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夫低声说了几句话便驾马离去,雁初依照他所说,进门对了暗号,果然有丫鬟领着她上楼,进了房间。
房间里幽香弥漫,床上绣帐低垂,其中有人影。
丫鬟抿嘴朝雁初作了个礼,然后一言不发退出去,关上了门。
雁初朝那床拜下:“无酒也无琴,闷坏了殿下这般风雅之人,实乃雁初之过。”
“值得等待的人,本王亦有耐心等待。”一只手掀起绣帐,露出俊美脸容,南王坐在帐内,身上是惯常的红黑色锦袍,带着细致的翻云纹,“等候半日甚觉无聊,竟睡着了。”
雁初笑了笑,袍冠齐整,哪是睡着过的样子。
“王佩可还在?”
“已毁。”
“本王的东西,你用起来倒很大方。”南王口里责备,语气却不甚在意,“你要如何赔偿?”
雁初道:“三部越军。”
南王目光微亮,笑了:“你果然没令本王失望,三部越军也赔得起了,请上来商议。”
“殿下的床有许多女人想上,除了雁初,”雁初站在原地不动,“斗胆请殿下下来说话。”
“这倒是你的脾气。”南王整理衣袍,起身走到她面前,“焰邪元君前日在朝堂现身了。”
局势动荡,流言不止,萧炎的回归对焰皇来说无疑是个好消息,焰皇急于让他露面,不过是想借此证实自己是应天命的皇者,压下那些流言。
雁初面露恍然之色:“难怪京中气氛不对。”
南王坐到椅子上:“元君自降生那日气就没再露面,导致许多人对新皇即位产生怀疑,如今他在这种时候回来,于本王的确不利。”
雁初道:“殿下不怕?”
南王道:“本王不是皇兄,不需要用元君证实什么。”
局势变化而冷静以对,无患得患失之心,雁初亦忍不住暗暗佩服:“殿下放心,元君突然现身,天命应在谁还说不定呢。”
南王道:“这是永恒之间的判断?”
雁初反问:“殿下会在意?”
南王点头:“本王的确不在意。”
雁初主动提壶为他斟满茶:“雁初有一事请殿下相助。”
“有求于本王,换个地方更好。”南王看着那执壶的玉手,“本王下床后就习惯骗人了。”
雁初莞尔:“越军还没在殿下手里呢,殿下会破例的。”
“威胁本王,要付得起代价。”
“威胁雁初,殿下的代价更大。”
面对她的冒犯,南王眼底笑意不改,他取过茶杯看了看,饮了一小口,道:“讲。”
雁初道:“我要回定王府。”
南王皱眉,表情明显不赞同:“这是以身犯险,你确定?”
雁初道:“萧齐若真舍得杀我,就不会留我到现在。”
“心狠的女人,可惜也只是个女人。”南王美目凌厉,“你设计脱身时,根本没打算再回去,眼下事情既成,更无必要。”
如今回去只会令萧齐更加怀疑,也难怪他生气。雁初沉默半日,道:“我有必须回去的理由,何况萧齐已生疑,定会留意越军那边,我回去或许可以安他的心,让他放松警惕。”她神色坦然,“我若出事,越军那边自会有人联络殿下。”
南王搁下茶杯,半晌开口道:“明日酉时,你会去景山,那是影妃身亡之地。”
“一切由殿下安排。”雁初适时打住这话题,问道,“元君回来,殿下打算几时离开京城?”
