣却步的,并不是放下身段这件事,
毕竟两人会失和原本就是他的不对。他只是无法应付随之而来的自我剖析。向
影倩坦承自己的心结,无疑是在肃开已经结疤的伤痕。
“老板?请问你是老板吗?”一个小心翼翼的嗓音穿透他的思绪,伯圣连忙
回头,一对无论是外表或者气度都相当高雅的年长夫妇站在检修厂门口,脸上
带着不容错认的沮丧。
“我是。”他迎了上去。
以前从没见过这对夫妇,想来不是买车的客户或固定的修车常客。
“我们的车子在半路上抛锚了。”老先生首先开口。基本上,称他为“老先
生”似乎有些委屈了他,因为对方虽然看起来已经有五、六十岁的年纪,眉宇
间的年轻活力却属于壮年人才有的气势。
“它抛锚在南京东路三段上。”老先生的妻子——一位风韵犹存的美妇人—
—接口。
伯圣浓眉微微起了一个皱褶,心头实在纳闷得紧。“您的车是在我的代理处
购买的?”
否则他们没有理由不通知自己的经销商,反而一路从三段走到四段来找他的
检修厂修车。
夫妇两人对望一眼,两双眼眸中闪过只有当事人才明白的光彩。
“我们的代理商还在士林……”美妇人犹豫地望着丈夫,老先生立刻热切地
接下去了:“对啊!我想我们的车只不过是出了点小毛病,随便敲敲打打就可
以了,没必要麻烦总厂的人来拖吊……”美妇人拾起丈夫的话尾:“而且我们
有个朋友在你这里买过车,听说你的信誉和技术都相当不错,所以直接过来麻
烦你。”
他们一人一句说得伯圣头晕脑胀,他忽然想起一个问题。“可是,如果有什
么零件需要更换,你们还是得——”
“不用!”两人异口同声地唱和,同时很一致地左右摇头。“可能只是电瓶
没电。”老先生补充一句。
伯圣心中的怪异感此时已升高到了极点,却又说不出哪里奇怪。转念想想,
他也该习惯了,自从两个月前小婉儿莫名其妙地冒出来,他生命中的怪人、怪
事便一桩接着一桩来。
“好吧!请你们告诉我车号和抛锚的详细地点,我派人去拖回来。”
夫妇俩展现出高度的配合精神,不到三分钟,技师大陈开着拖车上路了。于
是,老先生和他的妻子笑咪咪地坐在伯圣对面,显然准备打开话匣子。
“先生贵姓?”老先生闲闲地啜一口刚才伯圣为他斟上的冰凉矿泉水。
“我姓张。”他拿出一张名片递上云。
“张先生好能干,长得体面不说,年纪轻轻就事业这么成功,想必已经结婚
了吧?”美妇人巧笑倩兮的模样实在很眼熟。为什么最近老是出现一些让他很
眼熟,却又肯定绝对没见过的陌生人?可惜婉儿跑到隔壁找淑慧玩了,否则她
一定会喜欢这对老夫妇。
“我还没结婚。”他随口回答,然后又停下来,对自己竟然向陌生人坦承这
么隐私的问题感到纳闷。他向来不是个喜欢开放自己的人,今天究竟是怎么回
事?
“那么,你有没有要好的女朋友?”夫妇俩又异口同声地问,两双眼睛热诚
地盯着他瞧。
“呃……”他不太自在地喝口矿泉水,不打算回答这个问题,耳里却惊讶地
听见自己的声音自动招出来:“有。”
两位神秘来客同时绽开一抹满足的笑容。
“她一定很年轻漂亮吧?”美妇人兴致勃勃地追问。
这实在是不关他们的事。可是,思及影倩甜蜜又泼辣的俏脸,他无论如何都
藏不住那份骄傲的语气。
“当然漂亮,”他不暇细想地冲口而出。“而且她还是个电影明星呢!”说
完,自己倒先楞住了。
这是第一次!第一次他能不带任何芥蒂地说出影倩的职业,这代表什么?他
终于脱了昔时缠绕在心头多年的梦魇?
他呆楞地想着自己的心事时,老先生凌厉地扫他一眼。
“人的女朋友是电影明星,所以你才爱上她?”
“当然不是。”他下意识地为自己辩护。“无论她是不是电影明星,我都一
样爱她!”
然后,又被自己的告白给愕住了,丝毫未察觉老夫妇喜孜孜地互相使个眼色。
直到大陈将客人抛锚的车拖吊进厂,三两下修好车子后,才夫妇道别了他,
甚至直到新的客户一位接一位出现、离开,他还在发呆。呆了好久!
淑慧把话筒放回话座上,交代婉儿一句:“你张叔叔今天下午有事,叫我看
着你,晚上留在这里吃饭吧!”
“看着我?”小婉儿当然对这种专制的用语表达出强烈的不满。“我又不是
犯人,干什么还看着我呢?”
淑慧没心情和她斗嘴。和一个八岁的小鬼头辩论,赢了她胜之不武,输了又
没脸见人,还是识想点,回头想她的心事吧!于是悠悠长叹了一声,一手支着
下巴,撑在玻璃柜子上怔怔地望着店门。
“唉——”一声好沦凉凄楚的悲鸣飘入她的耳际,任淑慧再怎么想发呆,也
不得不侧头看看那位“独怆然而涕下”的小小人儿。
不会吧?连小婉儿都比她更了解“悲愁”的艺术,她这个脸也未免丢得太大
了,难怪王磊会骂她少根筋。
“你叹什么气?”为了吸取更多经验,虽然对于是个年纪只有她三分之一的
小鬼头,淑慧依然决定把握不耻下问的原则。
“你不觉得我很可怜吗?”婉儿振振有词。“现在孟阿姨不来看我了,叔叔
一天到晚发呆,把我赶到你这里来,结果你也在发呆。我今年八岁哎!才八岁
哎!
你们怎么可以联合起来耽误我的青春?“
哇噻!这小鬼从哪里学来这套说词的?现在的“电视儿童”实在太可畏了!
她颇有开了眼界的新鲜感。只见小演说家喝口酸梅汤补充体力,继续发表她
的高见:“所以说,大人闹脾气,吃亏的通常是小孩子,我决定抗议,不再陪
你们发呆了,你知不知道,一旦发呆久了头脑很容易变笨的?”
“说得好!”这句话倒不是淑慧发出来的,而是来自店门口的高大人影。
“王磊!”淑慧的双眼睁得好大,还以为自己看错人了。“你怎么会来这里?”
他前天不是说好了要和她吵架吗?又说吵架的人通常不会联络对方,豁她好
几次拿起话筒却不好意思打电话给他。怎么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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