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阳站起来,“陛下来了。”她声音虽宁静,却带了一丝颤音,显然是极力在压抑胸中的激动,“陛下看看贵姬妹妹吧。”
床上那人已经翻过身来,萧乾正对上一双失神的大眼睛,脸颊消瘦,显得下巴尖尖的,一对上萧乾的目光,苍白的脸上却忽然飞起两片红晕,挣扎着要起来行礼。萧乾温和说道:“不必起来了,就这样躺着。哪里不适?怎么病成这样不早传太医?”
后一句话是对南阳说的,六宫事务本是皇后的职责,宫妃有小病可以直接传召太医,若病的严重些,则需禀明皇后,除非是大病,才会去惊动皇帝。
“贵姬妹妹这是心病,就传十个太医也治不好的。”南阳直直盯着萧乾的眼,毫不回避,“陛下要是关心,多来后宫走走,只怕妹妹这病就好了。”
萧乾闻言挑眉,望向床上。张贵姬脸上红晕更甚,目光不敢与萧乾相对,落在床边盯着被子上绣的莲合贵子图,露在被外的一只手却下意识的抓紧了被角。
罗贵嫔缓缓说道:“茵妹妹自进宫后,原本活泼可爱,只是这三月慢慢连笑容也少了,我们来看她,只说自己身子不适,胃口不开,恹恹成病,皇后娘娘与臣妾百般劝解,总是无用,这几日索性连茶饭也懒进了,刚才又不肯吃晚饭,皇后着急,这才大胆去请陛下,还请陛下劝慰妹妹才好……”
高大德在一旁听了,心底暗笑:“这贵姬娘娘是为了皇上害了相思病了。”面上一些儿不敢露出,却偷眼看萧乾如何处理。
萧乾却走到床边坐下,南阳反倒有些惊异,萧乾却不看她,只吩咐:“到太医院传沈传芬来。替贵姬看脉。”沈传芬是太医院医正,医术最高,顺帝曾亲赐杏林国手牌匾,平时只替皇帝、太后、皇后看脉,妃子们要请他看病,都得请皇后懿旨。高大德忙应了声是,心里却疑惑皇帝冷淡起来对后宫妃子不闻不问,这会一来倒这般经心,一边猜不透萧乾心思,一边自出去吩咐小太监不提。
罗罗笑向张贵姬道:“沈医正轻易不给后妃看脉,何况这么晚了,陛下特为妹妹传他,可见陛下心里有多看重妹妹。”她向身边宫女手中要过一个碧玉小碗,柔声说:“先前劝你不肯吃,如今陛下在这里,你快把这粥吃了吧。”
张贵姬偷偷看了萧乾一眼,萧乾朝她一笑,“吃吧。”因见她无力,便命罗罗坐在床沿,捧了碗喂她,自己起身,“朕就在外殿坐着,等沈传芬来。”
南阳随在他身后出来,萧乾自在殿中坐了。南阳略一踌躇,也坐在一旁,良久才幽幽说道:“陛下对贵姬……倒还有心……若是我病了,陛下也会立刻过来,传太医么?”
萧乾淡淡地:“皇后也病了么?叫沈传芬一起看了便是。”
“你……”南阳语声里忍不住带出幽怨之意,“陛下娶了我来,又封了这些妃嫔,我们就是陛下的妻妾,陛下为人夫君,难道妻妾病了只要传个医生就够了么?”
“怎么?”萧乾似笑非笑,“皇后这是……暗示朕做的还不够?”
“陛下明知道……”南阳倔强的咬了一下唇,“就算臣妾有错,陛下也惩罚的够了。你……”她微微红了脸,声音低如蚊蚋,“陛下数月不曾进我的房,我这皇后,当得还有何趣味……何况就算陛下仍不肯原谅臣妾,这几个都是朝中贵家之女,陛下也不该冷落这么久……”
她轻轻把衣袖摆正,脸上那一丝红晕退去,又恢复了素日尊贵模样,“陛下登基未久,就算为了笼络大臣,也不该这般行事,惹人闲议……”
萧乾不悦地打断她:“朕如何行事?又如何惹人闲议了?”
南阳犹豫一下,终于还是忍不住,“朝中上下,谁不知贵妃谢氏封赏太过,专房擅宠……”
“这才是皇后真正的目的吧!”萧乾猛地站起,目光如刀,直戳到南阳脸上去,“你以为朕不知道你暗地里做的那些事?你以为你父亲就能威胁得了朕?你若妄想靠你父亲来逼朕就范,朕可以告诉你,只怕连你父亲都保不住你!”
