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宁笑嘻嘻说:“皇后病了。我去皇极寺为她祈福。”
荣安一听就竖起双眉,怒道:“皇后几时变成你亲娘?她生病还不知是不是又在演戏,你就忙着献殷勤。同胞兄长蒙受不白之冤,你却忘了么?”
真宁不与她计较,依然笑嘻嘻说:“啊呀,就算她是演戏,我去捧捧场又不会吃亏。”
荣安怒极而笑:“好呀,你去演你的孝女吧!休想拉着我一起。”
真宁缓缓说:“我已从皇极寺回来了。既然要烧香,我自然要烧清晨第一柱。”
荣安气鼓鼓瞪着妹妹,听她还有什么话。真宁很快喝完茶,客客气气地说:“想请姐姐帮个忙——我的銮驾扈从暂时留在府上,一会儿我回来就带回宫去。”
“你要去哪儿?”
真宁不紧不慢地回答:“访友。”
明德书院的晨诵从不因阴晴雨雪而耽搁。一片朗朗书声伴着冰凉细雨,所闻所感令心境也清灵。
冯氏正指使书院老杂役搬花入窖,忽然听到后院门响。敲门的人赶个大早,应该有特别的缘故。可是敲门声从从容容,又不像有急事。冯氏一边纳闷一边开了门。
门外悬的两盏灯笼早早就被冯氏熄灭,此刻她只好努力辨别阴暗里的小小身影。那人见她认得吃力,先笑起来:“夫人真是勤俭持家,这种天气也不舍得多点一会儿灯。”
冯氏一听这声音就惊了,愣愣地不知该怎么办。反而是那笑盈盈的小姑娘不待她谦让,迈进门来问:“夫人不愿赐碗茶吗?是不是怪我好久没来拜访?”
冯氏回过神来就显出慌乱,不知该先行礼,还是先去看看门外是否有大队人马送这小公主前来。真宁笑嘻嘻牵着她的手一同走进房中,问:“小女家中走不开,许久没来走动。夫人可曾惦念?”她不愿以公主身份交谈,但冯氏不敢太过随便,一时讷讷地说不出话。
真宁毫不见怪,依然握着她的手亲热地说:“小女今日特来求见怀英先生,不知夫人可否将先生速速请来一见?”
冯氏心中忐忑不安,犹豫着点点头,立刻走出门让老杂役放下手边的活儿去唤李怀英。真宁跟着她走到屋檐下,望着那些花说:“不过是些杂七杂八的品种,夫人如此呵护真是有心。”冯氏斟酌老半天,吞吞吐吐地说:“虽不是名品,可栽培多年用心良苦,怎么舍得放在冬雨里打坏了。”
真宁没有想过一介妇人也有机智。她过去总听冯氏惋惜丈夫怀才不遇,还以为有天自己慷慨提供门路,他们夫妇一定感激涕零。没想到今日还没开口,已被人婉拒。真宁想,他们一定是风闻太子出事,唯恐避之不及。她心中不痛快,脸上也隐隐腾起一层薄怒。
冯氏过去待真宁倒也得体,自从知道她是公主,反而失去主意,见惹恼了公主,也不知该赔礼还是该改口说些好话。李怀英这时候匆匆地回到后院,顺手将连通里外的门紧紧闭上,几步来到真宁跟前以君臣大礼相见。
真宁过去仅有一次与他仓促照面。那一刻冯氏本来要为她引见,可是她被冲入书院的宦官戳穿公主身份,李怀英当即跪倒,他们彼此连面孔也未看清。
此刻才算与他真正相见。真宁微微露出笑意:“好年轻的先生。”
冯氏一直当她是个半大的孩子,听了这话心却莫名地颤了颤,不自觉地抬眼去看真宁,眼神略显异样。真宁已知自己失言,偏偏冯氏毫不避讳地表示发觉了她失态的一刹。真宁毕竟是个女孩儿,脸上挂不住,生硬地向李怀英说:“小女心中有一大惑,请先生赐教。”说罢与李怀英先后走入屋中。冯氏在丈夫后背上轻拍一下,李怀英转身看见她不安的样子,笑着说:“烦劳夫人张罗茶果。”
冯氏相信他心中有了主意,略略安心,谁知捧着茶返来,却听到真宁开门见山说:“先生可知,好些被裁汰的东宫属官,大概是因为闲着无事可做,偷偷地前往宣城,去找庶人洵叙旧。”这无疑是委婉的说法,来往宣城的人并没有那么逍遥的心情。
说话时,她的目光一刻也没有离开李怀英的脸。
李怀英一直有种感觉:面前这女孩子与东洛郡王、与皇后、与他见过的任何一个贵族截然不同。他毫不忌讳地开口便说:“也许是一份忠心,也许是一次投机,无论哪一种,都是陷令兄于险地的不智之举。”
真宁的眼睛忽的明亮,点点头:“小女亦有同感。与之相反的是太安素氏,他们过分安静。”李怀英不假思索地接着她的话:“没有弄潮的手段,怎可在风口浪尖扬帆?一动不如一静,这道理太安素氏应该明白。”
真宁含笑摇头:“先生呀,素氏并不像人们所想的那么神乎其神。你太高估他们。若是素氏个个拔尖,为何没有一家能把持丹茜宫超过四代?”
