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他又天真了。
科举考试,陈丞相全权负责。他的野心勃勃,把官员都往自己那边拉拢,尤其控制着新科进士那一关。而依附陈家的官员,又难免鱼龙混杂。贺仪一贫如洗,根本连参加殿试的资格也没有。一年又一年地名落孙山。他几乎要绝望地崩溃。
可是,他还是坚持着。因为陈策远……一直就站在他的视线之中。
那一年,女帝登基。贺仪和天下人一样震惊。他想,那个当初被他撞得那个小姑娘,难道……就要做了今日秦国的国军?他怎么都不敢相信。
原本被打击的信心却在那样的情况下,慢慢复燃了。
他又去参加了科举考试。
更震惊世人的事情发生了。陈家被诛,满门抄斩,包括秦国的第一公子——陈策远。午门抄斩那一日,贺仪在长亭楼死死地盯着那个陈策远经常来光顾的厢房,一动不动。
那一年,他中了进士。
那一年秋,他终于走上了秦国最庄严肃穆的地方——极泰殿。
那一年秋,他抬头,迎上了秦恒的眼眸。
……
那一年,发生了这样多的事。 他永远不会忘记的是,他抬眼的时候,撞进了女帝的眼眸,看到了女帝的脸庞。那张脸,依稀还有当年的那个小姑娘的影子,却是更加高高在上。那双沉沉的眼眸,少了当初的灵动,深不可测。那不容侵犯的威仪下,他分明看到了她眼底的那一抹……无尽的孤独。
跪在她的脚下,他仰望着她。
就像当年,她坐在墙头,他爬不上去,也只能这样仰视着她。
她的声音从高处沉沉地传来。他从正三品的礼部尚书,眨眼成了从五品的礼部侍郎。
他却一点都不在乎。也许……是因为在他心里,有了一个让他更在乎的东西。
贺仪,从此沉沦。
贺仪的记忆03
秦恒对他很不好,一言不合就喜欢让他罚跪。而他,就那么固执地跪在那里。
秦恒喜怒无常的恶劣性子,不能在陈策远面前爆发,不能再百官之前爆发,不能再秦国百姓面前爆发,终于……在任劳任怨的贺仪的面前尽数爆发出来。除了一个女帝的身份,她也不过是一个十六岁的少女。
在他面前,秦恒不需要伪装,因为贺仪从来都不会反抗。他只会在她面前,无声地低着头,以谦卑地姿态让她打让她骂。她打得累了,骂得累了,自然……会最终妥协。
秦恒将奏折全都扔在他头上,砸的他头破血流。
秦恒让他在雪地里跪上整整三天。
甚至……秦恒让他去死。
贺仪从小在林家受尽屈辱,他学会了无声地反抗。在秦恒面前,这些苦,他早已不会在意。
但毕竟还是有些区别的。从前在林家的那些苦难,让他学会了谦卑;如今在秦恒面前的谦卑,让他更加……接近秦恒。
别人家的十六岁的小姑娘在做什么?绣花?踢毽子?找夫家?
可是秦恒肩上担负的,是秦国的大好河山,是秦国的黎明百姓。
她,让他觉得心疼。
他想要让她开心。仅此而已。
可是,他的那一点小小的心思,似乎都是奢望。
有一天,他还是跪在御书房外。不知为何,他那一日的听力格外得好,竟然听到了匆匆走过的几个宫女的悄悄细语。
宫女甲:“贺丞相怎么又跪在了御书房外?”
宫女乙:“是啊,陛下对贺丞相似乎格外苛责。”
宫女丙:“你们知道什么!难道你们不觉得贺丞相和原来的陈公子很像吗?我说的不是容貌,而是气质!”
宫女甲:“我们早就这么觉得了,啊,难道……你觉得贺丞相能有今天,全是因为……他像陈公子?”
宫女丙:“嘘,小声点!我也就是猜测。还记得陛下登基那一年,先皇和先太子去世,陛下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整整十一天吗?正是陈公子在御书房外跪了三天三夜,才让陛下心疼了,才从里面出来的,倒进了陈公子怀里就哭!”
