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夜自是羞的脸如朝霞,甫站稳了身子只一跺脚便转身跑开了。一旁静竹亦是忍俊不禁,忍笑道:“王妃,中郎将来了。”说着不待我回话,但见月白色的真珠帘儿一挑,静竹已率先走了进来,漠歌紧随其后,低着头匆匆走进。
“参见王妃。”他悄悄抬头望我一眼,但极快便又低了下去。我知他虽是男子,然而于此大事上却也是生疏的紧,赧然亦是难免,当下笑道:“昔日我曾说过,你于危难之际救我性命,来日我必许你重谢。”
他身形微动,声音便愈发低沉。“王妃待属下已是极好,属下终身感念。”
我见他拘谨,眼见屋中更无他人,不由劝道:“既无外人,便无须拘礼了。漠歌,如今我可是将我身边最最体己的丫头给了你了,你可当真要仔细待她,切莫辜负了我一片心意。”
他见我触目凝望与他,眸中有微不可见的闪动,却是一晃即逝,快到我几乎没有瞧清那是怎样一种情绪。他慢慢抬起头来,静静回望于我,半晌方道:“漠歌谨遵王妃教诲。”
我见他态度虽是温和,语气却是淡然无波,听不出心中情绪,然而这句“谨遵王妃教诲”一字一字说了出来,却恍然有了些生分见外了。我只当他是大喜之下强为自持,当下也未多想,只捧了茶盏在手缓缓抿了一口,方才笑道:“如此,这便是我予你的第二桩谢礼。”
他听了我如是一说,目中渐至有了些轻松笑意,淡淡一笑。“王妃……还记得。”说着又低下脸去,“难为王妃为漠歌想得如此周道,漠歌……感恩不尽!“
“那是自然。”我将茶盏在一边案上搁下,含笑望他。“我说过的话总是要算数的,既许了你,便不会食言而肥。总之自此而后你只好好与绣夜一起,本宫祝你二人佳偶天成,岁月静好,来日子孙满堂,绕膝福常。”
“……多谢王妃!”他仍是清浅一笑,跟着目中一亮,清攫望我,恳切道:“听说王妃将婚期定在了下月初八?属下斗胆,恳请王妃将婚期提前。”
我不由一怔,失笑道:“当真如此心急?”
他忙忙摇头,正色道:“萧将军目下已到了雁门关,属下想要尽快前往与他会合。”
我听他提及军中之事,虽情知不该过问,然而心中却仍是禁不住猜测犹疑起来。雁门关?那可是漠国与楚朝交界的地方,萧珃去那里做什么?难道是为了拓跋朔那日所说楚朝内乱之事?我一念既生,忍不住开口问道:“你如此着急要赶赴雁门关……可是出了什么事?”
我直言相询,漠歌亦是微微一怔。“洛阳府来的消息,说是皖王赫连祁——”他话一至此却蓦地打住,颇有些慎重得看了我一眼,改口道:“属下也不是很清楚,总之王爷必有安排,王妃不必忧心。”
我此时亦想起于此大事上我实在不便多问,何况我如私下问了漠歌,倘若拓跋朔知道了亦难免心中不快。眼见如此也便不再多说,只斟酌道:“那么,你最晚何时要走?”
他听了我问话,眉间一松,隐隐竟有如释重负之意。“只在这两三日最好。”
我听得他时程安排竟如此紧张,心下不有微微不快,只暗暗想道又如此安排拓跋朔为何不提前告知与我?难道定要叫漠歌去不可么?口中只得道:“如此,是有些匆忙了。”
“王妃——”他一脸欲言又止,然而我却蓦地抬手打断,望着他眸中隐隐约约的闪烁之意,我笑道:“总之定然为你安排妥当便是。”顿一顿,又道:“只委屈了我那绣夜丫头,新娘子没做热,便要先做望夫石了。”
静竹抿了唇轻轻一笑,漠歌则是颇为赧然。我一言既出,亦深觉“望夫石”三字实在太过不吉利,一时心中深悔出言不慎,忙改口道:“先一切从简罢,待你领功返回天水,我再请王爷为你二人主持一场盛大的婚礼。”
晚间拓跋朔却是再再不曾过来,我使静竹出去一打听,才知他在书房与下属议事。绣夜去看了大殿中的箭漏,回来直说已是酉时,怪道连惇儿都开始精神不济,泛起困来。我让眉妩带了惇儿回去休息,自己却为了白日的事心中挂怀,又想起他直到现下都不曾休息,自然更是不曾用过膳了,当下便吩咐小厨房热了些他惯常爱吃的饭菜,又温了一壶西凤装在紫檀木制的食盒亲自给他送了过去。
