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可是你方才说的,怎么现下却……难道,你希望我去与允祺相争,令母后为难?”
我心下一沉,仿佛数九寒天一盆冰水兜头淋下,登时一个激灵,怪责起自己来。我这是怎么了?一时忘形,居然妄议朝政,将立储之事分析地如此头头是道,言语中竟似在劝允祯放手一搏……难道,我骨子里却是希望允祯,而不是我的表哥入主东宫,他日君临天下?!
我心中惊疑不定,一时间脚步虚浮,步步后退,允祯见我略有失态,忙伸手将我拽过身边,他握住我手,仔细而坦诚地凝望着我眼睛,“宜男,我方才与表哥的说话想必你都听见了,那么,我的心意想必你也应该知晓。至于我不答应娶挽晴,不愿听从姑父的安排,这却是另有心事,你……可明白我的苦心?”
他的眼神炽烈,握住我的手不自禁地使了力,我有些吃疼,再加上心中仍未曾释怀方才自己一番言语,不由眉头微蹙,“允祯哥哥,你这是怎么了,你弄痛我了!”我本能地要抽回手来,一抬眼却见允祺正面色不善地立在身侧,允祯眼中一黯,松开了手。
允祺眼角微微上扬着,冷眼看着面前一切,我见被他撞到如此暧昧情景,不禁心慌意乱,忙后退了一步,语无伦次道:“你……你不是睡着么,怎地跑了过来?”
“四哥,你这是做什么呢?”允祺语气不善,但这次却不是对我,而是转向了允祯。允祯望着我,嘴唇动了动,却终究什么也没说,重重地叹了口气,他负手背后,远远地走了开去。
第二章 绿酒初尝人易醉(上)
允祺一贯清亮的眸子,仿佛飘着两簇火焰,他的心火在烧,他狠狠地盯视着我,突然开口:“在你心中,果真更希望四哥当太子?”
我一怔,一时无心之话,却不想被他听了去,登时又是尴尬又是着急,讷讷道:“我……我只是好奇,随口说说罢了,立储是何等大事,我希不希望又有什么打紧……”
允祺重重地哼了声,“打小儿起,我便爱与你作对,你爱穿红,我却偏要你着绿……但凡你有所想,我总要变着法儿地不叫你如愿,你可记得?”
我心下犹豫,不知他此刻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只迟疑地看着他,他也不等我回答,一抬手,掷了一物在我脚边,而后扭头便走,只冷冷丢下一句,听入我耳中,更甚冬夜落冰。
“现下也不例外,你要允祯当太子,我就偏不叫你如愿,你……等着瞧罢!”
允祺,他到底打算做什么?!想开口说些什么,却偏偏如鲠在喉。我心下烦躁,好好的来放纸鸢,不曾想竟生出如此事端!一低头,却见一支金灿灿的钗正躺在草地上,璀璨而寂寞,钗头处那朵红艳欲滴的牡丹似一团灼人的火焰,在我眼底跳跃,在心头燃烧。我抬手托住额头,只觉头痛阵阵袭来——
不是别的,正是方才那被允祺赌气抛掉的倾国牡丹钗,却不知道他如何又寻了出来。
我捡起那钗,望着允祺远去的身影,一时间千头万绪,无从理会。正自烦恼处,却见绣夜气喘吁吁地跑了来,边跑边挥着手,口中直叫:“小姐!小姐!”
我上前几步扶住她,“何事如此慌张?可是爹爹寻我?”
她一边喘着气,一边急慌慌道:“比……比老爷寻您可更严重,是颐妃娘娘来了!”
“呀!”我闻听姨母亲自来贺,当下也很是着慌,忙让绣夜去通知允祯允祺并寻了妆晨他们,自己则快步往回赶去。
到了府中,正想神不知鬼不觉地溜到前厅,却不防在后园通往前厅的回廊里便撞上了爹爹一行,倒吸了一口凉气,登时只觉头大如斗——那走在爹爹身前,头簪丹凤朝阳八宝鎏金步摇,身着暗金云锦绣五采祥云长裙,朱红色绣金丝细叶寿安锦衫,姿容高华,不怒自威的女子,不是别人,正是当朝唯一一个膝下育有两位皇子,备受当今圣上及太后荣宠的颐妃娘娘,我的亲姨母。我刹住脚步,匆匆整理好因奔走而微乱的发髻和衫裙,忙忙地便拜了下去,脆声唤道:“宓儿见过姨娘,愿姨娘福寿绵延,康健喜乐。”
不叫娘娘而唤姨母,我自是存了一分私心,拜语用了自家话,而不用千岁一说,更是大大的耍了滑头,只盼姨母能明白我的心意,不追究我私自出府的过错。
一时间四周皆静,爹爹忙出声斥责:“宓儿大胆!即便是自家院中,与娘娘见礼也不得如此放肆!还不重新拜过!”
