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临风这才连忙点头应了,一溜小跑便跑了开去。只不过半柱香的时分,绣夜便一脸惨白地提着裙袂一路疾奔而来,眼见我与姨母均被一陌生女子挟持,几乎立刻便唬地流下泪来:“小姐!”
我抬手向她轻轻一招,“绣夜,你过来。”
她想也不想便冲了过来,劈手便要去推开那舞姬,却被我一把拉住,我借着拉她趁机背过了身子,极快地向她使了个眼色,低声道:“别乱动!”
她一怔,一双茫然的大眼里满是疑问,然而却听明白了我让她不要乱动,当下便稳稳站住再不动弹。软轿很快也来了,我让那舞姬扶着姨母坐了进去,自己则侍立在一旁,对那抬轿的四名小内监正色道:“不要乱动什么马前卒的心思,太后娘娘若有丝毫闪失,你们几个便再多几个脑袋,也是保不住吃饭的家伙。”
那四名小内监闻言面面相觑,均是一脸的惶恐与不安,齐声道:“奴才不敢!”
我这才转身望向了允祺,“皇上,苏宓斗胆,请皇上尊口放行。”
允祺终于开口,语声轻慢,却字字清攫。“宓儿,你当真想好了?你但出了这皇宫的大门,你与母后的安危,朕不作任何保证。”
我不惧反笑。“宓儿必尽全力保太后娘娘全身而退。但需皇上金口放行,仅此而已。”
爹爹闻言很是不满,抢上一步便要逼近前来,“宓儿大胆!怎么你现下竟是偏着那贼妇,在与皇上讨价还价么!”
我心头亦升起了难言的怒火,只勉强忍气道:“宓儿自有计较,倒是爹爹未免太过激进了罢!若太后娘娘因此有所差池,我苏家一门只怕都难躲干系,宓儿一番苦心爹爹不体谅也罢了,何苦处处搬出皇上?难道对皇上来说,这世上还有比太后性命更重要的东西么?”
我自来从未对爹爹如此顶撞过,今夜这一番话说得已是无礼之极,爹爹面色一沉便要开口,允祺却蓦地打断了他。他看了眼爹爹,“苏大人,你负责护送母后一行出宫,记住,没有朕的旨意,你不可随意行止。”
爹爹正要应声,我心头一动,目光掠过远远站在一侧,明显作壁上观的董翰伯父子,我泠然一笑,抬手便指住了那董致远,道:“不必劳烦爹爹了,董大人,你身为御林军总兵,此事你还是亲力亲为比较妥帖罢?”
董致远倒是不妨我竟会有此一说,目光阴郁地自我脸上攫了个来回,似在计量着我的用意,是否存有歹心。我淡淡笑道:“当初苏宓远嫁大漠便是董大人一路护送,董大人年轻有为,英明神武,屡次救苏宓于为难,立下大功。昔日那样多穷山恶水的旅程都走下来了,怎么如今只是这短短的一段永巷,董大人竟无从应对了么?”
董致远尚未开口,董挽晴蓦地轻声道:“大哥,你就去罢。”她慢慢抬眼看着我,目光幽幽,似有千言万语却只无从言说。“我信苏家妹妹,大哥,你信我。”
她口中是对董致远说着话,眼中是望着我,手上却是紧紧地挽着允祯的手臂。董致远一怔,目光微微流转,仿佛明白了什么,因转向允祺道:“臣请皇上示下——”
允祺慢慢撇过了脸,惨白的月光下,他清俊而线条分明的侧脸慢慢蒙上了一层冷峻之色,他淡淡道:“准。”
董致远随即命退了随时待命的御林军,独自一人慢慢走到了软轿旁,我微微一笑,“起轿。”
“宓儿!”
方行到太庙前,允祯蓦地挣开了董挽晴的手臂便追了上来,语声轻颤,脚下踉跄。因着情急,抑或方才淡淡的酒气熏染,惨白的面色生生涨出了一抹潮红,眼见他很快便要冲上前来,我忙冷声喝止:“慎安王请留步!”
他在距离我不过五步的地方生生刹住了脚步,一脸的苦痛无奈。
身前是延佑殿巍峨雄壮的殿门,身后是太庙肃清寂寥的白墙黑瓦,脚下是蜿蜒若虹的玉带桥。
我与他静静相对,他眼中的苦痛太过浓烈,太过清晰,那一刻,我心中倏然便想起了去年的初夏,在那太庙廊前,在那玉带桥上,我与他,一个轿内,一个轿外,近在咫尺,远在天边。
错过,总是那样寂寥,充满了被时光冲洗地极淡极淡,却永生也无法完全消除的忧伤。
他不知道的,我一直当他其实并不知道的。可是他猝然抬起的手臂带动了衣袖当风,一点灿金色便蓦地带着浓浓的凉意扑进了我的怀中。
我猝然睁大了双眼。
萱……萱花钗?!是那支我及笄之时他所赠我,彼时自我袖中滑落,不知遗落何方的萱花钗!