他的书房离得重华殿很是靠近。走过一条六棱石子路,再穿过一道汉白玉筑作的半月拱门,一路之上但见花树连绵,洇红翡绿,杏白鹅黄,雾紫烟粉,尤其几株金桂树生的极好,老远便能闻见那盈散在风中的淡淡幽香,沁人心脾。许是为了他生母是楚朝人的缘故,加上天水这一带位处楚漠交界地,他这宅子修建的其实很有南朝的风格。碧瓦琉璃的滴水檐角斜斜向北角飞着,一路平伸的朱色回廊,宝柱高华,约莫每隔五步处便挂有两盏琉璃绣防风灯笼,到得晚间,碧湖朱榭,琉璃生烟,玉树琼枝作烟萝,端得是好看无比。
静竹小心翼翼得拎着那紫檀木的双层食盒,绣夜手中则抱着一领掐金丝滚边的蟒龙玄色丝棉披风。自入秋后晚来愈见风凉,他虽身子骨一贯硬朗,然而我念及他从前所受的诸多伤处,新伤旧痕,心下是极怕他轻易招惹风寒的。
贴在廊下不急不缓地走着,迎面便碰上一队巡逻的侍卫,领头的两个一手提一盏羊角风灯,一手按在腰间寒光凛凛的佩刀上,挺直了腰身稳稳走着,一见到我都很是吃惊,忙忙点头行礼退到廊下,将我恭敬让了过去。我微微驻足看着他们很快便又有条不紊得列好队转身走开,不由想起他平日里一贯严谨,治下有方,御下亦是极其严厉的,倘若是在骁骑营中见到他,我几乎根本不能认出那样一个刚毅果决,甚至冷酷无情的男子便是我结发的良人,那个会与我使小性,偶尔耍赖,常常将我气得说不话来,却又再再割舍不下的良人。
怔怔立了会子,四下里却蓦地吹过一阵熏风,扑簌簌一阵轻响,竟是不出五步处的一株金桂树飘下几片花瓣来,半空中悠悠荡荡四散而落,却是打着旋儿闯进廊下落在我的肩头。我一怔,待要伸手拂去,鼻端却蓦地盈入一股深沁肌理的清香来,我不由轻笑道:“从前尝听人说‘对酒不觉暝,落花盈我衣。’今日这却算是哪一遭呢?”
身旁静竹闻言将手中食盒微微托高,笑道:“咱们可也有酒,如今又有了落花,倒也算是应情应景。”
我笑而不答,绣夜蓦地掩唇笑道:“咱们王爷固然是要对酒不觉暝的,只是这酒倘若是咱们王妃亲手端了过去,只怕王爷纵便想要暝,亦是暝不住的。”
“……贫嘴。”我轻轻抬手自她额上推了一把。她嘻嘻而笑,却是毫不在意自己被我略推歪了身子,反上前将我牢牢扶住,口中只道:“王妃如今千万小心。”
我自是知道她话中之意。手掌拢在了宽大的袖中,却是隔着并不厚实的衣料软软覆在了腹上,我静静感受着掌心那一处宁馨的绵软,心底是无边的飨足与平静。
渐至走近,销金茜纱的窗帷眼看近在眼前,六名带刀侍卫齐整整如木桩也似得立在了廊下,眼见我过来,待要开口却叫我略摆一摆手阻止了。我足下微微一顿,手掌慢慢探出,只微微一扶,便扶住了那金丝楠木的房门,只要微一使力,门便会应声而开。
就在此时,我听到拓跋朔的说话声渐次清晰,缓缓传来。
“你是说,那宁允祺纵火焚宫未遂后便失了踪影,自此再也寻他不见?”
“回王爷的话,确是如此。那小狼崽子也委实够狠,眼见大势已去,竟尔想要自焚于景阳宫——他一人折了不要紧,倒白白要累去多少宫人性命。”
“事到如今你何必还拘泥于这一声王爷。”
“呵,我倒是觉得,是王爷拘泥了!”
我心头一震,允祺纵火焚宫?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不是只说允祯即将荣登大宝,想来也应当投桃报李,饶过允祺一次才是,又何至于逼得允祺竟然要自焚于景阳呢?
而且……而且……我心头隐隐地乱,一时只觉这个与拓跋朔说话之人的声音我很是耳熟,却又一时怎么也想不起来他究竟是谁。犹豫了片刻,只听他又道:“我费了好大的气力才说动周萏,教她写了那份所谓的太后遗诏,她既……”他微微一顿,语气便有了些说不出的刻意的风轻云淡,以及风轻云淡中却分明可见紧紧咬着的苦涩与不甘。好半晌方说全了一句话。“总之,她如今自然是要处处为那人的儿子打算的。”
我听得他如此自然而顺口得便提起了姨母的名字,心中登时一个抖颤,他、他是——
叶知秋!
