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谣并未注意自己的穿戴,听她一说,才往镜子里仔细打量,今天穿的是套玉白色素缎衫,领口处绣着绿色波纹并挑纱小花,下面是墨绿的长裙,十分素净淡雅,发髻上只戴了一枚银丝盘曲而就的蝴蝶穿花点翠步摇,一根通体碧绿的玉簪,配上鬓侧菊花,无意中倒正十分谐调悦目。青凤将一条淡青色纱披围在阿谣肩上,“两位小殿下还没醒呢,娘娘可要先出去走走?看看菊花,回来再用早饭不迟。”
阿谣点点头,外间天气十分晴朗,一出门,金灿灿的阳光立即兜头洒满了一身,空气里远远飘来桂花菊花的香气,令人神清气爽,近处殿门走廊台阶前,摆满了一盆盆五颜六色的菊花,都种在一色的官窑青花大瓷盆里,开得十分热闹。太监宫女们尚在不停地搬运,顺太后穿着新作的蜜合色绣宝相花夹袄,簪着一朵紫红千瓣菊花,站在台阶上看了取乐,偶尔指挥一两句,阿谣忙过去见了礼,互相问了好,顺太后笑眯眯道,“贵妃娘娘今儿起晚了,想是连日来小公主闹的——娘娘今儿穿得淡雅,只是太素净了。我这老婆子还插花戴朵穿绣花袄儿呢!虽是娘娘穿什么都好看,毕竟年轻,还该打扮热闹些。”
阿谣微笑倾听,也不分辩,只笑着答应了。说了几句,宫女来报说小殿下们醒了,顺太后叮嘱晚上早些过来,也便回去。
午饭后阿谣哄着孩子睡午觉,自己也有些迷糊,见门外有些杂沓步声,随口问了一句,青凤去张了一张,回来说:“是司监来送中秋节间的常例的。娘娘那份想来还是送在太后那里,等我晚些去领来。”
阿谣哦了一声,也不在意,虽是这宫里人情冷暖比别处格外不同些,但好在她带着两个孩子,人人都知皇上冷落了贵妃,却对自己的一双儿女十分疼爱,毕竟是长子长女,以此内司监尚不敢过分克扣,虽然不如以前那样尽力奉承,于份例上应得的,倒也还过得去,也是为了以后留的地步。阿谣随口问过,也就重新睡了过去。醒来时精神好了许多,也不等晚,让青凤准备了两份礼物,作为节礼,分送到顺太后与顺皇后房里,瑞儿把上午韵儿送来的月饼装盘呈上来,阿谣拿一块吃了,是细沙枣泥金丝桂花馅的,十分甜腻,阿谣吃不惯,吃了几口放下,让瑞儿把月饼拿去分与众人吃,八月虽还炎热,天日已慢慢短了,看看日头落山,抱了孩子一会,便信步走过顺太后这边去。
廊下小太监们正摆放桌椅,顺太后在正房榻上坐着,顺皇后侧立一旁,检点桌上一堆五光十色堆着的东西,见阿谣进来,顺太后微微一怔,又忙笑着招手唤她近前:“娘娘来的正好。这是送来的常例。正要派人去叫青凤呢。”
阿谣随便看了一眼,桌上已经分好三份,除了应节的菊花酒、月饼、西瓜葡萄等吃食外,还有些香包宫扇,并几匹绸缎之物。以往都是青风领去,阿谣也只略微过目,今天还是第一次见到顺太后与顺皇后的,看时见其中一份,鹅黄签条上写着谢贵妃,想是自己所有,另两份分别写着孝顺太后与孝顺皇后。阿谣未及细看,顺太后已命宫女收拾下去,阿谣见顺太后与顺皇后那两份,几匹锦缎质地都颇粗疏,是宫里素来赏赐宫女太监的,与后妃所用的大是不同,宫扇香包的做工质量也并非上乘,数量又少,而自己那份,是八柄泥金真丝绡麋竹扇,八个形状款式不同的镶金云锦荷包,几匹锦缎颜色花纹虽然素雅,质地却都是上乘。不由诧异,轻“咦”了一声,“内司监怎的如此弄鬼,陛下明令,春晖宫是比照太后与中宫之例供给,怎的弄些粗陋之物来?”
顺皇后看了阿谣一眼,又看看顺太后,顺太后笑道:“他们也就算好了,并不敢缺少延迟,东西也过得去,就是今儿的东西差了些,娘娘不必管这些小事,商量咱们晚上赏月要紧。”一边命宫女撤下去,将阿谣那份送去西厢侧殿。
阿谣见顺皇后神色古怪,韵儿在一旁欲言又止,心里觉得奇怪,却见两人的份例加起来还不如自己一人所得,猛然间心里一动,脱口道:“太后!您可是将自己的份例给了阿谣?”