萧炎的恐怖力量她是亲眼见识过的,如今失去多余的邪火灵,重受控制,焰皇要利用他对付谁很容易,好在也正因为受皇印控制,他的行动就不能离开皇印十里之外,只要离开京城就安全了。
“时候到了,本王自会脱身,”南王没打算谈这话题,“不早了,你且去吧。”
第二十五章 除夕宴
事情进行得很顺利,第二日傍晚,萧齐根据查到的线索亲自赶去景山,正好救下了身陷险境的雁初,雁初如愿被接回了定王府。
自从她失踪,枫园众人的日子都不好过,琉羽因受冷落,难免迁怒这边,连平日用度也削减了,只差没将丫鬟们遣散,萧齐又一心寻雁初的下落,谁敢拿这等小事烦他,如今见雁初平安归来,红叶与丫鬟们都喜悦万分。
晚膳后,雁初舒舒服服地沐浴过,换了身份外鲜艳的红衣,懒懒地倚在楼头栏杆上看凋残的枫叶,欣赏着最后的美丽,想到方才琉羽的脸色,她就快意无比。
南王当然不会把消息直接告诉萧齐,而是透露给了秦川将军门下的暗卫,琉羽是恨不得雁初死的,既知道她的下落,立即命暗卫去景山截杀,然而经历之前的事,萧齐又岂会不防备她?她想神不知鬼不觉除掉雁初,却不知萧齐早就派人盯上了她,自然也就“凑巧”赶到救了雁初。
截杀不成反被利用,琉羽如何不气?萧齐怀疑又如何,局势已不是他能改变的了,他对越夕落毕竟有情,狠不下心,否则何必阻止琉羽?经历此事,他对琉羽的恶感定会更深一层。
眼见这对“恩爱”的情人反目,雁初很想笑,她尽力扯了扯嘴角,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得意吧,可惜再无人能听她自夸,也无人再抚摸着长睫唤她“师父”。
曾经就在这园内,美丽的恶魔躺在枫叶间,抬手去接漏下的阳光,回想那妖魅模样,居然也透着几分憨态。
雁初忍不住学他的样子摸摸眼睛。
果然人离开后就只会记起好处,至少他在的时候,惊恐也罢,气恼也罢,不会有今日这般寂寥。
行事超出常理,言语半真半假,唯一能确定的是,他不喜欢太多规则,起先她对他只有恐惧,接触更是迫不得已,然而他确确实实帮了她多次,尽管是出于兴趣,她渐渐变得喜欢跟他在一起,大概因为如今的她只配与恶魔为伍吧。只有他会津津有味地听她炫耀阴谋,然后拍手称赞,真实无半分嘲讽的称赞。她几番企图利用他,他毫不留情地揭穿,然后两人仍旧没事一样。他天生邪恶,她为了报仇不择手段,两人竟有着同类之间的感情。
受伤的是那个人,她不能不救。
“师父,你真狠心啊,用徒儿的自由去救别人。”为了别人放弃他,话里透出的埋怨是真实,或是不在意?那本来就是个疯子,因为他可以不答应的,她也强迫不了。
冬日天黑得早,灯笼一点点燃起,对比外面繁华的大街,王府中是如此冷落。
雁初转回身看着背后的人,嫣然一笑:“定王。”
夜色中,深邃的轮廓也变得有点模糊,萧齐站在灯影里一动不动,呈现出奇异的平静:“都好了吗?”
雁初微笑点头:“好了。”
萧齐轻轻地“哦”了声:“那就好,如今你可以好好养着身体了吧。”对于她突然失踪又突然出现,他并没有多问。
“这些日子你为我担忧,我已听说了,多谢你。”雁初抚摸窗棂,一缕黑发被夜风吹起拂在脸上,“这楼上还是很少有人来。”
萧齐看着她的手出神。
当年建这座小楼,楼上房间是空出来放物件的,平日极少有人注意,一次她玩心大起,在这楼上躲了整天,看他着急寻找,最后他出动手中所有暗卫,几乎找遍了京城每个角落,回来却发现她坐在栏杆上望着他笑,后果可想而知,她被他狠狠地“罚”了,服的药里被加了几味珍贵的但很苦的药材。
本是属于两个人的甜蜜记忆,她故意这么一提,他焉能不记起?他把回忆埋葬,而她偏要将它们挖出来。
明知道她在利用他的内疚,为何每次还是如她所愿了?萧齐收回视线,罢了,他也懒得去想其中缘故:“萧炎在宫里。”
“我已经知道了。”雁初咬了咬红唇,扶住他的手臂低声央求,“他救过我。”
萧齐机械地开口:“好,我带你见他。”
目的达到比想象中顺利,雁初喜悦地松了手:“谢谢你。”
望着他的凤眸仍是晶晶亮,却还会不会有一分真心?他的妻子,心里惦记的是他的弟弟。萧齐低头看看手臂上被她扶过的地方,转身欲下楼,走到楼梯口又停住,道:“如今的萧炎不比当初,陛下那边你自己小心。”
没等他离去,雁初就重新倚回了栏杆上。
这终归是伤人也伤己的一件事,纵然是有名无实的夫妻,可也曾日日相伴,那时她已隐约察觉到不对,干出假装失踪这种人性的事,不过是刻意地想知道他有多在意她而已。
曾经付出的最美好的感情早已千疮百孔,他想弥补,也尽力在弥补,可惜两败俱伤的结局早已注定,负她,尚有余地,负越家,不能原谅。
府中这几日很平静,对于琉羽再次自作主张的行为,萧齐不仅没有处置,而且连责备也没有,只不过他真真正正将琉羽冷落了,不仅从未回过房间,更不让琉羽见他的面。
萧齐也没进枫园,偶尔派侍者送些珍贵药材过去,都是对雁初的伤有好处的,雁初没有客气,全部让丫鬟留下,却从来不用,倒是西聆君所授的内功她一直坚持在练,每练上一个时辰便觉手脚发暖,全身舒适。这套内功简直就是针对冰解术专程为她而创的,研创出这么复杂的内功,需要花费的时日绝对不少,他应该是从很早之前就开始了。
遗忘的过去,不为人知的真相,想要知道,又害怕知道。
除夕至,京城雪飞,焰国人喜热不喜寒,今年除夕天气偏偏奇冷无比,还不知道外面冻死了多少流民。
国事归国事,宫中照例举办除夕宴。傍晚时分,萧齐带着雁初乘车入宫,至宫门前下车,二人由侍者引着步行进去。
至殿外,雁初快走几步,上前搀住萧齐的手。
萧齐侧脸看看她,神情温和:“冷吗?”