我抬起头,却并不瞧向爹爹,两眼咕噜噜贼忒嘻嘻只望着姨母,却见姨母也正凝望着我,眼神深不可测。我不由得忐忑起来,却听得姨母轻轻一笑,声音温和却透着不可忽视的威严,转向爹爹盈盈道:“宓儿及笄,本宫亦好生欢喜,今日会面只行家礼,姐夫不必如此见外。”
爹爹本欲斥责于我,此刻见姨母如是说,并照家礼唤他姐夫,却也不好发作了,只得讷讷不言。
姨母微微一笑,“太后身体不适,本宫自昨儿夜里便在永乐宫侍疾,直至此刻方才得空,希望没有误了宓儿大礼。”
爹爹忙道:“娘娘虽未亲来,却一早便差人送了贺礼,足见娘娘心意。娘娘如此疼爱小女,是微臣的荣幸、小女的福气。”
姨母闻言笑意愈浓,“太后听闻宓儿及笄亦很欢喜,只是苦于在病中不便探视,因此下只得托本宫将这物件带给宓儿。”她顿了顿,静静瞧我一眼,“宓儿还不谢恩?”
耳听得环佩琮琮,我深深一叩,“宓儿谢太后娘娘隆恩,并诚心祝祷,祈愿太后娘娘凤体早日康复。”
叩罢抬头,只见姨母手上执了一串莹光斐然的缠臂金,微笑招手于我。她身侧贴身侍婢蔻儿合上一个紫檀木匣子,躬身退了下去。
我忙再次叩首,尔后恭敬起身走到姨母身前,任姨母执起我手,缓缓将那串缠臂金推上我素白如凝脂般的手臂。我这才看仔细,那缠臂金共计八圈,纯金打造,并未镶嵌其它配饰,虽简约素雅,然而圈上镂刻着精致的海棠春睡花纹,每朵海棠花心处均点嵌着五点赤红,仔细一看便知乃红宝石所制,做工精细几乎巧夺天工,实是华贵非常!
我尚未言语,便听爹爹惶恐道:“太后娘娘如此盛待小女,微臣实在感激不尽。只怕小女顽劣,盛宠之下愈发刁蛮任性,日后反惹娘娘不快。”
我听了爹爹言语,不由悄悄吐舌,也不作分辨,只细细观摩着这新得的缠臂金,爱不释手。姨母笑道:“姐夫言重,宓儿正当好年华,便是偶有顽皮,本宫以为不必深究。”
我闻言心下更是欢喜得意,正要冲爹爹做个鬼脸,却不妨姨母含笑凝望于我,“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宓儿今日倒很是应景。”
第二章 绿酒初尝人易醉(下)
我心下不由得一动。心知姨母此番话是赞我今日所作这桃花妆,然而姨母只说了上半阙,她未说出口的下半阙赫然浮现脑中,端地令我迷乱了心思。
之子于归,宜室宜家。
脸颊不由微晕,正暗暗怪责自己为何今日总也动这羞人的念头,便听得姨母声音忽而拔高,“自古女子十五许婚而及笄,却不知姐夫心中可有佳婿人选?”
爹爹闻言登时惊住,“娘娘,臣以为小女尚且年幼——”
我也愣怔住了,不及开口,却见允祯与允祺一前一后自后园门走进,如我一般,见姨母在此,忙双双疾步近前跪拜:“儿臣参见母妃,愿母妃福寿安康!”
“起来罢。”姨母微微颔首,却在允祯允祺双双起身欲退至她身后时,蓦地执住允祯的手臂。允祯讶然抬头,眼中布满疑问,只未开口,允祺却瞪大了双眼,“母妃?”
姨母却未给允祺一字半语解释,更未给允祯半点时间思考。她轻拉下我攀扶住她的手,牵过允祯的手臂,将我的手郑重地放置在了允祯的手心。我的心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几乎跃出胸膛而去。“姨娘——”
姨母笑得慈爱,无视众人的惊讶与心思牵着我与允祯转向爹爹,“如此佳配,姐夫以为如何?”
爹爹正要开口,却听姨母忽而又道:“皇上也很满意呢。”
爹爹眉心一跳,目光在我与允祯脸上逡巡而过,他微微低了身子,声音低沉,听不出任何情绪。“一切但凭皇上与娘娘做主。”
我茫然地望着面前发生的一切,讷讷而不能言。我被许婚了?而我的良人,竟然是自幼便相熟,对我百般呵护的允祯?我的内心鼓噪,莫名的喜悦令我手心不受控制的汗湿,而一阵不受抑制的轻微抖动却更快地传了过来——允祯的手臂在颤抖。我抬头望向他,正逢着他也低头看我,目光相接的那一刹那,他的眼神热烈,交映着我略带茫然的娇羞,如璀璨而寂寞的烟花当空绽放,狂喜过后略微的冷清,仿佛仍不可置信,以为身在梦中。
允祯的手蓦地用力,我吃疼而轻呼,却在瞬间被他拽跪下地,他仰首望向姨母与爹爹,脸上洋溢着不知所措的喜悦:“儿臣多谢母妃美意,多谢苏大人成全,允祯……此生定不负宜男!”