南阳气得浑身颤抖,却一句话说不出来。里面房里似是听到这边动静,一下子人人屏息。萧乾逼近南阳,那危险的气息竟令南阳不自觉往后退,一字字说:“你听着!你若安分守己,朕看在洛川王面上,不会来为难你,你自己好自为之,尤其不要打阿谣的主意,朕今天就告诉你,若是阿谣出了什么事,不管是不是你做的,朕都找你算帐!”南阳整个脊背靠在椅背上,退无可退,萧乾修长的手指紧紧攥住她的下巴,冷峻的目光不容南阳逃避,“你很清楚你以前做过什么,凭你做的那些事情,朕轻易就可以废了你!也不要再想着去找你父亲,小心你连累了他!到时候,可不就是你一个人的事情了……”
“陛下,沈医正来了。”殿外传来高大德的声音,萧乾蓦地一甩手,沉声道:“进来!”
南阳跌在椅子上,脸色惨白得死人一般,嘴唇哆嗦。萧乾却再不看她。
第33章:飒飒秋风细雨来(中)
沈传芬替张茵仔细请过脉,开了方子,回了萧乾,小太监跟他去拿了药来,萧乾因命张茵身旁的宫女云儿去煎药。罗罗见南阳在外殿呆呆坐着,萧乾又冷着脸,略微知晓他二人情景,踌躇一时,方上前道:“夜深了,陛下和娘娘回宫安歇去吧,贵姬妹妹这里,臣妾陪着,请陛下娘娘放心。”
萧乾却淡淡道:“你们都回宫去吧,朕今晚就住这宫里了。”
罗罗一震,张茵也蓦地抬起头来,顿时羞红满腮。外间南阳的身形晃了一晃。罗罗幽怨复杂的目光迅速盯了萧乾一眼,随即恭敬地低身行礼,柔声说道:“是,臣妾就告退了。”又安慰张茵一句,退出殿,又向南阳低低说了几句,带了两人的宫女一起出宫。
屋里几个宫女见这情景,也都各自自己替主子欢喜,互相抿着嘴儿一笑,悄悄退出宫去。张茵羞得手足无措,因见萧乾还站着,想了想,终于鼓足勇气,声音却如蚊子一般小:“陛……陛下……请……”
萧乾似乎没看到她的窘态,依然温和道:“今晚朕在外殿,你好生休息,朕不会打扰你。”说完便出殿,叫高大德。
高大德一直等在门边,听萧乾一叫连忙应了一声进来,萧乾吩咐:“去将那些奏章折子拿来。”压低声音:“别让人知道了,悄悄儿的,明白么?”高大德疑惑地悄抬眼看了萧乾一眼,却见萧乾的眼睛深不见底,盯着自己,心里一颤,忽然有些明白,忙恭谨的答应:“是,奴才省得了。”萧乾似是轻吁一口气,又说道:“顺便去瑶华宫,告诉……”说到这里,一眼看到夜已深沉,殿前灯笼在风中摇晃,铁马微微发出叮当之声,在这寂静深宫中听得格外清楚,叹了一声,挥了挥手,“算了,这时候想必她已经睡下了,不要再去惊动。你快去吧。”
他说完,重新转身进殿,却忽然发现张茵不知何时竟已起床,正倚在柱间看着他,脸上的晕红之色已渐渐退去,眼睛眨也不眨,痴痴望着萧乾。
萧乾眉头一皱,不悦:“你怎么起来了。”
张茵神情有一丝恍惚,更有一丝极力压抑住的痛楚:“陛下要批阅奏章,臣妾理当侍侯。”她本是将门之女,娇俏活泼,但经这一病,脚步虚浮,身行也显出怯弱来,勉强从床上起来,也没有披外袍,一把青丝拖在脑后,只穿着月白襦裙,脸瘦了许多,两只眼睛更显得大。
萧乾几不可闻低喟一声,放柔了声音:“回床上去吧。朕这里不用侍侯,你安心养病。”
张茵举步要过来,脚下却一软,斜斜欲倒,萧乾下意识赶上一步,在她腰间一扶。张茵蓦然触到萧乾铁一般的胳膊,浑身一战,忽然忍不住,一下扑在萧乾怀中,抑制不住喊了出来:“陛下!”
