蔻儿静静听着,一双亮晶晶的眼眸泄露了她的心思,仿佛已陷入了我描摹的美景,正努力憧憬着。半晌微笑道:“奴婢听说那漠国在极北的地方,又干燥又冷寒,本以为该是怎样一处恶地呢,却不想亦有如斯的美景,可见道听途说实在是害人不浅。”
我亦轻笑。“何止姑姑,我在没到漠国之前,一路上也很是忧心不已,忐忑不安,只当那是怎样一处活死人地呢。”
蔻儿被我一句活死人地给逗得笑了,半捂着嘴笑道:“公主可真是爱说笑,便是野蛮荒凉了些,也不至于是活死人地罢!”她话音甫落,脸上笑意却慢慢褪了下去,有些愧疚不安地看了我一眼,讷讷道:“公主这半年来……”
“我很好。”我及时截住了她的疑问,浅浅一笑,“说来惭愧,在漠国这半年,别的没长进,倒是将贪睡学了个十成十。”
蔻儿一怔,“贪睡?”
“是呀。”我故意蹙了细细的眉黛,幽怨地望她。“那里惯常昼短夜长,尤其入了冬,每日天光都变得很短,我常常天不亮就醒了,呆呆看着黑黑的天色发怔,却再无睡意。日子久了,慢慢也便习惯了,现下哪日都得睡上六个时辰才算够呢,否则青天白日的我也能犯起困来。真是令人赧颜。”
我有意说得轻松愉快,然而蔻儿跟随姨母这么多年,即便不是天生一颗七窍玲珑心也早后天磨成了个水晶透明人儿,岂能看不出我的插科打诨?闻言幽幽一笑,轻声却极为笃定地开口:“公主受苦了。”
“苦不苦,我心里明白,也只得我自己说了才作数,旁人再怎么妄自揣测那也只是旁人的说辞。”我微笑,轻轻执住了她的手掌。“这些话若是别人问了我自然是不爱听的,可姑姑却又不同别人。姑姑的话,我向来是愿意听的。”
话已至此,她即便再糊涂也已听出我话中之意了。望着我沉静的面容,她叹了口气,反手紧了紧我的手心,“公主想问什么尽管问罢,但凡奴婢知道的,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我微微抬眼,已然瞧见不远处品秋一闪而过的身影,莲青色的裙袂在一片红红粉粉中煞是惹眼。我静静开口。“姨母的病究竟是怎么回事?”
蔻儿身子微震,虽然动作极轻,但我仍是清楚地察觉到了。我轻而挑眉,望着她闪烁不定的眼神。“姑姑,我不是外人。”
蔻儿缩回手仓促低下了脸,我待要开口,却见品秋不知何时已穿过花丛来到了廊下。初春的天气,品秋穿了件莲青色的襦裙,禾绿色的绸裤,一双石青色的绣鞋,鞋头上细细地绣了一对振翅蜻蜓。泼墨般的长发在脑后挽了个髻,头发梳地一丝不苟,很是严谨。头上亦没有多余的发饰,只在脑后稳稳簪了支青绿色的翡翠簪子,簪下的挂珠随着她脚步的挪动在耳后一荡一荡,阳光下她白皙的脸颊上便随之折出一波柔和的光影,虽已是年近四旬的人了,然而此时瞧着,竟似透着一股说不清的妍妩。
“公主自然不是外人。”她依依站定,静静望我。“兹事体大,蔻儿难以启口,不如便由我这个外人来说罢。”
第三十五章 无意苦争春(中)
“姑姑你?”我讶然挑眉,适才姨母对品秋的反应颇多疑忌我并非没有察觉,只是觉得依着姨母的性子若她果真对身边哪一个人起了疑心,就断然不会再任其留在身边。所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姨母既然还留着她,那么不管她做了什么,事情必然都还有转机,又或者,品秋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我盈盈一笑,“姑姑怎么能是外人呢?姑姑肯跟宓儿说,这是最好不过了。”
品秋伸手执了我的手掌,有淡淡的暖意缓缓蔓延开来,她笑起来时眉眼总是弯成那样柔美的弧度,笑容亦是淡淡的,如她一贯的为人。“最初见到公主时不过是个半大的奶娃儿,一转眼竟已长得这样大了。奴婢每常在想,这十几年的光阴弹指一瞬,竟仿佛还是初到延祐殿的时光呢。”
我亦被勾起了过往的回忆,一时心下亦很是慨然。“是呵,自宓儿有记忆以来,两位姑姑便一直陪在姨母身边,时至今日若说姨母身边放不下的的人,除去表哥,也便是两位姑姑了。”
品秋娥眉微挑,目中有微微的诧异之色浮现。她迟疑道:“公主突然回来,个中缘由奴婢虽然不清楚,但想来与皇上必有干系,皇上如此任性妄为,公主竟半点也不生气么?”
