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俊
他微微一怔,垂眸沉吟片刻,“也不是非他不可。”须臾便抬眼望我,略略迟疑道:“他说了非去不可?”
我一时怔住,“不是王爷遣了他去的么?”
他却呵呵一笑,手掌顺势上滑在我颊上轻轻一揉,“自然是我让他去的。至于婚期,宓儿看着安排便是,实在不行,等他返回天水再办也行。”
我听他说得含糊,登时便有些不快,忍不住撅了嘴哼道:“不行,这桩事必须在他走前办了,否则他这一去万一数月半载的不见人影,臣妾费了这样大的心思可白白落了空了。臣妾不依。”
“尽操心别人的事了,还是顾好你自己为重。”他见我撒痴撒娇,忍不住似笑非笑地瞋我,忽的转了话音。“岳母信中却说什么了?怎的瞧着你面上也没半点喜色。”
我心头一沉,忙撇开脸去,伸手去扯一旁床帏上垂挂着鹅黄色绞金丝流苏,故作平静淡淡道:“还不就是些嘱咐的话,看看便罢了,也没什么好说的。”
他见我语焉不详,只当我仍是不能释怀姨母坚持出家一事,叹道:“不管如何,岳母总是记挂着你的。”
我亦慨然,随着他的力道缓缓躺了下去,幽幽叹道:“关怀也好,记挂也罢,这冷冰冰的一封信笺又能证明什么?左右是看不到,摸不着,不想也罢。”
两日后,漠歌与绣夜的婚事仍是在我一力主持下给操办了,正如我所计划的,先一切从简,待得漠歌自雁门关返回后再好好补办,总也不亏得他二人也便是了。绣夜只是不舍,死活拉着我怎么也不肯出去,我只得亲自将她送了出去,又许了她日后何时想来探我便来探我,她这才哭哭啼啼地由着喜娘搀进了花轿。好好一桩喜事,倒惹得我与静竹均是一径儿的泪眼婆娑这才算罢,当真是哭嫁哭嫁,半字不假。
饶是我说得果决轻松,然而绣夜甫嫁出去的那天夜里,喝茶喊错一次她的名字,夜间沐浴又喊错一次,直叫静竹笑话不已。不日拓拔朔很快也整理了行装预备前往骁骑营了,左右交代了好半晌要我千万顾好自身,惇儿却小大人似的跳出身来拍着胸膛保证要好好照顾于我,直将我二人惹得忍俊不禁。我坚持送了他出去,然而再如何坚持也未能出得王府大门,眼看着他一人一骑渐行渐远终至不见,我方悻悻然转回园中,正牵着惇儿想四处走走散散心思,未料方才走到东园门口便见到一抹熟悉不已的身影隐隐伫立。暗青色的长袍,乌发黑须,面如冠玉,不是叶知秋是谁?
他见我牵着惇儿走了过去,远远便俯身行了一礼。“见过王妃,小王爷。”
我没有应声,一旁惇儿倒是笑道:“先生没有随我父王一起去大营里么?”
叶知秋抬眼望了望惇儿,目光却是很快自我面上溜了一溜,方才笑道:“先生胡子一大把,又不会打仗,去大营里做什么?”
惇儿松了我手,上前两步仰头看着叶知秋,却是嘻嘻一笑。“父王很是器重先生,不会打仗有什么打紧?书上说行兵者,学一人敌,不算勇者,真正的勇者要学万人敌。先生不会打仗,可是先生只需讲几句话便能叫别人打成一团,这才是真正的大本事。”
叶知秋面上笑意渐渐凝住了,半晌方抬头望我一眼,轻声笑道:“小王爷小小年纪便有如此见地,当真是虎父无犬子。”
我心头亦是一凛,惇儿年幼,这一番话说得并不圆实,然而话中的道理却是再清楚不过,这孩子倒当真是叫人不能小觑了。耳听得惇儿又道:“什么见地?我可不知,只是母妃曾说,圣人有志于学,幼而已然矣。母妃要我勤于读书,母妃要我做什么,我总是愿意的。”
叶知秋一怔,再望向我时,目中便更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王妃与小王爷当真是母子情深。”
我淡淡一笑,并不言语,只慢慢想着园中走去。耳听得他二人亦跟了过来,惇儿紧上两步便伸手拉我手掌,语声轻软:“母妃尚未考察惇儿今日的早课。”
我倾手自他温软的颊上轻轻拍了拍,却是转向那叶知秋淡淡一笑。“叶先生博文广识,所谓能者多劳,不若日后便由叶先生负责督导小王爷的学业,想来必然能令小王爷一日千里,受益匪浅。”
叶知秋似是吃了一惊,忙低头道:“这……恐怕不妥。”
我见他推脱,并不勉强,径直向前走去,却是将将走到了竹林边方才停下脚步。一手悠悠扶上身侧青翠欲滴的绿竹,我忽而轻笑。“也是,说是能者多劳,叶先生如此能人,必然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叫你督导幼子读书,倒当真是大材小用了。”
话已至此,叶知秋自然亦明白我话中所指,当下也不再兜圈子,走近一步俯首道:“王妃言重了,更重要的事……对我来说,目下更无一事再能重过王妃的事了,我所做一切只不过是为了——”
“先生觉得这园中翠竹生得如何?”我不待他说完便径自打断,却是笑望着他,面上并不露丝毫痕迹。
他微微一怔,却是随着我的眼光望了望这一色翡翠般莹润的青碧,微风中沙沙作响,他眉头轻舒,喟然叹道:“四季常青,终成瀚海,自然是生得极好的。”
“啪”一声脆响,他讶然望去,我已然轻轻折下了一支竹枝,捻在手中把玩了片刻,不容他质疑便悠悠递了与他。他目中一点讶色猝然闪过。“王妃?”