我心头剧震。原来他知道,他什么都知道,他竟然什么都知道……他果然什么都知道!
再开口时,他的声音便是极轻极轻,若不仔细倾听,几乎便要分辨不出。
“宓儿心有七窍玲珑,只可惜我辗转半生,终是走马观花,无缘得窥。今日一别,来日再见,只怕你我便已是形同陌路,允祯斗胆在此请求,若宓儿心中尚顾念半点旧时情谊,来日不论如何……请宓儿一定代为保全我母家一脉!”
“允祯,你——!”我很是不敢置信地望着他一脸决然与凄凉,他在暗示什么?允祯,他虽然不近官道,不热衷名利,可这并不代表他没有身为一个皇子而本能的敏感与直觉。他必然是察觉到什么了罢?姨母突然的赐婚,家宴中半路杀出的刺客,而我冷静自持并坚持要一并出宫的态度……
他必然是察觉到什么了罢!
拓跋朔安排了这一切,挟太后以令天子,只不知用了什么办法令得姨母如此情绪失控。一旦我出了这大楚朝的皇宫,他便再无丝毫顾忌。允祺掳了他的王妃,又曾暗算于他,他亦是皇子之尊,又是那样气傲的脾性,如何咽得下这口恶气?
对楚朝用兵,只在早晚。今番若他果真决意起兵,便是我只怕也是无力,亦无颜阻止了。
允祺如此冷静,只是因为他自视甚高,又有爹爹一路在旁扶持,助他肃清了宫闱,稳固了帝位,可以说他这个皇帝当得轻松之极,他只是听到流血,从未亲眼看到殇命,战争于他来说,也许只是兵书上的一个说辞,爹爹笔下的一本奏折,口中的一句请示。可允祯不同,半年来的颠沛流离,至亲兄弟的纷纷离去,他纵然悲天悯人却也只能徒叹无可奈何,如今面对着决意离去,必将与他站在对立一面的我,满腔愁思到了此时,竟也只能化作这透着无比悲凉与尴尬的一句请求。
宓儿,若你心中尚顾念半点旧时情谊,来日不论如何……请你一定保全我母家一脉!
我猝然轻笑,眼角却已是清楚的潮润。我攥紧了那沁凉如水的钗,任凭它生生地硌入掌心,清楚的刺疼。蓦地转身,我抬手便用力一抛,那萱花钗只来得及在空中划出一道璀璨到寂寞的弧线,便咚得一声没入了湖中,涟漪阵阵,再难寻见。
我抬手浮上了软轿的窗牖,“起轿。”
“……宓儿!”允祯怆然悲呼。
“我允你便是。”静静开口,脚下却已走出了一步。
我再没回头。
作者有话要说:日更好痛苦啊呜呜……乃们也不说帮洛捏捏,捶捶,再哄哄……
第四十五章 十年踪迹十年心(上)
脚下是沉重的,可深心里某一处地方却莫名的轻松了,夹着丝丝的惘然,丝丝的解脱。
允祯,你终于不再唤我宜男了,你终于……肯放下了。
“娘娘!娘娘!”远远地传来了一阵急匆匆的呼喊,抬头望去,却是蔻儿与尚未病愈的品秋气喘吁吁地跑了来。
“公主?!”蔻儿与品秋听说姨母被刺客挟持很是吓得不轻,此刻只见我安然立着,却不见姨母的身影,更是惊魂难安,“娘娘呢?娘娘在哪里?”
我抬手示意她二人走近,也不多说,只以目光示意她二人稍安勿躁。她二人都是这宫里的老人精了,哪有不懂得察言体色的道理,虽仍是担忧,然而见我一脸平静,却也情知并无大事了,因双双跟了过来。
软轿中乘坐了两人,不免便比平日要略略沉些,在寂静而冗长的永巷中断续发出阵阵扰乱人心的吱呀声,因着这水般沁凉的深夜,听入耳中,尤其诡异了几分。
董致远不远不近地在轿旁跟着,也不开口,绣夜一会看看我,一会又看看他,几次想要开口说些什么都被我无声一眼静静阻止。不知不觉华辰门已近在眼前,门墙上高悬着的琉璃宫灯夜色中如最熙亮的星辰。董致远令守门的侍卫开门放了我们一行出去,却遭到守门侍卫的质疑,其中一个宽口阔耳,生得很是高大的侍卫疑虑道:“这么夜了,董大人这是送谁出宫呢?奴才斗胆,还请董大人准许奴才掀开帘子见一见。”
董致远闻言怒道:“大胆!怎么你这可是在疑我么?”
