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盈率众登楼,仰望见长空堆云,恍如玉峰飞天,俯瞰又见百十名锦衣少年人头攒动,跨下良驹、臂上好鹰蔚为壮观,东宫夫妇、盛乐公主、兰陵郡王与白家兄弟都在其中。素盈回头看看,不见真宁公主。问公主去向,谁也不知。素盈忙命人去找,可时辰不等人,司仪呈上弓与哨箭,一声呼喝,楼下少年纷纷屏息控马,嬉笑之声刹那消弭。素盈张弓引箭,一松手,那箭便带着尖锐的哨音远远地化为黑点。少年们只待哨音一响,立刻如一群小虎骤然腾跃,一个个呼哨打马,向着箭隐的方向绝尘而去。
“不知谁家的鹰能最先找到黄兔。”素盈话音刚落,见真宁骑着一匹高大的骏马偱着尘烟尽处飞驰。楼上众人都是一惊,素盈怒道:“是谁将马给她?”
楼下一人跪地道:“微臣有罪。”
素盈低头一看是谢震,又见他肩头鞭痕宛在,显然被真宁抽了几鞭夺马而去。她怒容渐消,口气仍然严厉:“谢将军帐前失马已成大错,还不速将失马追回?”
谢震叩头告退,领了一匹良驹便追上去。素沉看在眼里,心想,恐怕这辈子能得到皇后保荐的,也只有这一个人了。
观鹰日的重头戏是纵鹰逐兔。皇帝命人将一只黄兔的耳朵染成金色,背上烙印为记。谁家的猎鹰先捉到这只兔子,即为当日的佼佼者,除了赏赐之外,皇帝还要亲自为鹰起个名字。今日与以往唯一的不同,就是这一套全由皇后主持。
贵族们正意气风发地奔驰四野,忽然头顶雄鹰纷纷悲号坠落。少年们不明就里,竞相驻马。不知是谁开始指责另一个人故意杀了他的鹰,立刻有人大声反驳呵斥,热闹的狩猎一时间变成了群情愤愤的口舌之争,互相叱责埋怨之声不绝于耳。那些尚未被射落的猎鹰被主人招回,脚力好的随从拾回死鹰的尸体呈给主人们。
少年们一见箭镞雕翎是禁军将军款式,又见翎末刻着“谢”字,知道是谢震所有。有人动怒,有人生疑,正这时,真宁公主一袭绿衣飞驰而过,兜起一圈烟尘,朗声笑着停在众少年面前。
“喂,你们!谁抓到黄兔?”她毫无羞赧神色,少年们面面相觑,都摇头。
真宁笑笑,“还没抓到黄兔就失了爱鹰,你们是不是恨我?”少年们忙道不敢。真宁却寒起脸,冷笑道:“刚才吵得一塌糊涂,这时又不承认。口是心非,丑态毕露。”忽然听到远处鹰哨嘹亮,显然有人在更前面不知此处热闹,还在逐兔。真宁撇下一群少年昂然打马追过去。
少年们待她去得远了才纷纷咂舌摇头。“这小公主还是一样蛮横。”“听说这次是为她择婿。早知是这等女子,我才不来!白白死了一只好鹰。”“我倒是早知其悍。上次明德书院门前,亲见她那股凶气,真是令人望而生畏。但有什么办法?皇家仅剩一个公主待嫁,家里父母逼着来,谁能不来?”他们正议论,谢震骑马过来,向众少年见了礼,问起公主去向。
少年们为他指了方向,有一两个同他熟识的苦笑道:“将军被她连累,真真又倒霉又辛苦!”谢震向失鹰的贵族们赔礼,承诺日后摆酒请罪,这才快马追去。少年们扫兴而回,免不了嘀咕:“真宁公主偏偏抢了谢将军的坐骑弓箭。换个旁人丢失弓箭,箭伤了我们的鹰,让他赔上十倍价钱,也不过分。”有人冷笑道:“那次鸭川河钩鱼,荣安公主金钩失手,险些误伤皇后。为她备钩的人被丢进河里活活冻死。这次真宁公主抢了别人的马搅闹猎场,有个万一,还不连累那人半死?幸好是谢将军!换了别人,哪能大事化小。”少年们心照不宣,都是哈哈一笑。只有混在其中的白信端没有笑,他心中不甚明白,嘴上道:“谢将军本是平王养子,是娘娘的半个兄长,得天独厚也不奇怪。”