我盈盈一笑,眼瞧着他将竹枝接了过去,方将手掌拢入袖中,垂眸望着足下方寸之地。“先生万里传书,劳苦功高,想来王爷自有封赏,本宫左右思量,这锦上添花么,却也不必了,只是本宫尚有一事相托,却请先生不要推拒才是。”
他忙俯身应道:“王妃有何事尽管吩咐,我但力所能及,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我呵呵轻笑,葱郁的竹叶随着风势扫过颈项,阵阵的酥痒。“赴汤蹈火倒是不必,不过是劳烦先生将这竹枝转交给托先生传书之人,只说是本宫亲手折送,那人一瞧便知。”
“王妃……”他闻言颇有讷讷之意,“这……”
我挑眉望他。“怎么,先生尚有何疑问?”
他面色有些郁郁,然而却并不再接我话中之意,踯躅片刻便即俯首应道:“听凭王妃吩咐。”说着便将那竹枝拢入袖中,转身便走。
“等等。”我突然唤住他,眼见他转过身来,我迎着他讶然的眸光,却终是叹了口气。“他……过得可好?”
我问得含糊,然而我心中明晰得很,他不是别人,他必然懂我话中之意。果不其然,他微微一笑。“高处不胜寒……王妃何必明知故问。”
我转开脸去。“人生在世,总有许多可为,不可为,不得不为,这是生存的法则,谁都逃脱不了。请你替我嘱他珍重自身,往者已矣,与其沉溺过往,不若惜取眼前人。”
“往者已矣,与其沉溺过往,不若惜取眼前人……”他略略沉吟,微一点头,只应了一声:“是。”转身便去。
我眼瞧着他渐行渐远,直至转出园门再也不见,这才轻轻叹了口气,转身想去一边的亭子里小坐片刻。孰料方一转身,便见一道青碧色的身影晃晃悠悠自竹林深处晃了出来,若不是那乌发白肤太过惹眼,几乎便要与那一色的青翠融为一体,无从辨认。我讶然轻呼:“余容郎君?”
自然是他。但见他手中轻捻着一支竹枝,脚下不慌不忙地慢慢踱了出来,盈盈立在我身前,粲然一笑,略略苍白的薄唇上下启合。“这世上又要多了一个伤心人。”
我心头一动,侧眼睨他,却见他笑得一脸无邪。转着手中的竹枝,许是玩的腻了,信手便将它抛到了池中,掸了掸手,这才向我行了一礼,转身自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那啥……很深奥么……那是陶渊明先生的著名情书《十愿十悲》哇……请允许洛洛汗一个,你个死绵羊。
第六十六章 溪云初起日沉阁(上)
十月秋霜,南国许仍残留着些许甫入秋的缠绵,然而身在北地,却已是飒飒地冷寒了起来。脱去了清爽的纱衣烟罗,绸裙外早已添上了丝绵的夹衫。这期间我只专心在府中安胎,并不留意于外间的争斗纷争,还是许久之后才明白熙华当然为何顾不得追究匆匆离去。他的父亲,亦即是那高句丽国主在丸都城外举行一年一度的祭典大礼时被刺客行刺,重伤在卧;熙华是高句丽国主唯一的女儿,自然是要火急火燎赶回去侍疾。
漠歌自去了雁门关,不到一个月便回返过一趟,然而不过只在自家院中呆了不到三天便又匆匆去了。我对他来去匆匆很是有些不满,总觉得绣夜这桩婚事结得颇为委屈,嫁去已有两个月了,可是与自己夫君相处的时日满打满算却只怕也没能超过五天。我心下舍不得绣夜,话里话外总告诉她若是自己一人寂寞无聊,随时可来府中看我,然而她却不知是怎生想的,反复只是告诉我叫我不必担忧于她,日子虽淡如素水,可她安心领受。我眼见如此,虽仍是牵挂与她,然而却也无可奈何。
