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贵人怕南阳不自在,又是自己挑起的话头,便讪讪笑了说:“虽然稀罕,终究牡丹开在这个季节里,有些个不合时宜……”
话没说完,蓦地里一个娇滴滴的声音插进来——“马妹妹说的是,看来姐姐我终究无见识,还以为这牡丹是陛下赏赐的,自当珍爱,原来是不合时宜的呀……”
众人回身,却不知道什么时候罗罗已走到了殿外,披着一袭玫瑰红四角如意团凤牡丹的袍子,头上是赤金镶玉观音满池娇分心,簪着三环嵌宝金丝步摇,垂下累累珍珠流苏,胸前正戴着一朵盛开的牡丹花,分外雍容华贵,竟把便装的皇后也给比了下去。她步子轻巧,众人又只顾自己说话,环佩珠翠叮当,竟未曾听到她的步声。
南阳见无人来通报,狠狠瞪了紫英一眼,罗罗已经娇笑着走进:“是我不让他们通报的,我说我与姐姐至好,料姐姐再不怪罪的。”一边说一边盈盈对南阳行了礼。
马贵人见她听了自己话去,不由满脸通红,又听她话里抬出萧乾来,便知自己失言,更是惶恐,慌忙朝她见礼。
罗罗直起身子,却对几位行礼的贵人看也不看,只笑盈盈对南阳说:“姐姐,这几日妹妹忙了些,对姐姐疏于问候了,姐姐千万勿怪。”
南阳笑道:“我还不知道你——就把我看得这样小气。这几日陛下为了南粤的军情烦心,你伺候陛下起居饮食自然也更费心忙碌些,做姐姐的还该谢你才是。”
“瞧姐姐说的,这都是罗罗应该的,怎么当得起姐姐的谢?”
二人各怀心事谦让几句,一起进屋坐下。
几位贵人本来叽叽喳喳说得热闹,这时见罗罗进来,知道罗贵嫔目前在宫里正炙手可热,其势足与皇后分庭抗礼,自己要想在宫里立足,无论得罪哪方都不容易,便都不肯再说话。
南阳心里揣测罗罗来意,却自恃身份,不肯开口先问。自阿谣被贬,罗罗骤然受宠,罗罗的大哥罗烈又新升任吏部天官,朝中那些惯看风向的大小官员纷纷投入罗丞相门下,宜昌宫也成了宫中最热络的所在,直如鲜花著锦,烈火烹油,罗罗对南阳虽还维持着面子上的恭敬,却早不如先前了。南阳每每想起来,总觉得罗罗是借自己的手打败了阿谣,她却落了个渔翁得利,因此心里颇不是滋味,但阿谣谪居后,总算后宫不再有一人专宠的情况出现,罗罗虽然得势,萧乾也并不曾冷落旁人,对张茵,对自己,甚至对那个从来避麻烦不及的高昌公主,与从前相比,是好得多了。自己作为皇后的权利,也一一恢复,何况相比之下,南阳最恨的是阿谣,因此对罗罗,也还彼此客气,不肯轻易失和。
罗罗却不急着开口,捧着茶盏拿盖子轻轻拨着浮沫。无名指和小指上戴的镂金嵌宝攒珠梅花护甲叮当轻响。马贵人暗地看看她的手指,悄悄把手缩了缩,指上戴的如意银雕指套不着痕迹收进了衣袖中。
“这茶虽好,可比不上那会子在姐姐这里喝的吓煞人香。”罗罗一笑,放下茶盏,“陛下倒刚赐了我一罐茶叶,虽是秋茶,比不得雨前,说是暹罗进贡来的,我也不甚爱喝茶,孝敬了姐姐罢。”遂回过头命自己的宫女去取来。
南阳心里隐隐有些不舒服,却笑得开心,“多谢妹妹,一罐茶叶也想着我,说到这个——春珠,把我昨日说的要送给几位妹妹的那些东西搬出来,趁着她们都在,顺便给带去了倒好。”
春珠清脆地“哎”了一声,果然进去和一个小宫女一起,大托盘子捧了好几趟,放在殿前榻上,五光十色放了一床。却都是些上好的锦缎尺头并首饰珠宝小玩意儿,全是后宫女子最稀罕的东西。
几个新进的贵人虽然不乏出身大家的,毕竟不如南阳阔气,一见了这些,当着皇后和贵嫔,只不好失仪,却都觉得两只眼睛不够瞧。
南阳笑道:“这是秋后新来的一些贡品,陛下让我看着收拾,或要赏人要留用的就留下些,余下好收库,我看了都不怎么合我的意,你们年轻,倒正用得着的。就自己喜欢的挑些去吧。”
这话一说,无形中便自压了罗罗一头,罗罗不悦,又听她自己矜持,更显着皇后的气度,便也不肯正眼去瞧那些东西,只淡淡盯了自己的手指,说:“我宫里有的是呢,多谢姐姐了,姐姐留着赏别人罢了。”
南阳一笑,也不和她多说,便令徐贵人为首,各人自选。
