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床又家常并不梳髻,流云长发一半松松挽在一侧,压发是一枚玲珑点翠草头虫步摇银簪,步摇上两粒小小珠子微微颤动,一半梳的纹丝不乱,结成一条辫子,垂在胸前,鬓侧一把银排草梳儿,耳环已经摘下,通身上下素净清新,倒显得更年轻,恍惚是初遇时候的模样,只是多了一条紧束着的天青刺云蝠订米珠抹额。看脸色还未完全休息转来,眼睫下犹带淡淡青色。
阿谣等得半晌,见他只是凝视自己,神色中似忧似怒,她素来了解萧乾,便抛开二人的龃龉,握了他手,轻轻将他拉近自己身前,又亲手将他外袍解开脱在一旁,好在萧乾今日穿的是正式的黑底红缘五福团龙袍子,质地较硬,不怎么受水,里面的鹦哥绿暗纹绫衫并没湿进去。
“乾……”阿谣柔声唤他,“出了什么事?”
这称呼久未听到,萧乾微一震动,回过神来,缓缓问:“你身子可好些了么?”
阿谣点了点头。
萧乾又问:“这句话我当日一直相对你说,可是你已为我受了这许多苦,我只觉愧对于你,更不敢说出口。那夜我是……”
阿谣伸手将他口轻轻封住,“不……不要说……我知道……其实我早就想通了,也早就知道会又这么一天,只是我自己与自己过不去……如今有了澄儿珠儿,我只觉得自己不再是只为自己和为你活着,更是为了孩儿。从前不曾想到,你是皇帝,是天下万万人之父,你也不能只为你和为我活着,我们原都不该太自私。我又怎能妄想独占你……闲时听刘顺太后讲了不少帝皇家史,她说后宫与前朝本是相辅相成,没有一个皇朝能将后宫与前朝完全分开,我听她说了这么多,倒明白了一个道理,历朝历代的明君,都是没有专宠的,倒有许多亡国昏君,因为只宠爱心爱的女子,惹出家国大祸来。你是天下男儿中的翘楚,四海未曾一统,本该有更重要的事情等你去做,我又怎能拿后宫的争风吃醋来困扰捆绑着你……”她深深凝视萧乾,萧乾亦深深凝视她,“若你是个平常人,我定会贪心地只想你守着孩子和我,可你是皇帝。我出身卑微,孤身一人,既不能襄赞你平定天下,又不能协理你治理后宫,这样霸占着你的宠爱,只会让你左右支绌,失尽人心,所以……”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将心中阵阵涌上的酸楚用力压下,“你心中早有江山,而我怎能与江山争宠,我只希望等到天下大治,万民欢庆的那一天,你还愿意有我陪在你身边……而现在——”阿谣唇边慢慢绽开一个淡淡的微笑,似一朵新荷冉冉开放,“我们来日方长……”
萧乾不语,只是深深望她,那么深,那么专注,将她的一眉一目都镌刻在自己心中。良久,才撇开目光,瑶华宫梁柱上的雕刻是整修时重刻安装上去的,是他特意吩咐了高大德,所有鸳鸯青鸾龙凤都是成双成对,比翼交颈,花纹都以莲花宝相为主,繁复华丽,五彩纷呈,当初只以为自己做了皇帝能与她如鸾凰双飞,却不曾想到做了皇帝更是万众瞩目,举步维艰。
半晌无声息,窗外雨声却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雷电虽止,雨却依然势大,倾天覆地匝下来。
屋子里没有风,一直静谧的烛光却霍得一跳,萧乾忽然问:“你素来不爱色彩艳丽的花草,何况紫葳是攀爬之花,也不适宜插瓶,那日怎么却折在房中?”阿谣疑惑的望了他一眼,轻声道:“你是说墙角新开的那花?春珠说这花开得喜气,是个好兆头儿,所以采了一把进来,素日也不曾留意墙角还有这花,采下来不多时候就枯了,想是她们已经扔了。”
萧乾目光一闪,咬牙低低笑道:“好,好丫头。”
阿谣不明,萧乾却蓦然将她连人带被紧紧揉进怀中,直痛得阿谣低呼一声,他却丝毫不撒手,“你万事休管,只管你自己的身子。还有一句话,不管发生什么,你只记着,萧乾永不负你!”
阿谣尚皱眉细想他话中之意,他已经突然放手,退开几步,随后披上外袍,转身站立,大声道:“来人!”声音严厉冷峻,殿外伺候的高大德忍不住打个寒噤,忙与众人一起进去跪下。
萧乾看也不看阿谣,面向众人,脸色如霜,一字一字慢慢道:“贵妃产后怨望,对朕出言不逊,且事涉皇子公主早产并长秋宫失火,著即日起,禁闭瑶华宫,俟满月后迁居春晖宫与孝顺太后同住,不准出宫门一步,无朕旨意,任何人不得探视走动。待朕查清后再做处分!”