我不料她会如此直接地问我,不由一怔,很快笑道:“宓儿可不是圣人,若说不生气,那也是诓人的。”我轻轻叹了口气,“只是气归气,他终究是宓儿的表哥,这份血缘亲情是改变不了的,何况宓儿牵挂姨母病体,本来亦有归国侍疾的心意,表哥如此一出,倒也算是殊途同归。”
“公主还是如从前一般,总是为他人着想。”品秋低了脸去,缓缓松开了我的手,“若这宫里的人,人人都能如公主一般仁善,凡事推己及人,又怎会凭生这么多烦恼。”
我亦慨然。是呵,若人人都愿为他人多作几分计较,又怎还会有那样多的尔虞我诈你争我夺?只是身处这深宫大院,纵然你不去算计别人,别人亦会为了自己的利益来算计你,为了自保,少不得步步为营,而算计便是掩藏在华衣下的泥沼,只要踏入便会不由自主的深陷,除非沉没,否则永远无法脱身。冤冤相报,是这世上最无奈的一个词语。
举目时,忽而一阵冷风轻扬,带着初春的清寒透过单薄的衣领灌入衣中。我略略瑟缩,目光悠悠落向园中的落英缤纷,只因摧落红一枝,便惹满园春色厌,这世上多是苛求完美之人,也许连我也并不免俗。公子好游赏春色,走马观花不过转瞬即忘,却是令娇花从此迷途难返,再也忘不了赏花人。借着疾风飞落枝头,投奔那一场不可知的未来,拼尽残生拂了满身清香,却不知残红易败,余香散尽后更比烟花寂寥。
赏花人自自来自自去,赏花却不惜花;娇花自自落自自败,无怨岂能无尤?
心头渐渐多了些许沉重,我微微侧首望着纷飞的落英,零落,并在不久后将会成泥,碾作尘,注定的结局,无法逆转。然而飘落的那一瞬间却成就了此生独一无二的绝美,在最绚烂的时刻随风而逝,是不是好过于固守枝头,老死,枯朽,然后,被时光遗忘?
品秋亦随着我的目光注意到了满园的落英缤纷,幽幽道:“当年不肯嫁东风,无端却被秋风误。”她说着扭头看我,清水般的眸子里满是恳切的神情,“娘娘当日的遗憾,难道竟也会成为公主当下的遗憾么。”
“品秋。”蔻儿突然开口,虽是喊着她的名字,目光却一直落在我面上。“这件事还是等娘娘醒来,问过娘娘的意思罢!兹事体大,你我擅自做主,你不怕届时娘娘动怒?”
品秋摇头笑道:“你我服侍了娘娘这么多年,还能不了解娘娘的心思么?蔻儿,上次的事我知道娘娘是疑我的,可我不怕,我问心无愧。我只是不想让公主被蒙在鼓里,这些事,公主是应当知道的。”
我望着蔻儿犹疑不定的神情,望向我的眼神隐隐有惊痛交加的情绪流露。品秋叹道:“方才我说我不过是个外人,其实并非妄自菲薄,虽然在太后身边十五年,可我心中,始终还是记挂着已故的静妃娘娘。”
我心下了然,闻言只轻轻握了握她微凉的手掌,以示安慰。“静妃娘娘于盛年不幸故去,姑姑原是她身边的人,记挂着她也是人之常情,又何须自责?”
品秋赧然一笑,慢慢抽回手去拂了拂被风吹落在颊边的碎发。“十五年了……我原本只是茶水上的侍奉宫女,一日晨上原先负责为静妃娘娘奉早茶的宫女梅清突然病了,只得托我替她去昭阳殿为静妃娘娘奉茶。”她略略滞住,仿佛陷入了久远的回忆中,她的神情渐渐地恍惚起来,眼中是一波一波的温软。“我向来只在茶水上做些杂活,可从未如此亲近地与哪个娘娘接触过,当下心中便很是紧张不安。进了昭阳殿时静妃娘娘尚未晨起,倒是见到先皇也在那里,我当时只想静妃娘娘果然很是受皇上爱重,于是更加心慌,生怕疏漏了什么招来圣怒。谁知越是忐忑小心就越发容易出错,我奉了早茶过去,先皇挥手说莫要吵了娘娘安寝,我见先皇抬手,心中一惊竟尔脚下绊了一绊,手中端着的一盅茶汤便尽数洒在了先皇身上。”
我听她说到此处不由也是吃了一吓,忍不住道:“这可是了不得了,那后来如何了?”
