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慢慢垂下脸去,叹道:“经历了数月前的变故,臣妾但得明白了一点,人生于世间总是有得有失,太过贪心的人,必然是要注定镜花水月,一场空的。臣妾从前生而自矜,只当是世上一切都是唾手可得,如今幡然大悟,却不过是小女儿的一场春梦罢了。”
他眸光愈见缠绵,却是反身抱住了我,镇声道:“那么我于你——是失,还是得?”
他语声中的紧张与纠结,我如何听不出来?心中渐渐泛起酸楚的柔情,似极了年幼时曾顽皮采撷过的花朵,当凋零与枯萎如宿命一般来临时,忧伤不可抗拒,欲罢不能。我缓缓伏在了他的心口,幽幽道:“是得是失,事到如今,却还需要臣妾再再说明么?”我说罢,轻轻拉过他手覆在我虽未显山露水,却已然有了些微凸起的小腹上,察觉到他手臂的微微颤抖,我心头更是暖意无边,眼窝亦微微胀痛了起来,我哽声道:“臣妾曾失去良多,不管是血脉相连的至亲家人,还是昔日情深意笃的幼年玩伴,他们给了臣妾半生最美好的回忆,可是,他们也曾在臣妾心头上划上重重的一刀。爱,总是与伤害同在的,过往种种,臣妾可以无恨,然而却不能无怨!”
“可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若非允祺的任性而为,臣妾又如何能明了王爷从前一直深埋的真心与真诚?一个个的错误堆砌起来,却成就了臣妾与王爷不离不弃的真情堡垒,臣妾固然失去良多,可是,得到却是更多,到得如今,臣妾当真是可以做到淡然以对,甚至,心怀感激。”
“熙华的事既然木已成舟,臣妾便会勇敢面对。倘若必须面对选择,宁为玉碎,不为瓦全,那样的感情固然勇敢,可是却也同样刺伤了别人,刺伤了自己。如今臣妾所要做到的只是面对自己的真心,臣妾心中那个人,他不是最好,也不是最最了不起,甚至他不能专心以待,可是臣妾却再再无法放下他,纵便是流干了眼泪,折断了心肠,纵便是怨在了骨血里——可是倘若必须要选择,必须要选择——臣妾也是……宁为瓦全,不要玉碎!”
最后一句,我几乎是轻喊了出来。那一刻内心中无法抑制的情动与酣畅几乎铺天盖地狂袭而来,他亦如我一般,紧紧抱住我的臂膀坚如钢铁,直恨不得将我揉入骨血之中,慨然道:“不是玉碎,不是瓦全,来日我所能许你的,必会多过你今日所能期望!宓儿,我不再说无力的保证,我只望你无论如何不要对我寒心,我所做一切都是为了与你来日的共享,如若可以,我愿将我所能赢得的一切拱手换你一笑。”
我听着他情深意笃的话语,却是再忍不住吃吃笑道:“王爷怎地总爱将臣妾比作如此祸国女子呢?前有妲己,今有褒姒,臣妾若当真便是如此女子,只怕王爷来日可要悔青了心肠。”
他哑然失笑,转而扶着我小心翼翼在榻上坐下,半蹲在我身前,却是慢慢将额头埋在我膝上,瓮声瓮气道:“南国有佳人,容华若桃李。朝游江北岸,夕宿潇湘沚。”
我心头微动,却是为了他未曾出口的下半阙。我幽幽道:“时俗薄朱颜,谁为发皓齿?俯仰岁将暮,荣耀难久恃。”
他猝然仰首,镇声道:“宓儿不可胡思乱想,我要你与我共享我所能赢得的一切,就是你,也只是你,纵然来日你白发皓首,容颜不再,于我心中,你仍是我天上人间,独一无二的娇妻,独一无二的宓儿。”
这一夜,当是我自楚朝返回后真正地与他卸下所有心防,真正去享了那一刻相拥的平静,温柔到几乎教我泪流满面的鱼水之欢。罗衾不耐,薄被轻软,他的发,我的发,幽谧的烛光帐影下无端缠绵,缱绻自生。
本以为,接下来的生活当便如此淡而和软地度过了,素水无香,然而三日后的一夜熙华却又故技重施,连着使了三个婢子前来叩门,直说是公主突然身体违和,请拓跋朔速去看望。
拓跋朔将将睡下便被扰醒自然很是不快的,又听是熙华的事,自然更是没什么好心气,连摔了两个瓷盏,直吓得门外一应人等大气都不敢多出半口。我披了夜披起身,他转身见我一脸倦意登时心痛不已,怒道:“贱妇如今还不知安分,当真以为本王不会处置了她么!”
我却心头暗暗生疑,起身趿了绣鞋便要服侍他更衣,他见状不解道:“宓儿这是做什么?难道你却是要本王去探那贱妇?”