顺太后看着阿谣,见她猜到,也就不再瞒她,和蔼地一笑,“娘娘不必介意,老妇与顺皇后又用不着这些,便放着也是糟蹋,不如给了娘娘……”
阿谣心里感动,却也有一分酸楚,她只道内司监供给照常,却不知道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自己毫无复宠迹象,宫中罗罗与张茵已是炙手可热,又随着中秋大选,新贵入主,后宫各人早已认定阿谣复宠无望,日常使用虽不敢短缺,却也日渐粗疏,例来东西是全部送到顺太后那里,再由她分派的,她自然明白内里情由,遂悄悄把自己与顺皇后的东西与阿谣调换了过来,严命身边的宫女不得说出去,也不令青凤得知,阿谣更被蒙在鼓里,若非今日阿谣突然进来,她还不知道这些因由。
顺太后命顺皇后带了这些东西下去,又让屋里人都到门外候着,一面拉了阿谣的手,一起在床榻上坐下,微笑说道:“这宫里人情冷暖,历来如此,当初我也吃过那些个黑心厨子的冷米饭,穿过内司监拿来的破绢烂衫,后来等我做了皇后,又做了太后,你只没见那些小人的嘴脸,若为此生气,气坏自己身子,倒不值多了。这些事情都是内司监的太监们背后搞的鬼,他们打量娘娘如今失势了,趁乱也来作践娘娘,却不知道娘娘日后福气大着呢。”
阿谣知道她说这些无非是为了宽慰自己,她眼里本已含泪,只不好在众人前落泪,见顺太后款款说来,就如长辈循循开解自己,听她说话别有一番安稳踏实,心中感激,抬头勉强一笑:“太后说这些,阿谣都知道,阿谣当初风光之时,并不曾如何奉赠太后,如今倒靠太后周济,太后饶周济了我,又不令我知晓,阿谣是在惭愧……”
她还未说完,顺太后已打断道:“娘娘说这话就是见外了。”她含笑摸摸阿谣的秀发,“老妇在这宫里几十年,折过多少筋斗,见过多少起起落落,抽梯子撒蒺藜乃至暗地里给你下马绊子的还少吗?这双眼睛虽然如今没用了,可看人还看得清。别看娘娘如今失势了,可照老妇看——”她多年养成的习惯,虽然屋子里没旁人,还是左右看了一眼,“娘娘定有重回瑶华宫的一天,只管把心放肚子里。”
阿谣听着已是怔了,她自王府到进宫,从来无人这般雍容和熙与她剖腹谈心,忍不住握紧了顺太后的手,眼里挂着泪花:“太后,阿谣自小没了母亲,也从来无人这般教导指点过我,每常自己心里也疑惑,自打进了宫,每每的心里都没底,只是没处跟人商量,既然如今我来了春晖宫,这就是我与太后的缘分,您若不弃,拿我当个女儿看,阿谣也只把您当亲娘待,不瞒您说,如今这事,我自己也是如在云里雾里,不得清白,您是局外人,又看得透,就与我剖析一翻,也好安我的心。”
第50章:细细秋风吹广陌(中)
顺太后当年也是历尽艰辛才等上后位,只生了顺帝一个儿子,偏又早死,她与皇后儿媳又说不上几句话,年纪渐老,却是极少享受天伦之乐,听阿谣这样说,自是高兴:“这是盼都盼不来的大福,老妇高攀了。呵呵……”她慈爱地端详阿谣,“老妇给娘娘说个故事吧。”
太阳虽已落山,天色却还延续着亮白,只是有一种夏日黄昏沉闷的气息蔓延,桌布上翠绿金线绣的团花纹发着暗光,顺太后的声音也低沉缓慢,仿佛是从古旧的回忆中穿来。
“那还是在兴隆老皇爷的手里,朝中曾出过一个著名的美人,姓纪,幼年家贫,卖到当时一个大臣家里做丫鬟,兴隆爷偶然有一次到这个大臣家里去,这个丫鬟上来奉茶,被兴隆爷看中,带回宫中,封为良人,极为受宠。”她悠然叹了口气。
阿谣轻叹一声,“这纪良人的经历倒与阿谣有几分相似……”
“当时兴隆爷的后宫除了那些低等宫嫔宫人外,有名号的妃子也有十数个,都是出身世家大族,个个有才有貌,雍容华贵。众人初时也不把这纪良人放在心上,只道兴隆爷一时图个新鲜,日久自然冷落了她。谁知看看过了一两月,这纪良人不但宠爱日盛,还连迁数级,成为婕妤,婕妤已是五职之首,一时后宫人人侧目。原来兴隆爷见惯了宫中后妃把他当皇帝来敬畏尊崇,反更喜欢这纪良人天真质朴,只把他当作夫君相爱,日久竟然对她动了真情,更冷落了后宫诸妃。”