萧乾正要推开,低头看到她仰起的脸上,眼睛里蓄满了泪水,盈盈深潭里看到自己的两个影子,伸出去的手缓缓垂下。
“陛下,你可知茵儿等你多久了……”张茵双目一瞬不瞬地看着萧乾,声音颤抖,眼泪扑簌簌滴落在萧乾臂上。
“朕……”萧乾叹息,心里的坚硬虽有些柔软,但还是微微将她格开些。正思量言语,张茵已经摇摇头,哭道:“不是,茵儿说的不是进宫后,陛下那时尚未登基,那一年……那一年先帝召集京城勋贵在昆明湖过上巳节……”她眼神有些朦胧,又似回到那个和煦的春日,自己穿着一身粉嫩嫩的裙装,头发挽成两个小鬟,满眼痴迷的注目那个耀眼的身影:“陛下当时穿了一身白色丝袍,袍上画着淡墨的竹叶,奉了先帝之命,替那些尚未成年的贵家子女洒水祓禊,茵儿当时只有十三岁……陛下对着茵儿微笑,杨柳枝洒下的清水轻轻滴在茵儿发上……”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可祓禊结束后,陛下却再也未看茵儿一眼,没有与我说过一句话,只与那些已经长大甚至成婚的公主贵女们调笑……”
萧乾有些动容,他记不起什么时候与面前这女子有过一次偶然的相逢,更从不曾去想当时的小女孩对自己无意间给的微笑有多么刻骨铭心,那段时光对他而言已经非常遥远,而对面前这女子来说,却依然鲜明的一如昨日……
萧乾忽然想到什么,沉声道:“你父亲当日一口答应助我,唯一的条件只是要我纳你为妃,莫非也是你……”
“是!是茵儿的意思……”张茵垂下头,“是我求父亲,他一开始不答应,我跟他说:父亲若不答应,女儿只有死了。他考虑了半天,终于还是答应了……”那次相逢后,她一直盼望着自己快快长大,梦想着嫁给那个言笑晏晏手执柳枝的男子,到她终于如愿以偿后,他却……
“傻姑娘。”萧乾怜惜的摸摸她的头发,她怎么知道自己的父亲反过来也是在利用她作棋子呢“你进宫来却是作茧自缚,朕对不起你。”
张茵摇头:“只要能时常待在陛下身边,茵儿就是死……也满足了……”
萧乾不答,避开她的目光,将她抱起,轻轻放回床上,替她盖好被子,看着被上的花纹,缓缓道:“好好休息,朕命人去看看你的药好了没。”说完顿了一顿,终于不看她的眼泪,转身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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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秋宫中,纱帐朦胧,层层叠叠如云雾般,缠绕得人的心事也是重重复重重。幽幽的炉香在淡淡穿梭,如一缕飘渺游荡的幽灵,宫灯都已经熄灭,月光都照不进这深宫,春日温暖的夜晚,却温暖不了她冰冷的心。
南阳大睁着眼睛望着殿顶上的藻井,金碧辉煌的图案在夜里也只剩余了模糊一片,他冷酷无情的话语似还回荡在她耳边,“若是阿谣出了什么事,不管是不是你做的,朕都找你算帐!”这一句话真是厉害无比,自此后不但她不能再对那贱人有什么动作,她反倒要想方设法去保护那贱人不受任何损伤,他的目光就象刀子一样锋利,他从来没把自己放在心上!自己是他的明媒正娶的妻子啊,那样子满心欢喜,热热闹闹的嫁给他,换来的是他这样无情的对待!
指尖无意识的戳进手心,她却感觉不到疼,他对张茵还能温言抚慰,为她传医召药,甚至破天荒第一次留宿后宫!她几乎可以听到宫女太监那窃窃私语,偷偷投到她身上的那异样的目光……
她南阳,难道就这么红颜未老恩先断?炉香越来越细微,慢慢燃尽,只余留那香气依然充满宫殿的四面八方。轻微的“嘶”的一声,她惊醒了一下,细看却无动静,紫英在外间值夜,却连她的呼吸声都根本听不见,寂寞深沉的可怕……想起历代多少女子就这样默默无声的老死宫廷,她就觉得心寒与恐惧。阿谣,那个贱人,她却可以夜夜枕着他的手臂入眠。咬紧牙,她在暗沉沉的帐间无声的一笑,她才是皇后,是六宫之主!
第34章:飒飒秋风细雨来(下)
“……娘娘。”高大德弯腰曲膝,脸上挂着笑,笑得恰倒好处,既不会让人觉得谄媚厌恶,又不会笑得看起来敷衍,“昨儿皇上本来想让老奴过来告诉娘娘一声儿,又惦记着娘娘睡着了,不便打扰。所以……”
阿谣默默低头,虽在春季,这日阳光却烈,坐在殿前回廊里,虽有竹帘子挡着,依然能感觉到那股灼热,瑞儿早早翻出了一把团扇,递给阿谣,拿着既可遮阳,热了又可扇扇风。阿谣却拿在手里把玩,生丝的白绢面,水墨画着个美人的侧脸,淡淡几笔,勾勒出一个轮廓,瑞儿拿来的时候还打趣这美人象阿谣,柄是竹子的,底部垂着一股明黄流苏,阿谣洁白的手指缠绕着那股流苏,长长的睫毛盖住了眼睛,看不出心里在想些什么。
高大德弯着的腰更弯了些,脸上笑的有些僵硬,正想悄悄换个姿势,却听到微不可闻的一声叹息,忙提了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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