他言语坚定,我不由心下震动,姨母点头,含笑望我,“宓儿,姨母为你配下如此佳婿,你却无话要对姨母说么?”
“我……”我倏然脸红,如晚霞初透,正要开口拜谢,来自身侧的力道蓦地令我哽住了声息——
允祺突然用力将我拽起,他瞪视着在场所有的人,一字一句说的清清楚楚:
“我——不——准!”
“允祺。”姨母声音平静,眼神却透着多年宫廷生活历练出来的冷凝与威严,“你可是欢喜过头了?今日是你表妹及笄并与你皇兄配婚的大好日子,你若要玩笑,也莫要挑在此时。”
允祯近前一步,想要拉过我去,“允祺,”他轻唤,“望你成全。”
我无助地被允祺拉至身侧,“表哥——”我唤,我的手臂好疼,我扯着他的衣袖想要挣脱,却见他猛转身将我拉近,几乎便撞上他胸口。“啊——!”我惊呼,眼看他的目光在我头顶定格,而后在我还来不及作出任何反应前猛拔出那支允祯所赠的萱花钗,重重地抛在地上。他瞪视着允祯,嘴角上扬:“这便是我的答复。”
允祯脸色骤变,有薄怒在眉间浮现,然而他抿了抿唇,终究只是叹了口气,俯身捡起那钗,仔细擦拭干净,而后望向了我,目光柔和而坚定,令我心下宽慰,脸上更是浮上一抹红晕。允祺如此大闹,爹爹不便多说,然而姨母终究过意不去,责令手下两个理事太监上前架住允祺,我方得自由,忙跑向允祯身边,一手按住心口,仍心有余悸。
允祺被那两个理事太监扯拽住,不禁涨红了脸大骂:“你们两个狗东西,敢如此对待本王!”他又望向姨母,“母妃为何相帮他人,却让儿臣受此委屈!”允祯眉心微皱,转开了脸去,爹爹目光闪烁,欲言又止,唯姨母面色不豫,叹气道:“如此妄为,当真失了皇家风范,枉费你自幼饱读圣贤之书。”
我望着允祺,心下难过,表哥定是因为无意中听得我劝允祯放手一搏,以为我心中看轻于他,故而才生如此大气,忍不住唤道:“表哥!”
允祺停止了挣扎,扭头看我,目光炯炯,我心中内疚,上前拉住他手,“表哥……宓儿今番言语,绝非出自本心,表哥与宓儿自幼儿一同长大,宓儿一贯爱重表哥,表哥……你当真要生宓儿的气么……”
允祺撇开脸去,表情泠然,“你并未簪上我送你的钗,看来在你心中,果真更爱重允祯多些。”不唤四哥,而唤允祯,看来允祺心中仍难释怀。我心中忐忑,声音低不可言:“孰轻孰重,表哥何必强分高下……”允祺不应声,却突然甩开我手,亦不再挣扎,姨母也示意理事太监放开手,退到一边。允祺整了整因挣扎而颇有歪斜的衣冠,朗声向姨母道:“儿臣失礼了,儿臣身体不适,请母妃允许儿臣先行告退。”
姨母眉头微蹙,摆手道:“如此,你且回宫罢。”
允祺俯身告退,却在临转身前,于我耳边轻声却无比坚定地丢下一句,再次令我的心跌到谷底。
“我绝不如你所愿。”
我倒抽一口气,不由得睁大了双眼,望着允祺一步步走出视线,不知是否看花了眼,总觉得他似乎脚步虚浮,他的贴身小厮临风忙跟上他,伸手掺住他一边手臂,却被他重重甩开,临风无奈地收回手,回头重重看我一眼,转身去了。
不知是否我多心,总觉得临风那一眼,颇有怨怼。
允祺走后,姨母神态间总是略有恍惚,也难怪,毕竟允祺是她亲生子,今日碍于面子斥责了他,心中总是心疼的罢。而,我虽被许婚给允祯,却因着允祺的事,难免冲淡了三分欢喜。姨母告知爹爹,近日内宫里便会来人下聘,迎娶我为四王妃,爹爹忙谢恩不尽。
时近黄昏,姨母与允祯该回宫去了,允祯将乘着姨母与爹爹告别,悄悄拉住我,将萱花钗再次珍而重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