品秋微笑道:“我吓得不轻,当时脑子里是一片空白,连跪下来请罪求饶都忘记了,只傻傻地在那站着。先皇看着龙袍上淋淋漓漓的茶汤当下便怒了,一脚便踢在了我的腰上,我吃了痛偏又不敢喊出声,只得咬着牙忍着,倒在地上也不敢起来,心中只模糊想着先皇一定会杀了我的,又慌又怕,竟然连眼泪也不会流了。可就在我以为必死无疑的时候,一直睡着的娘娘却突然开口了。”
“必是静妃娘娘仁善,开口为姑姑求情了罢?”我笑道,心下却并不奇怪。静妃娘娘是允祯的生母,只可惜红颜薄命,在我尚不复有记忆的时候她便已去世了,我一直遗憾无缘得见,只能从允祯凭着记忆手绘的画像中辨别一二。依稀记得是那样温柔婉约的一个女子,笑起来时左颊上有一个浅浅的梨涡,眼睛却像树梢的新月,绵延出那样缠绵温软的弧度。我几乎是立刻想到那样温婉的女子,自然有一副温柔的心肠。
品秋点头,“娘娘显是刚刚睡醒,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但却坚定地请求先皇放过我,并下了榻亲手将我扶了起来。先皇对娘娘的宠爱一时无二,自然不会为了这件事逆了娘娘的心意,又因为赶着上朝,匆匆便离开了。送了先皇离去,娘娘这才简单地梳洗起来,我在一旁看着,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正忐忑不安时娘娘突然问我,‘你叫什么名字?’我慌忙报了名字,心中还妄自猜测会不会有什么惩罚,娘娘却浅浅一笑,告诉我,从今而后便留在她宫里服侍她,不必再去茶水上了。”
“原来如此。”我有些许的讶然,“我原本以为姑姑是静妃娘娘的家生丫头呢。因为曾听姨母说起娘娘去世时,姑姑是打算以身殉主的,但娘娘却留下遗言要姑姑好好活着,并照顾好允——嗯,照顾好慎安王。”
品秋闻言幽幽叹了口气,墨黑的瞳仁却慢慢浮上一层水雾,愈发朦胧起来。“娘娘那时病重,自觉时日无多,于是便将我与王爷一同托付给了颐妃娘娘。我那时其实很想不懂娘娘为何不将四殿下托付给太后却反倒托付给颐妃娘娘,看起来娘娘对颐妃娘娘很是亲近信任,可颐妃娘娘却似乎并不以为然,何况,她膝下也有了六殿下,又怎会真心对待四殿下呢?可是娘娘的吩咐我不敢不从,只是心下暗暗决意定用整个生命来保护好四殿下。娘娘大去之后先皇很是伤心,倒常常来探视四殿下,颐妃娘娘虽然总是寡言少语,但却并没有苛待四殿下,好些时候我甚至觉得娘娘对四殿下比对六殿下还要用心,我也就慢慢放心了,不久后故太后便赐颐妃娘娘入主延祐殿,我看着四殿下一天天长大,长得那样好,那样讨先皇欢喜,心中很是宽慰。”
我不由微微沉吟起来。姨母与静妃娘娘交好我是知道的,可为何品秋会说静妃娘娘很亲近信任姨母,可姨母却似乎不以为然?我忍不住道:“姨母一向严肃淡漠,不喜将情绪表露出来,她不说不代表她不在意,慎安王在姨母的教养下所学所得并不比表哥少去分毫,姨母对静妃娘娘也算是不负所托了。”
品秋却似陷入了回忆中,一双细细的眉黛略略蹙了起来,半晌道:“奴婢给公主说个故事罢?”
我一怔,待见她一脸坦然自若,我轻轻颔首,“好。”
第三十五章 无意苦争春(下)
她垂眸一笑,轻声慢慢说了起来。“我跟着静妃娘娘的第二年,又是三年一度的秀女大选。这一年有个秀女十分秀外慧中,先皇一眼便看中了她,尚未侍寝便亲封了从五品贵人。未侍寝的小主不能独主一殿,内务府便按着先皇的旨意将她安置在了静妃娘娘的昭阳殿里,居侧殿。静妃娘娘平素深居简出,待所有人一向都是温和中透着疏离,便是对先皇亦是清清淡淡,并不见特别亲近讨好。然而不知为何娘娘却对这位新进来的贵人小主尤其亲近,事无巨细都会亲自照料,便如亲姊姊般照顾着小主。小主自来昭阳殿便一直病着,只说是伤寒,却始终不曾完全康健,一来二往的便拖了三个多月,时日久了,先皇对小主的心思也便慢慢淡了。旁人都替小主着急,也有私底下嘲讽娘娘先前对小主那样关照是想着小主若得圣宠便可与她联势固宠,现下小主邀宠无望,娘娘可是押错宝了。”
跟红踩白,果然不管是在何处,但凡有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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