李怀英一直恭敛眉眼,这时忍不住被这小女孩的领悟吸引,失礼地去望她。真宁依然带着轻蔑的笑,说:“事情总是这样——必是一个出人意表的素氏博得头筹,然后一代不如一代,渐渐无法控制丹茜宫……母亲与素璃的差别,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后位会落在仁恭皇后手中,是偶然的。会离开太安素氏,却是必然的。”
她呼了一口气,郑重地向李怀英说:“同样,以后它会属于谁,仍是偶然。今日的后家早晚被赶出丹茜宫,却早已注定。”她仿若无意地添了一句:“前阵子听说先生与东洛郡王走得很近。为什么拒绝了郡王邀请?”
她的头绪不少,李怀英至今没猜出她此行究竟想说什么,慎重地回答:“怀英之志,并非王府清客。”
冯氏忽然咳了一声,真宁收起想说的话,善意地看着冯氏问:“夫人是不是刚才受风寒?”
冯氏听他们说的事情没有一件简单,越听越是如坐针毡。猛地听到丈夫向真宁表露志向,她骤然察觉一种危险,缓缓地向李怀英说:“最近外面多事。殿下在此处耽搁久了,我担心……”“夫人不必多虑。”真宁坦然笑笑,“小女还想叨扰一顿午饭,还需劳动夫人操办。”冯氏听了顿时发愁。
李怀英却听出真宁的意思是让冯氏早早离开,他向妻子微微颔首,示意她去准备。冯氏刚走,真宁又重拾旧话:“先生想的不错。无论是王子还是平民,依赖素氏绝不是万全之举。”
她说话时目不转睛望着他。他这时候才隐约感到她的意思,真想不到一个小女孩的心思也如此难以捉摸。
真宁浅浅地笑起来,模样十分精灵可爱。“先生的志向,我大概能猜到。书院教书度人,不过是谋生。先生真正需要的是一展宏图的机会。”她慢条斯理地说:“自从因缘巧合遇到先生,我才知道天下的确有这样一种人。遗憾的是,我的父亲却像是根本不在意你们的存在。”
“他是一个广开圣听的君王。可惜,他问遍周围的人,听到的也只是一种声音。”李怀英感慨地说。真宁连连点头:“我很想让父亲听到你的声音。可是……我的父亲,是一个你完全无法想象的人。即使最亲近的人所说的话,他也不会轻易当真。”
听她这样说,李怀英没有沮丧,反而更加专注地望着比他小许多的女孩。他知道她一定会说出办法。
真宁一字一字说:“你必须先做些什么,让他肯听你的声音。眼下是最好和最坏的时机——我甚至可以明白地告诉先生,一旦失败,我不会有事,但你会死。”
李怀英嚯地站起来笑了一声:“不知草民是否有幸请殿下去外面酒楼喝上一杯?”真宁摸不准他的想法,默默微笑点头。他们也不跟别人说,两人径直开了后门走上闹市,默默无语地一直走到了京城最热闹的富华楼。
李怀英站在门前,指着恍若人间仙阙的酒楼问真宁:“您知道这是什么地方?”真宁自然不知,好奇地张望一番,摇摇头。
“琚星展开的酒楼。他是琚相的长子。”李怀英笑着说:“这里有全国最好的酒和茶。因为琚星展是朝廷特准的酒商和茶商,禁酒令和禁茶令,对他无效。”
真宁冷笑道:“那倒真值得一试。”
“您知道这里一壶茶要多少钱?”李怀英说:“我从不知道。但我听说,最好的茶要三十万钱一壶。而酒,价值千金!琚家从不让人真金白银送上门,谁敢送礼上门,一概打出门外。可是——真想求相爷办事的人,只需来这里买几壶茶、几杯酒喝,日后自然心想事成。”
真宁悚然变色,一股怒气上冲,拉着李怀英就走。
走到一个冷僻的地方,李怀英拉住真宁,肃然说:“什么也不做的人最安全,不会受攻击和仇视,不会身处险境。然而国家已经至此地步,如果舍出性命可以让世间有所不同,匹夫亦不会吝惜!”