自绣夜嫁去之后,我身边贴己的人便只得了静竹一人,外殿的几个丫头虽然也愈发有了些伶俐相,然而不曾使得顺惯,也不愿她们在我眼前一时二刻地晃悠,好在我性喜安静,琐事并不多,腹中孩儿也很乖觉,并不闹腾,倒也叫我省了不少心思。
算算时日,如今也已是快六个月的身子了,随着腰腹处愈发明显的隆起,起坐行卧时便也有了些许娇贵。其它倒也罢了,只是时不时地腰身酸痛教人实在难熬,更兼小腿肚的肿胀,每每走不了几步路便累得不行,要叫静竹仔细为我揉上好一会子腿才能缓过劲来。自上个月起腹中的孩儿便渐渐的有了动静,常常在我独自静坐着看些书卷,或是做些针线时挣着小拳脚皮皮地踢打一下,唬我一跳的同时,却又每每令我禁不住心头阵阵涌起的温暖弥漫,放下手中的物事静静将掌心覆在腹上,感受着他在我掌下阵阵的心跳——
孩子,我的孩子,我与他那样期待着的……平安健康的孩子。
红烛软照,素手焚香,这屋中的一切一切都见证了我与他的情爱纠缠,欢喜悲伤。我缓缓阖眼。
依稀是入了梦里的。梦中见他伏在我面前,一双清亮的眸子似是要望进我魂灵深处,迫出我身体里所有的悸动与渴望。
他的手臂探了过来,我本能地半抬起身体,由着他,纵着他将臂膀探入我的颈下,只微一用力,我便入怀。宽厚粗糙的掌心自我温软而高高鼓起的腹上一下下轻轻抚揉着,气息便渐渐有些烫了起来,一下下烧在我耳边,颈中。
跟着烫起来的,是他的掌心,我的身子。
热,只是觉得热,除此之外,再无它感。双手无意识地抬起,缓缓插入他浓黑的发丝中,他如从未尝过云雨之欢的青头稚子,埋首在我的颈项之间努力地需索,他的唇舌是这世上最柔软坚定的火种,在纷纷凝聚下落的汗水中燃起这世上最红最热的火焰。我早已没有了半点力气,甚至连思考的能力也早已流失,他疾如擂鼓的心跳声呼应着我的,心尖尖上缠绵着的那一口热气互相传渡,十指交缠的瞬间我用尽了毕生的气力凝聚起一丝清醒,只是那样幽幽地望着他,想要看清他乌墨如永夜般的眼瞳。
“在看什么?”他迷离了眸光,我想要微笑,然而全部凝起的清醒抵不过他下一刻一个更为激烈的需索,瞬间流失。
“别怕,我不会伤了我们的孩子。”他健硕的胸膛紧紧迫着我的,却又十分小心在意地移开了腹上所能承受到的所有压力。
“竟做这样的梦呢……”对着他的笑脸,他情动时的一个蹙眉,一声低喘,我却是赧然的,为了自己竟梦见与他如此真切地欢好。可是,下一刻便已释怀,我轻轻抬手抵住了他坚硬的肩膀,莞尔一笑。
“呵……就这样一直在身边……梦中……也是好的。”
他的笑意仿佛愈发浓烈了,望着我的眼神柔得几乎能够拧出一江的潮。就这样忽重忽轻的被迫着,我仰起脸忍受,抑或享受,身体却是忽冷忽热,似极了幼时那一场不甚美好的伤寒回忆。素白的臂膀无力地滑落,鹅黄色的软帐衬着那藕般的一截,只是“哗”得一声,那藕般的一截粉白挥了下去,小案上的物事便哗啦啦倾落了一地。两本书卷,一块绷着一面朱锦、只绣了一只彩鸳的楠木绣托,鎏金的铜制瑞兽香炉翻倒在地砖上犹然不甘寂寞锵啷啷滚了几滚,倾出一圈儿的香灰。
淡不去……淡不去……
朱色的锦衾遮掩不住抵死纠缠的汗湿肢体,满室缭绕的熏香迷烟怎样也淡不去那情爱到极致的幽靡华醉。
再睁开眼,窗外灿金色的朝阳早已温暖了整张锦榻,我抬手遮挡住这突来而令我微感不适的光亮,侧身,下一刻已伸指拈起身旁的绣枕上一根略粗而发色乌亮的发丝。
……不是梦境。
可是,倘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