高大德浑身一战,大着胆子悄悄抬眼相觑,却恰好萧乾冰冷的目光扫过来,他慌忙跪下,额头紧抵在地上,萧乾的黑色如意纹掐边金龙捧珠靴子从他额前大步行过,又撂下一句话,“贵妃用不了这许多人,将春珠调拨去给皇后,让皇后另给她指个主子!”高大德小心翼翼答应了,已听得靴声囔囔,萧乾已出去了。高大德快速扫一眼床上的阿谣,却见她似乎吓的呆了,怔怔凝视萧乾的身影,毫无反应。高大德匆匆说了句:“娘娘保重。”忙飞赶出去,殿外萧乾的步辇已经等候在那里,高大德不敢疏忽,等萧乾上辇,冒雨跟着去了。
这里众人尽皆呆住,青凤首先回过神来,忙抢步上前,急切问:“娘娘,娘娘这是怎么了?陛下怎么突然……”众人都围上来,春珠大哭道:“陛下为什么偏偏要把奴婢遣去,奴婢在延陵王府里就跟随娘娘,死也不去,只愿意伺候娘娘一人……”
阿谣醒过神来,望望春珠,她正摇头表示不愿,两个小小的硬红镶金白果耳坠晃荡得如打秋千一般,阿谣凄然一笑:“是啊,你是跟我最久的……既然……陛下让你去,就去吧……跟着我,怕也没什么好日子过了。皇后是延陵王府正宗的女主人,你是王府旧人,本该跟着她的……”
春珠似乎畏缩了一下,嗫嚅道,“娘娘莫非不要奴婢了么?奴婢再不去的……”
青凤疑惑道:“皇上今天这是怎么了,从前再怎样,从不曾与娘娘这般怄气。娘娘前几日也太冷淡了皇上些,如今等皇上气消了,娘娘说几句软话儿,想也就没事了。不看娘娘,皇上难道也不看两位小殿下的面子吗?可话说回来,娘娘与皇上怄气,又关着春珠什么事了?”
阿谣摇摇头,疲倦地钻入被中,翻身不语。她亦不知萧乾何意,但却知道这样做必然有他的深意,既不说明,想是怕她担心,所以才要她只管自己的身子,只不知道他会怎样做……自己却是终于将这几日痛定思痛后要说的话向他说了。阿谣心里微微松快,青凤等见她背转身子睡下,皆以为她乍逢变故,身心憔悴,虽心里有无数疑问,也不敢多打扰,只得暂且放在肚子里,忙止了各人的说话声,悄悄退下了。
阿谣这一觉竟是产后睡得最安稳的一觉,睡醒时殿内静悄无声,阿谣有一刻恍惚,眼睛望了拔步床顶桃花心木雕刻的合欢花图案出神,不知什么时候,床上悬挂的天青色暗织海棠春睡纱帐已放了下来,她微微掀开纱帐,却见青凤抱着膝盖坐在床前小杌子上揉眼睛。阿谣唤了一声,青凤见阿谣醒了,忙上前来,把帐子拿鎏金银鸾钩勾起,却始终低着头。
阿谣见她神色有异,细看才发现青凤眼睛红红的。阿谣知她定然哭过了,当下也不多说,在她扶掖下半坐起身,才微微笑叹道:“傻丫头,这值得什么哭的,瞧你眼睛跟白桃子似的,哭坏了怎么好。我倒有些饿了,药好了么?若好了拿来,顺便给我端碗粥来。”
青凤生性素来沉稳,此时却忍不住愤愤道:“皇上也太绝情了,刚才我去太医院拿药,他们说皇上下令,沈太医不必再侍候贵妃娘娘了,却随便指了太医院里一个刚进的年轻太医,说以后让他瞧就是了。我想娘娘分明身子这样虚弱,这么一个年轻太医又懂得什么,娘娘怎么能快快好起来呢!那太医倒是早早来了,等在外头,说要给娘娘请脉。还有那……”说了一句,却住了口。阿谣眉心只极轻的一蹙,随即又舒展开来,“既如此,放下帐子,请那太医进来瞧吧。”
青凤还待再说,阿谣已催道:“还不去,莫让人家再等。”
青凤只得将纱帐放下,转身出去,果然带了一位太医进来,阿谣透过纱帐望出去,湖蓝色苎丝袍子,腰间一根深蓝丝绦,三十左右年纪,虽进后妃寝殿,却脚步沉稳庄重,目不斜视。心里微觉放心。
因是第一此晋见,那太医跪下请安,“臣,太医院七品医士许清珍,奉命为贵妃娘娘请脉,贵妃娘娘万安。”声音朗朗清越,不卑不吭。
阿谣微笑道:“许太医进太医院多久了?可有专攻?”