少年们嘻嘻笑道:“白兄所言极是。”但他们神色暧昧,让白信端更加惊疑。他只知素盈入宫之前情定信默,不知谢震又是几时成了秘闻主角。他心中转了几个念头,跟着他们笑起来。
素盈左等右等,只见贵族少年陆续返回万象楼,越聚越多,却不见谁猎获黄兔。她回头问:“以往也要这么久吗?”众人都摇头。素盈坐得沉不住气,站起身在楼上缓缓走动。又过了好一阵,东宫夫妇与真宁公主驰马来到楼下。少年们见了公主,都目不斜视闭上嘴巴。真宁将手臂高高一举,手中正是金耳朵的黄兔。众人见了黄兔都欢笑起来,少年们也附和着欢呼几声,却不大起劲。
素盈猜到小公主意在抢夺贵族少年的风头,不令黄兔落入他人之手,杜绝他们生出非分之想。果真让她在一群擅长骑猎的少年中得逞,倒也不容易。
素盈笑着走下楼,真宁用红盘托着黄兔捧到她面前,道:“请娘娘验证。”素盈正要夸奖,一股血腥扑面,她骤然觉得厌恶,脸色苍白地向后退了半步,勉强笑笑将几盘金银赐给真宁。素沉一直在旁边察言观色,这时终于大大吃了一惊。公主与东宫夫妇交换眼色,笑嘻嘻抓过东宫妃臂上的猎鹰道:“这就是发现黄兔的鹰,请娘娘起个名字。”
名字是早定好的“傲云”,素盈提笔写在红纸上。刚写好,忽然见远远的尘嚣涌动,她认出是谢震,然而坐骑上还驮着另一个人。素盈隐约觉得不祥,为看真切,向前走了几步。
一群贵族见皇后神情有异,也跟着张望。谢震不一会儿就来到近前,跳下马,将所驮的那个血迹斑斑的人抱下马背。素盈看清那人,不禁一阵眩晕:浑身染血的竟是兰陵郡王。她低低地悲呼一声,忙奔过去,后面一群人也跟着大呼小叫起来。慌乱中,有人踩了素盈的裙子。素盈跑得急,一个踉跄摔倒,回头一看,正好看见东宫妃铁青的脸。
素盈狠狠瞪了她一眼,东宫妃忙搀扶素盈站起来,连连谢罪。素盈振袖甩开她的手,快步走到谢震身边,大声问:“怎么回事?”不待谢震回答,她俯身去看素飒,见他后心中了一箭。今日只是纵鹰猎兔,大家都不穿甲胄,素飒这一箭入肉很深,所幸位置偏开。
素盈只觉得头晕目眩,浑身颤抖,周围霎时归于寂静,只道是自己气晕了头,听不进旁人的声音。却不知是旁人没有见过她如此阴冷的神色,个个不敢大声。素盈抽出哥哥的腰刀,狠狠掷在地上,刀锋激起一片扬沙,没入地面寸许。她冰凉的目光从人们身上掠过,众人吓得低下头。
随行御医为素飒拔出箭,敷药止血,低声禀报说兰陵郡王性命无虞。素盈伸手接过那枝箭紧紧握住,满手都染上血渍。
“宰相!”她厉声一呼,琚含玄立刻走上前。
素盈将箭扔到他脚下,“查!”
冷箭II
明明严冬将至,为什么眼前仍是一片郁郁葱葱的树林?依稀是小时候常去的杨树林,又仿佛不是。素飒低头看了看,脚下芳草如茵,野花星散,分明盛夏时节。一声莺啼吸引了他,步入林中四下寻找,却不见鸟儿踪影。翠盖遮天,日光也变得零零碎碎。幽深中一曲清笛婉转萦绕,那熟悉的调子让他心头渐喜,循着笛声,果然见到最粗最老的树下露出一角白色裙裾。
“阿盈,你怎么在这里?”素飒走过去坐在她身边,手轻轻搭在妹妹纤弱的肩上。素盈抬起头,一张十三四岁的脸孔映入素飒眼中。他隐约觉得不对,可是转瞬又觉得没有什么不对。神情哀怯,水汪汪的眼里总像是藏着细碎的泪光——这是妹妹没错。记得她刚进宫的时候,有次身体不适,又被东宫训了几句,难过之中晕厥在地。素飒当值时,东宫一脸懊悔地说:“一看见你妹妹那双眼睛,就觉得不该那么狠心把话说重。”
……简直,像是上辈子的事情。素飒凝望妹妹的眼睛,不知不觉勾起一个凉凉的微笑。
“迷路了……”素盈啜泣着说:“该往哪里走,才能走出去呢?为什么总是越不过这片树林?”
素飒奇道:“树林划入平王府猎苑,这里是我们家的,走出去做什么?”