这几位贵人里,徐贵人林贵人出身不甚高贵,但好歹受过洛川王妃一段日子的教养,见皇后令自己先选,倒还颇顾身份,只内中马贵人,虽也是世勋之家出来的,却家族早已经没落,日日靠典当过活的,未免小家子气,见了这么多锦缎珠宝,哪里看得过来,样样都想要,先选了一枝三叉流珠九鸾钗,一枚赤金托嵌的东珠压发,一对红宝石蝴蝶耳坠子,又见徐贵人林贵人都选了两匹鸟羽缎,她也想要,却已经没了,一眼见吴贵人也选了一匹,衡量一下,,便悄悄儿向她耳边道:“吴家妹子,我入秋后正想做件羽缎斗篷穿——进宫来仓促,不曾带得斗篷来,我看你前儿晒衣裳,有了件多罗呢的披风,把你这匹鸟羽缎子让了给我吧。”
吴贵人见徐林二人分拿了两匹,自己只拿了一匹,马贵人不和她们商量,却来跟自己要,彼此都是一样的贵人,显然觉得自己好欺负,不由心中不快,却又不好发作,遂故意提高了声音道:“马姐姐说笑了,说什么让不让,姐姐觉得羽缎是好东西,妹妹在家倒穿得也平常,要了这匹打算做个垫子的,姐姐既然看上了,妹妹哪里敢藏掖,只管拿去就是。”这一下几个女人都听到了。马贵人脸上下不来,却当着皇后也不肯示弱,回了一句:“白问妹妹一句,就有这些说的——我也不白要你的,我拿我的这匹织金花缎跟你换!”
吴贵人“哟”了一声,“娘娘这才刚赏下来呢,姐姐就你的我的起来,要叫妹妹说呢,这是皇上皇后的恩典儿,赏的什么,赏多赏少,谁还敢争,谁还敢嫌弃不成?偏姐姐就爱换来换去。既这样,索性徐姐姐林姐姐咱们大家先不挑了,等马姐姐你挑好了咱们再挑罢,省的回头又要换!”
几个贵人都笑出声来,马贵人见众人嘲笑,当着皇后与贵嫔,更丢了面子,她出身贫穷的人,最怕人家看轻,哪里忍得这气,一时糊涂,便顺手拿气那匹花缎劈手朝吴贵人掷了过去,吴贵人不防备,见掷到面前,连忙侧身一让,鬓角戴的蝴蝶钗却被带了出来,勾乱了头发,半边青丝流泻下来,十分狼狈。
南阳见不像话,沉了脸喝道:“争抢贡物,举止失仪,哪里有一点宫妃的样子!”
吴贵人本要还手,见皇后发话,便忙跪下,呜呜咽咽哭起来,“请娘娘为婢妾做主啊!”
马贵人见南阳脸色阴沉,徐林二贵人却幸灾乐祸站在一旁,也知自己闯祸,心下懊悔,只得跪下请罪。
徐贵人越众而出,声音清朗,施礼说道:“娘娘,马贵人触犯宫规,理当责罚,以儆效尤!”
南阳尚未说话,罗罗却徐徐说:“彼此都还只是个贵人呢,徐贵人这么快就急着落井下石了?”
徐贵人一惊,忙说:“婢妾只是照宫规……”
罗罗脸上带笑,打断道:“现有中宫在此,又何时轮到你这小小的无职贵人来说话?”徐贵人一凛,见南阳对自己以目示意,便不再说话,欠身退下。罗罗又道:“若说宫规,吴贵人也犯了出言不谨之罪,理当同罚。”
“娘娘!”吴贵人慌忙看向南阳,南阳微微抬手,笑道:“吴贵人虽出言不谨,也是马贵人无礼在先,岂能一概而论。”
罗罗却丝毫不肯相让:“姐姐此言差矣,身为皇后,姐姐理当一视同仁,赏罚分明,怎能厚此薄彼?”
这话已是极重,几位贵人都不敢出声,南阳顿时又沉了脸,却忽然一笑,意态闲闲地喝了口茶,看似随意道:“本宫倒多亏妹妹教导,既然本宫处事不公,妹妹不如奏请陛下,以后中宫印信就交由妹妹保管吧。倒省的本宫操心。”
罗罗蓦地娇笑道:“姐姐真会说笑,妹妹有何德何能,姐姐这话,岂非叫妹妹汗颜么?就是几位贵人听了,万一传到陛下耳朵里,误以为妹妹对皇后不敬,可大是不好。这事本也不干妹妹的事情,姐姐爱怎样处置就怎样处置罢。”说完起身告辞,南阳端坐不动,随她自去,罗罗进过马贵人身边,轻轻一笑,又说道:“马贵人喜欢羽缎,也不用到处求人,我库里倒还有几匹,贵人着人来拿就是。”马贵人不明白她这话何意,愕然抬头,罗罗对她一笑,径自去了。
南阳心中有气,已知罗罗是借了今日这事试探自己,也是在新进的宫嫔面前展露她宠妃的威风,隐隐有与自己一较长短的意思,见吴贵人与马贵人兀自跪在地下,忍不住呵斥:“身为宫妃,却如市井俗妇,成何体统,回去闭门思过去吧!没有本宫谕旨,一概不得出门!”