那侍卫干笑了声,语气仍是谦卑,然而神态间却无半点通融之色。“奴才们也是奉命行事,请董大人见谅。”
另一名侍卫亦行礼道:“董大人也是给皇上当差的,又何必为难奴才们呢?宫门早已下钥了,奴才们要打开这门便要去向孙统领取钥,孙统领若是问起来是何人要出宫,奴才们总得要说出个一二来,否则——”
他话音未落,品秋已上前一步斥道:“大胆,是哪个狗奴才胆敢阻了太后娘娘的去路?”
那侍卫面上一白,很明显是认出品秋的容貌了,情知是太后身边的人,当下便很是惶恐起来,哪里敢怠慢半分。连连叩头道:“奴才该死,奴才这便去为太后娘娘取钥,请娘娘稍候!”
钥匙很快便取了来,软轿再次抬起,缓缓出了华辰门,又行了一段路,约莫半柱香的时辰,我们一行便是真正出了这深宫了。
又行了约莫半里远,轿中蓦地传来一声:“停轿。”
我随即示意那四名小内监停轿,软轿被慢慢放了下来,轿帘刷的一声便被掀开,那舞姬率先走了出来。一别方才轻歌曼舞时的妩媚与清妍,突然行刺时的邪魅与果决,现在的她面上淡淡的,含着几分清冷,几分倦怠,我正暗自恍惚,她却抬头冲我微微一笑,转身又将姨母扶了出来,裣衽行了一礼,低低道:“娘娘勿怪。”
我正暗自讶异,不知姨母是何时清醒过来,姨母摆了摆手,转身却是望向了立在一侧沉默不语的董致远。“你回去罢。”她镇声道,迎视着董致远阴鹜深沉的目光,“你的心思,哀家清楚地很,可是允祯方才对宓儿的说话想必你也听得清楚,就不需哀家再行重复了。允祯是个好孩子,又是哀家一手拉拔大的,这世上任何人,莫说是你,便是皇帝若胆敢果真动了允祯,哀家也绝不会轻饶的!”
董致远身子微震,低了脸去幽幽道:“太后言重了。臣与慎安王本是中表之亲,如今有了他与舍妹的婚事,更是亲上加亲,臣又怎会对他有所不利呢?”
姨母点头。“但盼你记住你今番的说话。去罢,皇帝若问起来,你自然知道该怎么说。”姨母黛眉微挑,一双微微狭长的凤眼很是利落地瞄了他一眼。
“是,臣告退,太后金安。”
董致远随即离去了。我这才得以问那舞姬:“不知姊姊贵姓芳名?可否见告?”
她微微笑道:“天涯飘萍,随波逐流,贱名微薄,不说也罢。”
“姊姊又何必过谦呢?”我拈出方才家宴中她抛给我的那朵红芍,静静望着她。“姊姊甘冒奇险救苏宓出宫,这莫大的恩情难道还当不得宓儿亲自拜谢你一声么?”
她略略沉吟,笑道:“如此也罢,王妃若不嫌弃,便叫我一声莲姬罢。”她说着望向那四名小内监,婉声道:“几位公公便请各自去罢。”
我抬手唤过那四名抬轿的小内监,随手褪下左手指上两枚缠丝宝戒并腕上一枚质地精纯的鎏金蝴蝶古纹玉镯便递给了他们,“你们四个出了这宫门能去哪里便去哪里,只莫要再回到这宫里了。这些物事虽不值得太多,变卖了却也足够你们每人匀上一份糊口的盘缠,这便去罢。”
他四人闻言均是惶恐难安,“奴才……奴才不敢收公主的东西……”
蔻儿走近前道:“拿下了便各自去罢。今夜之事不许对任何人提起,否则不论你们跑到哪里,哀家亦有办法寻了你们来问罪。”
“是……谢太后娘娘恩典,谢公主赏赐……”他四人一叠声地应着,这才转身去了。
我舒了口气,那莲姬笑道:“王妃倒真是好心肠。”
我有些赧然,“他们本是身子不健全的人,不过活在这宫里仓皇度日罢了,如今被迫离了宫中,要寻个安身之处实属不易。终究是我累了他们。”
莲姬点头道:“不错,可是皇帝派了他们送咱们出宫,这丢丑的事皇帝事后必是不愿承认的,他们若回返宫中,必死无疑。王妃终究还是给他们指了一条生路。”
绣夜听得她左一句王妃又一句王妃地喊着我,当下再也忍不住问道:“莲姬姊姊,你可是见过咱们王爷?王爷现下在哪里呢?王爷可知道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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