素盈固执地抹着眼泪摇头:“哥哥说过要带我走。”
的确说过……但是,是什么时候呢?朦朦胧胧,想不起来了。素飒看了看周围,笑着安慰妹妹:“仔细看一下,这是林中景致最好的地方!这大树硕果累累,又能遮风挡雨。不哭,我摘果子给你——你想要多少,我都摘给你。”他边说边攀着树枝爬上树。素盈大惊失色,轻轻一跃就坐到素飒身后,牵住他的衣袖说:“不可以!不能动它的果实。”
“没关系,马上就能碰到了——”眼看一颗散发出馥郁香气的果子唾手可得,素飒又向前探身,不料重心不稳,身子一栽坠向树下。
“哥哥!”素盈一伸手,紧紧抓住他的手……
素飒身子猛地一挣,睁开眼睛。
眼前是妹妹略显苍白的面孔,薄施粉黛,仿佛随他一起脱出梦境,一瞬间长大了六七岁。她如此之近,似幻似真……素飒怀疑他们坠入另一个梦,想抬起手去摸摸看,一动却发现手被她紧紧握着。他向妹妹笑了笑,素盈却掉下眼泪,哽咽着叫了一声“哥哥”,拿白绢沾去他额头上的汗珠。素飒觉得不妥,轻轻避开,发现不知何时惊出一身冷汗。他转头四顾——这是他的郡王府。
“你……娘娘怎么出来了?”他清了清喉咙,柔声问。
“你昨晚醒过一次,不记得?”素盈轻声道:“听说你醒来,圣上准我来探望。”
素飒见窗上晚照痕迹,又问:“娘娘等了多久?”
“一两个时辰吧。”素盈笑笑,说:“这又该回去了。”
素飒想挣扎着起来相送,被妹妹轻轻按住:“大哥和父亲在外面同宰相说话,我叫他们进来陪你。”素飒笑道:“我又不是怕黑的孩子。”他逐渐清醒过来,知道他们为什么如此谨慎。
“你的事已经开始查。”素盈将声音压低:“哥哥有没有话要对我说?那时,有没有看见什么人,或者蛛丝马迹?”
说什么呢?素飒双目半阖,昏昏中好似听见千军万马惨烈的疾呼。眨了一下眼睛,那些刀光剑影就藏回脑海深处。他淡淡说道:“恐怕查不出来吧……被查出来,就不叫‘暗箭’了。”素盈见他回避,顿生满腹狐疑:“哥哥,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素飒反而微笑说:“我的秘密太多。娘娘问起来,自然坦诚相告。若是没个准确的问题,我该抖露哪一个呢?”反正他是什么也不会说。素盈不欲逼问,又叮咛几句才起身离开。
素飒静静地休息片刻,恍惚中又听到金戈铁马飒沓厮杀,转瞬之间,如雷的呼喝变成潮汐一般的悲号,一波又一波越来越弱,终于归于死寂……素飒紧紧攥拳,关节咯咯的响起来。
一阵衣衫婆娑,平王、素沉与宰相来到他床前。素飒冲他们浅浅地笑了笑,要起身。众人自然拦着,让他卧床休息。平王三言两语告诉他,这一回暗箭伤人引得龙颜震怒。皇后有言在先,令宰相明察,圣上便从她意思,责成宰相亲自督办。
素飒虚弱地向琚含玄客套几句,琚相只是含笑连声道:“好说。”几个人围绕凶案说了一会儿话,素沉与平王有事抽身出去,琚含玄又望着素飒,露出那种讳莫如深的笑意。
素飒心头一颤,轻咳一声道:“在下以为宵小之辈既然冷箭伤人,就不会留证待查。但见相爷如此自信,不知是否已经窥破真相?”
琚含玄面带笑意,声音也极和蔼:“圣上与皇后一力催促,怎敢怠慢?事情的确查到一些。是否就是真相,现在还不好下结论。郡王是希望水落石出呢,还是希望再拖上几日呢?”
他的笑容一瞬间变得另有含义,素飒忽觉遍体生寒。难道琚相竟已晓得底细?素飒只觉四肢无限沉重,头脑也缓慢地无法转动……是药的缘故?偏偏这时候发作。在琚相眼前,即使平常也要提起十二分精神全力应付。这时却如此迟钝,实在让他痛恨自己。他缓缓深吸口气,漠然问:“相爷此话怎讲?”
琚含玄嗤的笑了一声,“郡王对伤了自己的箭那么有信心,以为绝不会追查出幕后凶手,心里自然有底。我说的可对?”
素飒微微抿嘴,整张脸微妙地绷紧了。居然真的被他知道了……那来历不明的箭,再寻常不过,却又非同寻常——铁簇的锻造,桦木杆的直径、长短、削磨法,鹳羽的粘漆、绑线,没有任何一处与哪一家贵族完全相同。单凭一枝箭,谁也抓不住射箭的手。
“郡王亲自周密准备,打算当日用来杀人的箭,当然不容他人看出蛛丝马迹。伤了自己,别人追查起来自然也全无头绪。”见素飒听了全无反应,琚含玄摇头笑道:“郡王带着部下出生入死,反落重罪。亲信全部阵亡,功劳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