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有一天会对着这样一个小孩子说出这些话。想想甚至有点可笑。
可这孩子,又不像是别的孩子——她的双眼闪亮,仿佛藏着能将一切付之一炬的火焰。
冯氏弄了几个像样的小菜,来到房中却不见那两人的踪影。她正慌张,又见他们一前一后从外面回来。真宁不再提留饭的事,草草道别,临走忽然问:“先生,你见过仁恭皇后。你看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殿下与娘娘同在深宫,为何想起问外人?”
“最近事情太多,恐怕我已眼花缭乱。”
李怀英仔细地想想,说:“面有丝竹之清和,心怀金石之铿锵。”
真宁点点头,“我记住了。”说罢就同来时一般,悄悄地走了。
冯氏愈加心惊胆颤,试探着问丈夫:“公主来得好蹊跷……”他不答话,有心事似的沉思一阵儿,忽然说:“你准备几件行李。我们要出一趟远门。”
冯氏更加奇怪:“我们又没有什么亲戚,去哪里?”
“宣城。”
“为何想起去那儿?”冯氏变了脸色,“你之前不是说过,投奔废太子绝非明智之举?”李怀英笑笑,说:“真宁公主真是个有趣的人。她写了一封荐书给废太子,说我们夫妇是可靠人选,可以代为教养皇孙。”冯氏失笑:“皇孙才多大?何须人来教养?”
李怀英当然知道。“她想让我依靠她的力量。不,应该说,是她希望我能变成一股可以让她依靠的力量……”他稀里糊涂地说了些冯氏听不懂的话,傻乎乎地笑着摇摇头,就坐到桌边去写假条,对妻子说:“赶快收拾东西吧。”
真宁的仪仗刚刚离开荣安府上,荣安立刻唤来一个打扮非同寻常的婢女,问:“这丫头跑到哪儿去晃了许久?”
“还是明德书院。”
荣安大惊:“她当真看中那塾师?”
婢女却笑道:“有没有看中他,奴婢看不出来。是不是想利用他,奴婢倒是瞧出来一丁点。”
“一个穷酸书生有什么可利用?”荣安鄙夷地哼一声。
“星后常说,一无所有的人期待最多。况且那李怀英空有一腔抱负,却从来也找不到门路。这样的人最是好用。”婢女娓娓说道:“小公主心计颇多,临事绝不会空手而还。”
荣安呆住,摇头道:“她才十四岁。哥哥遭难,她不想着帮忙,到底想做什么?”她忽然感到既悲哀又担忧,抓住婢女的手说:“迷雁,这些人让我觉得害怕……到底有谁想真正帮洵哥哥呢?你这就去宣城,去他身边!告诉他,无论发生什么,不要像母亲一样选择轻易放弃性命!”
迷雁郑重地一拜:“遵命。”
真宁今日做完一件大事,脚步也变轻快,丹茜宫飘出浓重的药味也没有让她皱一皱眉头。
然而她还未开口求见,便被人客客气气地挡住。那名叫做宋之惠的宫女说,皇后喝药之后睡了,尚未醒来。真宁望了望死气沉沉的丹茜宫:崔落花与白信则面色严峻站在门外,同真宁行罢相见礼,依然返回原地,一句多余的话也不肯透露。
一股冷气由真宁脚下窜上脑门。
啊,以前也有过这样的阵势,这样的借口!“皇后娘娘在午睡”——母亲在时,也曾经用漫长的午睡推搪别人。有时荣安和真宁想要等她醒来,却总被狡猾的宫女骗到别处玩耍。后来……后来的谣言让真宁觉得既恶心又丢脸。
她不自觉地咬住下唇,极力掩饰心中的愤恨,说:“我等娘娘醒来。”她突然执拗地想要等待,想知道这一次自己能否亲眼看见那些不能询问的秘密露出端倪……
宋之惠没有说一个劝她离开的字,转身去取了一把椅子,毕恭毕敬地请她坐。真宁被她安稳坦然的态度弄得发不出脾气,带着满脸嫌恶坐下来。
丹茜宫静得像一座空城。
过分的安静终于让真宁不自在,她站起来走到窗下徘徊。当丹茜宫的主人还是她母亲的时候,这种宛如窃听、有失公主身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