“啊!这么说……”
那几句话,如同当头喝棒,让贺仪醍醐灌顶。
他当初也是仰慕陈策远的风采,刻意地去学习观察,学会了陈策远的七分神韵。
到头来,在秦恒的心里,他终究不过是个陈策远的替身……
可是,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他贺仪,已经没有了任何亲人,孤身一人,只剩下那个遥不可及的……秦恒。
就算是替身,他也选择义无反顾地陪在她的身边……
他再次看到了陈策远的消息。
三年前陈家被灭门,包括陈策远。可是,如今的奏折上,写着的叛军首领,分明就是陈策远……那三个字,让他脸色发白。
而更清晰的是,秦恒的朱批,竟然只有一个字——“剿”!
他脸色煞白。秦恒对陈策远,分明就是有情。可是,却又要赶尽杀绝……
这样错综复杂的情感,永远是他贺仪及不上的……
“贺仪,朕要御驾亲征。”她这样对他说,“你不许去,你留在京城帮我守住江山。”
“贺仪,就算你跪上十天十夜,我也不会答应!”
他果真打算在御书房外跪上十天十夜。
可是那一天,他看到了那个红衣女子,那个女子妖娆地缠在他身上,被秦恒撞见了。
他看到秦恒生气了,心中忽然觉得有些温暖,却再也支撑不住严寒,晕了过去。
他在书房内醒过来,看到趴在桌上睡着的秦恒,轻轻地将她抱到了床上。
她醒了,看见他,眼睛红肿地扑过来:“贺仪,真做了一个噩梦。”
“朕梦到你死了。”
他僵住,淡淡地笑了:“是么?”原来在梦里,她都在想着让他死么?
“贺仪,朕不想你死……朕不想你死!”她紧紧地抱住他,闷在他怀里,声音强势,“朕不想你死!无论如何,你都要给朕好好地活下去!如果你死了,朕永生永世不会原谅你!”
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在秦恒身边近四年,从来没有什么比这几句话,让他更……心悸。
她这是……在舍不得他贺仪吗?没有把他当做陈策远的替身……
她还在他怀里,沙哑地说:“不要给我找什么皇夫……”
他浑身一怔,猛地清醒起来,仓惶地将她推开……
可是秦恒死死地抱着他不肯松手,就像当年街头的那个执着的小姑娘,她含泪看着他:“如果我非要有一个皇嗣,我宁愿那个孩子的父亲……是你——贺仪!”
她狠狠地吻了上来。
“贺仪!你留在京城,等朕回来……”
“等朕平定叛军,凯旋归来,我们成亲……”
城楼之上,他看着她穿着黄金铠甲,领兵出征。而他,做为一个文人,还是无法与她并肩。
他忽然又想起当初的那个墙头,她轻松地跳了上去,他只能站在下面。后来陈策远来了,她就跟着他走了……
那一刻,他的心被一种莫名的恐慌占据,让他浑身僵硬,无法动弹。好像浑身的血液都已经凝结。陈策远来了,她就跟着他走了……
他看着城门口的她,心中想着,她是否会舍不得,回头来看他一眼。
如果她回头,他可以万劫不复……
他看到了,她回头,虽然看不清她的神情,虽然他身后还有无数的官员。他却知道,她这一回眸是在看他……
那一刻,他决定,他第一次决定,反抗她的圣旨。他要为自己去争取一回!
他偷偷地安排了京城的事务,只带了一小部分人,乔装成商队,偷偷去了战场。
刚到战场不久,他就听说秦恒的军队,已经被陈策远的大军围在了谷底,情况很不乐观。
秦军群龙无首,相印挂帅。他带着三千铁骑,突破了陈家军的重围,终于……看到了她。
而她,似乎根本没有见到他……而是将手中的弓箭……瞄准了……对面的……
陈策远!!!
一支箭从他面前呼啸而过!
第二支箭又从他面前呼啸而过!
那是从陈策远的方向射过来的!
他想都没有想,挡在了秦恒的面前。
疼痛……刺骨。鲜血……直流。
恍惚中,他看到她哭得撕心裂肺:“贺仪!你醒过来!朕命令你醒过来!你不许死……你不答应过我,要一起守护秦国的江山?贺仪!贺仪……就算你要死,也只能由朕亲手杀死!你给朕醒过来!”
他看到了她的眼泪,不由得笑了笑。无论如何,她的心里,都还有他的。
他的眼前又浮现出当年墙头的那一幕,那个小女孩跟着那个少年说笑着离去……如果,我死在你的面前,你会不会回头再看我一眼?