雁初含笑答:“不冷。”
萧齐替她拉了拉衣襟,然后才带着她走进殿门,迎着众多异样的视线,雁初低眉,顺从地跟在他身旁,不少大臣过来作礼招呼,早有侍者等着迎接,很快将二人引入座中。
乐声婉转,舞姬们轻摆柳腰一个个在面前晃过,萧齐面不改色与几位大臣谈笑,雁初一杯一杯为他斟酒,他便一杯一杯地饮,来者不拒。
百年前那个除夕也很冷,她犯了心疾,他独自进宫来赴宴,坐在桌旁一直心神恍惚,既担忧她的病情,又有那么丝惆怅,若是那美貌妻子此时陪在身边,定然能教所有人羡慕……仅仅是瞬间的念头,他很快想起另一个女人,那个柔弱的女人救过他的命,不求名分跟着他,他更应该记挂才是。
百年光阴,恍如一梦,该发生的不该发生的都发生了,除非时光倒流,否则每个人都必须承担后果。
须臾,南王与南王妃到,殿内气氛霎时一变。
南王今日身披墨凤朱氅,领口还镶着圈极为罕见的、仅产自雷泽国的墨狐毛,头上一支红玛瑙长簪,也装饰着墨狐毛,随着步伐悠悠晃动,衬着黑色鬓发与眉梢笑意,竟透着几分墨狐的味道,狐中王者,冷酷,魅惑,就这么简单至极的装束,无端令人感到眼前一亮,旁边精心装饰过的南王妃反倒被忽视了。
可巧二人的座位就在萧齐对面,南王入座后眼睛就没离开过雁初,南王妃则冷冷地移开了视线假装不见,好在时辰已到,焰皇携皇后盛装露面,立在阶上受群臣拜贺后,双双入座。
殿外焰火燃起,殿内歌舞愈急,君臣其乐融融。
萧齐忽然起身朝上道:“既是佳节,陛下何不将元君请来同乐?”
焰皇瞟了南王一眼,显然很满意萧齐的建议:“元君生生世世守护焰国,功不可没,理应请他老人家来。”
歌舞自动停止,殿内沉寂下来。
没有人去请,可是片刻之后,轻微的脚步声就响起了,如同敲在心上。
雁初抬起脸看。
熟悉的身影,黑袍垂地,近于女相的脸,肤色苍白,微微卷曲的长发半散着,几缕垂下额前,长睫盖住了眼睛,隐约可见里面红色的邪恶的眸光。
他迈着优雅的步子走到焰皇身边站定。
微抿的薄唇不再有弧度,他整个人垂眸站在那儿,神情冷漠,不见生气,也不见惯常的笑意,浑身散发着妖异邪魅的气息,已是真正的恶魔。
殿内仅余呼吸声,对于焰邪元君,焰国人都怀着敬畏之心,想当年文朱太祖攻下京城,为夺皇印,几百高手死在元君手里,眼下在这大殿之内,他若要杀谁,恐怕也没人拦得住。
众人不约而同地、悄悄地将视线移向南王,暗中为他捏了把汗,南王妃也轻轻咬住唇,桌下双手握紧了绣帕。
南王神色如常,起身请奏道:“元君是焰国功臣,臣弟斗胆,请皇兄为他赐座。”
焰皇爽快地准了,几名侍者立即搬来小几等物,将座位设至南王身旁,众人见状都倒抽了口冷气,南王妃脸色越发苍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