吴贵人与马贵人见南阳发怒,不敢再说,只得哭哭啼啼谢了恩,下去了。
罗罗出了殿门,春珠正伺立在门外,见罗罗出来,蹲身施礼,“贵嫔娘娘好走。”
罗罗不着痕迹摆摆手,淡淡儿说道:“给皇后的茶叶怎么还不取来,这帮奴才就晓得偷懒。”
一语未了,见宜昌宫的宫女小雀捧了茶罐匆匆走来,罗罗伸手取过,交给春珠,看了春珠一字字道:“你可收拾好了,这是陛下赏赐的茶叶,千万莫给不懂茶的奴才糟蹋了。”
春珠接过茶罐,低头应是。罗罗点点头,这才去了。
这日晚间,一个消息如火燎原般传遍了宫廷,皇上唯一的皇子,中山王萧澄出天花了!
第54章:燕子楼空凤箫远(上)
袅袅升空的寂寞白烟,凝结成一个飘飘忽忽的环,而后缓缓消散,没有点烛火,殿内有些暗,殿外的月光却十分好,如流水一般洒在雕花的门窗上,这样宁静而安谧,连时光都仿佛停止了。
“澄儿!”阿谣忽然惊叫一声,猛然仰起身子。
“阿谣……”近处一个声音低低传来。阿谣吃了一惊,这才发现床榻后边有个模糊的身影,穿着暗色袍子,又隐在暗处,看不清楚,但那分明是萧乾的声音,然而此时她却顾不得,一把掀起被子就要下地。身子才动,萧乾已经更快地过来,又将她按回床上。“不要去!”他的脸与她近在咫尺,借了窗外透进来的那一点微茫的月光,阿谣发现萧乾那素来明亮犀利的眼眸竟然黯沉了许多,声音也有些哑了。“阿谣……”他又叫了她一声,这次她听得更清楚,他的声音里带了浓浓的痛楚与内疚,“你暂时不要去看澄儿了。”
“为什么?为什么?”阿谣下意识问一声,蓦地想到什么,推开他就要扑下床,颤抖地说:“澄儿……澄儿是不是已经……”
“没有……”萧乾语气黯然,但一双铁臂却丝毫不让,令阿谣怎么也推不开,“太医们都在守着澄儿……他们会治好他的……”
“让我过去!我是澄儿的娘——”阿谣气急,胡乱捶打他的胳膊与胸膛,“澄儿……”她呜咽起来,“要是他有个三长两短,我……我也不活了……”
“谣……”萧乾见她激动地挣扎,索性圈起手臂,将她牢牢锁在怀中,“你放心,我一定治好澄儿,你呆在这里,好好休息,你素来身子弱……天花……是要传染的……”
“不!让我去照顾澄儿!”阿谣固执地与他对视,长长的睫毛不住颤抖着,泪珠如走子一般滚落在萧乾的胸前,她咬牙道:“你每次让我相信你……你说你会照顾我们母子……你说过……”
萧乾不语,任她捶打哭泣,只是牢牢将她拥住。
“我要亲自照顾澄儿!我不相信你!”忍受多时的委屈终于倾泻开来,阿谣哭喊。“就是因为相信你,我才心甘情愿搬来春晖宫,你扔下我们母子不管不问,澄儿才会……才会染上天花!”
天哪,天花!那么可怕的病毒……竟会让那么可爱的澄儿染上!想想历来得了天花的孩子,生还者只有十中之一,料来澄儿定然凶多吉少,阿谣又急又怒又是伤心,不由大放悲声:“这都要怪你!怪你!”她朝萧乾大喊,“你为了你的江山社稷,为了你的天下一统,就不管你的亲生儿子!”
萧乾一颤,蓦然用力将她抱紧,阿谣拼命挣扎,萧乾却一手钳制着她的背,一手将她的头按在自己肩膀上,阿谣挣脱不开,低头猛在他肩上狠狠咬了一口。明明清晰地感觉到他肩头的肌肉一阵收缩,他却依然不肯放手。只在她耳边说:“你若是觉得解气,你就咬吧。”他的声音里含了满满的无奈与痛楚,“是我对不起你们母子……阿谣……是我太大意了……”
阿谣终于乏力,无力地倒在他肩上,听到他这样的话,她咬紧了唇,眼泪更加汹涌。“让我去看澄儿……”
“不!”萧乾坚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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