阿谣听到这里,不知怎地突然有些隐隐的害怕,情不自禁拉住了顺太后的手。顺太后拍拍她的手背,又说道:“不久这纪婕妤便身怀六甲,兴隆爷膝下,当时有三位公主,还有一位大皇子,是钟妃所出,兴隆爷大喜之下,立即擢纪婕妤为昭仪,并亲口说若是生下皇子,便封为太子。这一下不但钟妃,连皇后也坐不住了,皇后虽然无子,大皇子却已三岁,虽素来为兴隆爷不喜,毕竟是长子,本有继位之望。皇后与钟妃生怕这纪昭仪生下太子母以子贵,威胁了自己的地位,二人便暗地联手,几次要加害昭仪,幸得这纪昭仪命大,几次有惊无险,后来兴隆爷对皇后与钟妃的合谋有所觉察,便时刻把纪昭仪带在身边,同寝同食,上朝时也令她坐在御座屏风之后,一步不离,这般小心翼翼,终于等得十月期满,生下一位太子。”
阿谣轻轻“啊”了一声,她一早便无来由的替这纪婕妤担忧,此时听得她终于诞下太子,倒松了一口气。
顺太后微微摇头,接着说:“兴隆爷自然大喜,要按例晋封婕妤,当时三夫人之位并无空缺,兴隆爷竟然破除祖制,封她为俪妃,俪者,俪天襄圣,那是只有伉俪元后才能用的字眼,却是将皇后与诸妃一笔抹倒了。她的皇子出生只有三天,就被兴隆爷立为太子,兴隆爷大喜之下,放松了警惕,结果皇后与钟妃便寻隙毒杀了太子,兴隆爷虽知是皇后与钟妃所为,却查来查去查不出什么,这二人又是世族出生,在朝中根基深厚,轻易动她们不得,俪妃尚未满月,就痛失爱子,悲痛之下,一病而亡。兴隆爷骤然间经历大喜大悲,性情大变,从此郁郁寡欢,再不亲近后宫嫔妃,临终时,他痛恨钟妃,竟不肯将帝位传给自己唯一的儿子,却传位于他的弟弟,就是明德皇,遗诏命后宫嫔妃,才人以上,全部殉葬。刘朝有史以来,皇后与有子的嫔妃殉葬,这是唯一一次……”顺太后眼中射出阴郁的光芒,语气越发低沉,阿谣被这故事背后的惊心动魄激得情不自禁打了个冷战。顺太后平淡的叙述间,却是经历了多少的明争暗斗呵!
“当年殉葬的嫔妃,连皇后在内,多数不肯就死,均被明德皇派武士弓弦绞杀。内里有一位贵人,按辈分还是老妇的祖姑姑……”顺太后长长叹了口气,“这段宫闱秘史,因事关皇家脸面,明德帝登基后就将所有知道内情的宫人处死,那段时间宫中常闻鬼哭,天下人了解内情的少之又少,史书只记载兴隆皇后与诸妃对兴隆爷情深意重,殉身以从,又怎知有这样一段过节……”
风从帘子后吹来,阿谣默然无声,顺太后也不再说话,二人静坐良久,似乎都未从这惨烈的故事中走出来,天色渐暗,宫人几次悄悄张望,因顺太后不曾呼唤,皆是不敢进来,只鱼贯站在殿门前等候。
月亮渐上东山,将宫女们的身影投在隔门上,仿佛一个个古老的影子,屏息敛气,一动不动。
阿谣蓦地心中一阵紧缩,顺太后的脸在渐渐昏暗下来的殿中似乎老了十岁,灰暗无光,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良久才长长叹了一声,“从来都是只见这宫里的女人如何的尊富安荣,如何的金枝玉叶,却不知这深宫,真正是见不得人的去处,一批批花骨朵似的嫩苞苞进来,没几年落了颜色,就有更年轻的来取代你,得不到皇帝的宠幸大家就不拿正眼瞧你,太得了皇帝的宠幸大家又都乌鸡眼似的恨不得吃了你,难哪!”
她见阿谣不做声,只怔怔瞧着自己,才猛然醒悟过来。“老妇吓到娘娘了吧?天都这样暗了。”忙命宫女掌灯。韵儿进来,宫灯一盏盏亮起,她恭声说道:“太后,宴席已摆好了。”
顺太后点了点头,挥手先命她退下,微笑对阿谣说:“娘娘休怪老妇唠叨,把这些陈年往事都翻了出来,搅乱了娘娘过节的心情。今儿原不该说这些。”
阿谣默默沉思,青色衣带已被她揉得发皱,半晌幽幽说道:“太后跟肯跟我说这些,阿谣感激得紧,阿谣正是需要这样的故事来警醒一下才好……”她抬眼对顺太后一笑,“我也是该好好思虑一翻了,就不为自己,也得为了自己的孩子……”
顺太后笑开来,烛火下她眼角的皱纹分外清晰,看去比平日苍老许多,“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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