许清珍答道:“臣进太医院尚不足一年,臣是家传医术,先祖父曾在太医院为医正,专攻妇科千金。蒙皇上信任,为娘娘请脉。”
阿谣点头不语,只说了句:“有劳许太医。”
这许清珍想来受过嘱咐,安心诊了脉,又问了几句日常情况所服之药,便告退下去开方。
青凤与瑞儿端了粥菜上来,将一张轻便的花梨木牙桌摆放到床上,默默安放。阿谣随口问:“怎不见春珠?”
二人手中一顿,对视一眼,瑞儿恨声道:“看不出娘娘平日里对她这样眷顾,先还说着死也不去,娘娘刚刚睡着了,皇后派人来传她,她拎个包袱就走了。”
青凤怕阿谣心里不自在,忙道:“这可是危难见人心了,早早去了,娘娘倒省心,这样人留着只会给娘娘添麻烦。娘娘可还记得,几月前皇后就曾派人来传过春珠,说是问问娘娘的情况,还赏了春珠一只荷包儿呢。”
阿谣自然记得,春珠那次为了青凤取笑她要攀高枝儿,还曾赌咒发誓要剪了那只荷包,更无意中提起了春珂,还曾惹得自己伤心半日。阿谣默默吃粥,半晌说道:“我与陛下的误会,不是一时半刻解释得清楚的,陛下也并无待我怎样,只是将我禁足而已,你们也不用太担忧,下人们打听起来,只推说不知,不要多惹是非,只是委屈你们受我连累,要陪我过这一段日子了。你们要问我作何打算,我只有一句话告诉你们:以不变应万变。”
青凤与瑞儿忙跪下,“娘娘说这话是存心折杀奴婢了。跟着娘娘,多少好日子都过了,难道还过不得今儿,要娘娘说委屈我们么?奴婢们哪怕呕心沥血服侍娘娘,也无怨言,只要娘娘保重身子,多想想两位小殿下,就是奴婢们的福气。”
阿谣微笑听了,让她们起来。“我只把你们当妹妹待,你们放心,我若将来还有出头的日子,必不负你们今日一片心。”
“娘娘……”瑞儿忍不住,眼泪扑簌簌滚落下来。青凤终究年长,多长了几分心眼,见阿谣并不怎样伤心欲绝,倒放了心,转念想萧乾素来珍爱阿谣,定不会无缘无故突然翻脸,何况有皇子公主在,就是真闹翻了,也必然有和好的一天,自己倒多担心了,想到这里,才暗暗拿定主意,自己只好好服侍贵妃就是,于是劝慰了瑞儿一翻。
阿谣听殿外雨已变小,倾盆之声已变了淅淅沥沥,笑道:“今天好一场雨,想必今晚能凉爽许多……”
第47章:人间平地亦惊雷(下)
南阳听了紫英禀报阿谣被禁足之事,犹有些不信,追问了一句:“可听切实了?”
紫英喜孜孜道:“不会有假,瑶华宫满宫殿的太监宫女都亲耳听到了,沈医正跟陛下说了贵妃使用紫葳花早产夺宠的事,据说当时卫大人也正跟皇上在说长秋宫失火的事,想来也跟瑶华宫有关系,皇上一听就气匆匆跑去瑶华宫,那贱人犹不知死活,跟皇上顶嘴吵架,皇上才下了这旨意的。说是一个月后就让她搬去春晖宫去,娘娘您瞧,这不是明摆着打入冷宫了么。”
南阳大喜,想了一想,方道:“是了,皇上年将三旬尚无子息,这贱人为了夺宠,竟敢拿孩子来冒险,皇上自然不会饶她。只是如今数罪并发,皇上依然只是将她禁足,未免太客气些。”
“皇上素日宠她,自然对她余情未了,何况现放着她是皇子公主的亲娘,也不好太过绝情。只是这正是个大好机会,娘娘何不抓紧把选秀的事情给办了?”
南阳点点头,“父王母妃那里,不知道人选有了没有,你得空传个消息去问问,眼见着要过中秋,礼部的名单已经呈了上来,就把选秀安排在那时候罢。”
紫英点头应是,忽听门外小宫女的声音传来:“禀娘娘,罗贵嫔来了。”
果然罗罗手中捧了一大把瑞香花,微笑进门,给南阳请安。“嫔妾给娘娘道喜了。”
南阳笑道:“这雨还大得很,你怎么冒雨过来了。我有什么喜——花好香,开得也好。是瑞香么?”
“是。想必姐姐也听到了消息了,恰好我宫里景德镇大瓷缸里种的瑞香新开了花,名字也好,又对景儿,采了来供姐姐赏玩。愿姐姐的长秋宫从今后瑞气云来,奇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