我手中抱着他随手搁在一边屏风上的里衣,心中只觉一阵奇异的难安,却又纷繁杂乱,一时怎么也抓不到重点。只隐隐想着,熙华如今受了拓跋朔禁足之责|Qī…shū…ωǎng|,换做任何人都知道此时必该当安分守己一些时日以求早日解了禁足之苦才是,又怎会如此不知轻重,偏在此时来招惹拓跋朔的怒火,还是用这早用到频滥的伎俩?
难道,她果真是身体违和,并非虚言求宠?
拓跋朔却是烦躁的紧,伸手便将我手中抱着的衣裳扯去丢在一边,转而将我拉入帐中,又俯身为我脱去了绣鞋,将我双腿仔细拢入被中,这才轻责道:“你只管好好睡你的,这起子事,不需你去操心!”
我却终是忍耐不住,轻声道:“臣妾只怕……王爷,你还是去看一看罢,或许那公主当真是有何不妥呢?她孕中之人,如今受了禁足之苦,只怕心中郁结难安,憱伤肺腑亦是不无可能。”
拓跋朔挑眉道:“她如此无心无肝之人焉会憱伤肺腑?我若去探了她,只怕她肚中不知要如何得意呢,如此伎俩,当真以为百试不爽么?”
一番言语,他终是不肯受了我劝,再再只是不肯去探熙华。我眼见无法,也只盼是自己多心了,然而回身躺下却怎样也无法安睡,辗转反复,迷糊中听到外头脚步声匆促想起,我只当是天已大亮,待要起身,绣夜的声音却蓦地自帐外响起——
“王爷,王妃,出大事了,出大事了!”
我心下一惊,这下便是仅剩的半点睡意也消失殆尽了,猛地坐起身便伸手扯开锦帐,“发生何事?”
拓跋朔受了惊动亦是微微睁眼,先是伸手揽了揽我,“天光了?”
我怔怔摇头,目光只是紧紧胶着在了绣夜的脸上,她一脸苍白,额上冷汗涔涔,嘴唇更是哆嗦的厉害,好半晌才慢慢吐出一句。
“是西园那……那熙华公主,公主她小月了!”
作者有话要说:阿拉阿拉,洛洛说话算话吧,高丽白菜……
PS今晚吃了一晚小馄饨,味道居然很销魂。
第六十二章 试问卷帘人(上)
绣夜一语既出,我与拓跋朔皆是大惊失色,我心脏一阵疾跳,脑中亦是嗡嗡作响只盼着是自己听错了,拓跋朔只一个激灵便跳起身来,下了榻一把将绣夜掀起身来,瞋目吼道:“你说什么?”
绣夜尚未开口,那壁厢一个不甚面善的小丫头跟在静竹身后低头走了进来,扑通一声跪倒便泣道:“王爷,王爷您快救救公主罢,公主她——公主她见大红啦!”
拓跋朔后心一震,仓促举步便要冲出屋去,然而却极快收住脚步,惶急地转身望住我:“宓儿——”
我自然知道他所忧为何,担忧熙华的安慰,却又顾忌着我的心绪。我伸手扯过夜披松松披上,趿着绣鞋便走到他身边,“绣夜,速速为王爷更衣。”
“是。”绣夜忙忙应了,我见他眉间惶急,脸色亦很是惨淡,虽情知兹事体大实不该多作计较,然而心中却仍是禁不住微酸。或许,他对着熙华也不尽然是如他所以为的那般淡漠无情罢?一夜夫妻百日为恩,尤其目下得知熙华于孕中出此大事,他心中必然是惊痛而负疚的罢!
眼见他很是不耐烦地挥开了绣夜为他系扣子的手便向门口冲去,我忍不住追上一步唤道:“王爷,臣妾同往!”
他顿了顿,却是匆匆扭头道:“不可,宓儿有孕之身,恐受血气冲撞,你在屋中等我便是!”说着便唰一声挥开珠帘冲了出去,脚步声急且凌乱,很快绝耳。
我怔怔立在屋中,绣夜直至此时仿佛才终于缓过些气息来,眼见我肩上夜披已松松滑落,忙忙上前来为我挽紧,低声道:“王妃!”
我心头一震,几乎是条件反射一般反手抓住了她的手臂,“这究竟——究竟是怎么回事?!”