第六十五章 花自飘零水自流(中)
脑中倏忽闪过叶知秋的形貌,心头却是再再无法平静。叶知秋……叶知秋……我仍是如此称呼于他,难道是我深心中果然是不曾能够将他纳入至亲的在意?我仍在介怀他昔日对我所有的设计与伤害,甚至,我仍无法真正接受自己突来的血缘身份?
深深地吸一口气,为难的何止的心,足下一阵踯躅,却是怎么也跨不出这一步了。而耳边,断续的说话声仍是清楚传来。
“既然如此,如今你有何打算?”
“这话该当是我问王爷的才是。苏承风如今大势已去,董家与赫连昭联手助宁允祯上位,董家狼子野心不必多说,那赫连昭恐怕也非善与之辈。”
“……会怎样呢?”熟悉的轻笑声,只是凭生多了几分冷嘲。“本王既然能捧他上台,自然也能让他功亏一篑。”
“只是想给王爷提个醒,王爷既然成竹在胸,我也便不必再多说了。”那声音顿了顿,却是隐隐迟疑着又道:“她……近来可好?”
我心头突突一跳。只听拓跋朔笑道:“你想见她?”
我登时心如擂鼓。不,我并不想见他!身体的反应快过大脑,我猛的缩回手来转身便要离去,未料这细微的一个动静竟立时警醒了拓跋朔——
“谁?!”
跟着便紧上一步刷一声打开了房门。我听到身后动静,情知再闪也是不及,何况是当着众侍卫的面也不便如此折了他的脸面。因此只得收住去势转身福了一福,浅浅笑道:“臣妾见过王爷。”
他眼见是我自然立时放缓了态度,面色亦和煦了许多,上前拉住我手臂唤道:“宓儿,你怎么来了?”
叶知秋亦跟了出来,抬眼见到我站在门外登时吃了一惊,口唇微动似要说些什么,却终是匆促垂下了脸去,一声不吭。我眼见如此,心中更觉郁郁,只得转向拓跋朔道:“臣妾听说王爷在书房议事,牵挂王爷尚未用过晚膳,因此下便让小厨房做了些王爷欢喜的酒菜送了来。”见他含笑点头,我亦垂下脸去,有些不甚自在地捻了捻衣摆下的细细流苏。
“既然来了,就进来陪会我罢。”他温和笑道,转身便向书房内走去。
我却颇有犹疑,只以眼色示意静竹入内将酒菜从食盒中取出放好,这才微笑道:“王爷既然仍有事要忙,臣妾还是先行回去罢,军国大事,臣妾不便——”
我话音未落,便见他拂袖在案前坐下,却是伸手招道:“过来。”
语气虽轻,然而我与他夫妻一场,如何听不出他话中的不容辩驳?心中很是无奈,然而却也只得敛衽走近他身侧,绣夜见状忙搬过一张椅子让我坐下。他一手执住我手,一手却是向着那叶知秋信手一挥,“坐。”
叶知秋很快便在我对面坐下了,我这才细细打量了他一番,他自然早已不是昔日老迈叶先生的打扮,暗青色长袍,乌发黑须,容光如玉,眉目自是清俊,虽已过不惑之年,仍能瞧出年轻时的几分风采。这样一个男子便是姨母昔年的爱人?为了他,不惜以宫妃之身背叛先帝,甚至珠胎暗结诞下我?
他似是察觉到我在看他,颇有些小心地向我点头一笑,抬手便奉起面前的酒盏。“这一杯酒,是我要向王妃赔罪,还请王妃原谅昔日我不敬之罪。”
“叶先生严重了。”我淡淡应道,不顾他登时黯淡的面色。淡淡一句赔罪,便要将昔日所有错待于我尽数抹煞了么?我心头暗哂,尚未开口,拓跋朔已伸手将酒盏微微挡住,笑道:“心意领了,这酒却是不必敬了。”他顿了顿,笑意便愈发深浓了起来,更隐隐透着几分清楚的骄傲与快意。“宓儿如今怀有身孕,酒水自然是饮不得了。”
“果真?!”他目中惊喜之色顿现,一惊之下甚至站起身来,盏中酒水登时倾洒了多半。顾不得失礼,他只是再再问道:“却是何时的事了?”
我沉默不语,只有些心不在焉得拨着面前莹润的玉箸。拓跋朔伸手覆在我掌上,微微使力按了一按,这才笑道:“自楚朝回返后不久……如今却已是四个月的身子了。”
我心中隐隐觉得别扭,并不愿拓跋朔将这些事情告诉于他,然而却又不便开口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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