可是,如今她已经不想死……他也想和她一起守护秦国的江山……
他还记得,那日她在他耳边低喃:“等朕平定叛军,凯旋归来,我们就成亲……”
可是,他好像等不了这么久了……
“仪……只能陪您到这里了……我的陛下……” 他微笑着阖上了眼。
——————————
秦恒从贺仪的记忆中醒过来的时候,发下自己的枕头又湿了一大片。
红溪早已不在,她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木讷地爬起来,御书房内,没有光亮,没有熟悉的龙涎香,没有熟悉的人,只有空空荡荡的冷清。她麻木地走到了窗台前,发现自己分不清此时是黑夜还是黎明。
她觉得自己饥肠辘辘,可是一点也不想吃东西。
只好又回去紧紧地抱住贺仪的骨灰盒,微微笑了笑,再次流下了眼泪。
这个御书房,有好多人的身影,她的父皇秦覆,她的哥哥秦勉,陈丞相陈峰,陈策远,贺仪……可是他们一个个来了,又走了,来来回回,到头来还是只有她秦恒一个人。
她抱着骨灰盒,轻轻地低笑: “贺仪,我们会成亲,朕答应过你,等朕平定叛军,凯旋归来,我们就成亲……”
“我们会成亲……”
而红溪走出秦国皇宫的时候,天不过刚刚黄昏,夕阳西下,她竟然看到了一个本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那个人一身绛红色长衫,外罩黑色长袍,穿得衣冠楚楚的,手中还拿了一把折扇故作风流,英挺地站在宫门外,含笑看着她。他的影子被拖得老长老长,纤细更显挺拔,似乎已经等了不少时间。
李璟之。
那一刹那,红溪觉得这个李璟之似乎不是她所熟悉的那个李璟之,有些错愕。
红溪确定了他是在看自己,才皱皱眉,冷冷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李璟之嘻嘻一笑:“你能在这里,我为什么不能在这里?”
红溪皱皱眉,刚才果然是错觉啊错觉……
“听到秦国国君和陈策远要成亲,你很激动,为什么?”
红溪绕过他就走:“与你无关。”
“怎么与我无关?”李璟之赶紧跟上来,开始施展他那三寸不烂之舌,“听说你匆匆赶来,我也立马跟上了你的脚步,那么多天旅途奔波,让我灰头土脸也就算了,你还说出这种话来!枉费我同你十多天同吃同寝,情同手足!”
红溪有些震惊:“同吃同寝,情同手足?”
李璟之笑眯眯地点点头:“没错啊,药铺是我家,情谊靠大家嘛。”
“药铺是你家?”
他嘿嘿一笑:“我不是已经付了住宿费和伙食费了嘛。”
红溪懒得理他,径直往前大步走去。
“小红,你刚才在秦国的皇宫,到底干什么去了?”李璟之嚷嚷地叫着,“你不是说已经完成了秦恒的生意,难道是后悔药过期了,秦恒找你算账?”
红溪:“……不是!”
秦恒&陈策远的婚礼
十二月初七,一场大雪悄无声息地降落在秦国。
一夜之间,千树万树梨花开。
秦国云都的街头,只有寥寥无几的几个小贩穿着蓑衣斗笠走过。
一家茶馆里,红溪裹上了狐裘,正坐在窗前看着窗外的大雪。屋顶上、树枝上、行人肩头……大雪纷纷扬扬地还在下着。
而同在茶馆里,有几个闲人有一句没一句地搭着话。
“咱们云都,已经有多少年没有下过这么大的雪了……”
“是啊!我看是我们国君……哎,今日偏偏是成亲的日子,偏偏这白茫茫的一片,真是一场笑话了!”
“你说我们国君到底是怎么想的,是她当初自己一手灭了陈家满门的,如今陈公子眨眼就要夺走江山,她偏偏就选择嫁过去了……四年前要是嫁过去,不就没事儿了么!”
“你懂什么?我看呀,是我们国君……真的撑不下去了。”
“怎么,你说说?”
“这你都猜不出来!秦国上下,不都是在传着谣言么,原来的贺丞相,像极了陈公子;咱们国君就是因为他像,才把他留在身边,还给他留了个丞相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