她苍白着脸道:“奴婢也不清楚。”
静竹紧声道:“回王妃的话,王爷早先儿曾吩咐了任何人前来叩门只是不理,不许扰了王妃休息,可是方才奴婢们却教一阵很是急促的叩门声惊醒了。奴婢们怕扰了王爷王妃清净便想尽快打发儿走了便是,不曾想那丫头进来便是扑倒在地狠狠叩头,直说是那公主见了大红,恐是滑了胎了,教王爷速速前去救她。”
“好好儿的——好好儿的怎么会突然滑胎的呢!”我脑中纷乱无比,松了手便是一阵徘徊踯躅,“王爷虽是禁了她的足,可一应所需并不曾有半点亏待,她何至于——何至于便会小月呢!”
绣夜无奈道:“奴婢也不知啊。”
正说着话,珠帘却又唰地一声便打了起来,我定睛一看,却是惇儿仅着了汗衣,赤足跑了进来,一骨碌便撞进了我怀中:“母妃!”
我垂首望他,但见他一张净白的小脸涨着高度紧张后的潮红,喘着气,伸手紧紧环住我的腰身嚷道:“吓死孩儿了,这么夜了母妃屋中突然乱糟糟一团,孩儿以为是母妃出了什么事!”
我见他一片拳拳之心只是挂心着我的安危,心中不禁很是宽慰,轻轻抚了抚他的头心安慰道:“惇儿别怕,母妃好好的,母妃没事呢。”
他这才慢慢松开手,退后了两步又仔细瞧了瞧我的面色,见我虽颇有愁忧之色,但却果真并无丝毫不妥之兆,这才安了心,转身对着紧随其后追了进来的眉妩道:“你且回去罢,今夜我便宿在母妃屋中。”
眉妩微微一怔,“小王爷,可是王爷他……”
“惇儿——”我待要开口叫他不必担忧,快些回去休息,却听他朗声道:“父王去了西园,只怕至了天光都无法归来,现下阖府乱成一团,孩儿不放心母妃一人留在屋中!”
我听得他童声童语,却是清楚地说出那句“父王去了西园,只怕至了天光都无法归来。”虽明知此刻不该在意这些,心头仍是止不住一闷。眼见惇儿心意已决,那眉妩却犹豫难安,只得挥手令她去了,却牵着惇儿的手将他引到榻上坐定,这才微责道:“怎地鞋也不穿便跑了出来?”
他乌墨墨的发丝披散着,软软地笼在肩头,白玉似的足踝往榻上一缩,不答反问:“母妃可是吓着了?”
我一怔,一时不曾反应过来他所问何事,只得耐心询道:“什么?”
他眉宇微敛,低声道:“母妃,西园那趟儿方才好大一声惨叫,孩儿正发着好梦呢,也生生教给惊醒了。”
我听了他话,仔细想想却当真是不曾听到什么惨叫声,蹙眉道:“母妃只是一直睡不安稳,却不曾听到什么惨叫之声。”
屋中并未燃起烛火,幽谧的月光下他一张小脸更形白皙,一双黑曜石般乌亮的眸子灼灼地望住了我,熙熙生光。“不听见最好不过了!”他轻声道,伸手拉我手掌,“母妃,你的手好凉,快些过来孩儿给你暖暖。”
我不忍逆了他的心意,只好歪身靠在榻上,由着他将锦衾为我仔细拥在腰下,倾身过来将我手掌牢牢笼在掌中。他人虽小,掌心却端的是温暖,都说是十指连心果然不假,我手掌但得了舒适,人便也些许放松了起来,只是望着他小心仔细为我暖手的动作,心底忍不住暗暗想道:惇儿虽是一贯体贴纯孝,只是从前却大多只是安静相陪,可自他能够说话之后,不,确切地说是自我得知他能够说话之后,他的脾性较之从前却又有了不同。现下的他不似从前安静小心,大小诸事更似多有主张,对着我的态度也常常让我疑心他究竟是不是一个年方八岁的孩子。似今日这般在这几日里已非头一次,他对着我的小心体察很多时候竟较之绣夜与静竹更为细心,为着我身子虚弱,卫凌一直是得了拓跋朔的吩咐配着安胎药督我按时饮用的,一日我只顾着与绣夜翻拣入秋要用的丝绵衣料误了饮药的时辰,他竟急虎虎地便抢去我手中的衣料督我饮药。这也罢了,后来眼见药汤微凉,他又不由分说便叫丫鬟端走重新热了一回,这才盯着我慢慢饮了下去。绣夜与静竹直是夸他懂事,我却隐隐有些无奈,果真是父子二人一个性子,管起人来,都是一般手段。
惇儿眼见我幽幽地望他,微微笑道:“母妃可是倦了?”
我抬手抚胸,摇头道:“出了如此大事,我哪里还睡得着呢?”物伤其类,心底多少是替着熙华忧心的,然而却又无法说明心中的复杂愁思,想必惇儿也是不能懂得的,于是只将他拉到榻里躺好,柔声道:“惇儿若是倦了,便先在此处睡罢,母妃有紧要事要等你父王回来。”
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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