刁掌柜毫不见外,坦然收了杨氏的银子,引她们母女二人到偏室详谈:“柳珍阁在敝店订墨好几年了,既然跟我姐夫李学士有交情,大家都是朋友、一家人,呵呵。这个忙,少不得认真帮衬帮衬。只不过……我一介草民,胆子小,不敢在宁王府乱看乱问。这样吧,你遣个机灵小厮充作刁家伙计,我把他带进宁王府。或贿赂、或打听,余下的事就看造化了。”
宁王府庭院深广,足足占了将近两坊之地,岂是容易打探的?刁掌柜暗忖不可招惹麻烦,只肯做个顺水人情。
杨氏千谢万谢,欠身行礼:“使得!能进去看看也好。您哪天去?”
“择日不如撞日,今天先装上几锭样墨去走一趟。下次还能再进宁王府送次成品。你们回去准备吧。”刁掌柜很厚道地替杨氏谋划了两次进府的机会。
刁掌柜办起事来同他收钱一样利落。没过一个时辰,进宁王府该带的买路钱、赏钱、薄厚不一的碎银荷包,全都装进了他的褡裢里。
“马上生财,走着!”
踩马凳骑上枣红大马,刁掌柜接过伙计递来的吉利吸宝貔貅,拍马徐徐往北走。此处离宁王府很近,犯不着骑马,为讨个彩头罢了。西市从无此样讲究,东市时下的风气却很看重。像刁记这种老店,掌柜出门做买卖,哪怕十来步远,也不会漏了“马上生财”。
春娘手捧黄铜托盘,低头跟在后面。头发挽成髻,一丝不乱藏进幞头,耳坠子也摘了,穿着件过膝的粗布短衫,浆得笔挺。从头到脚皆是她家小厮四儿的行头。
此番所携金银野参等物价值不菲,难保小厮生出别的念头,携款逃逸。杨氏心有戚戚,也怕小厮不够聪明办不妥。思来想去,只有自家闺女最靠得住。分娘未归,她便命春娘进府探望祖父、探寻父亲。
从宁王府侧门进去,一路随婢女走到二管家跟前。春娘牢牢记下路径。她在廊下候了一会儿,刁掌柜出来喊随从们:“都端好托盘,这就要去书房试货了,跟上,别走岔路耽误时辰。”
按二人商量好的法子,等刁掌柜办完正经事,会寻个借口出恭。此时春娘悄悄溜走,贿赂个宁王府下人去找门客所在的居处。刁掌柜拎着瘪塌一半的褡裢,走下台阶,朝春娘点点头,示意她无须慌张。
宁王府处处有手横陌刀来回巡逻的侍卫,难免吓着小娘子。刁掌柜和蔼地暗示柳春娘别乱来,不急这一时:“过几天还到这里送货,你们走道都长点儿眼力,避让带刀的官爷要紧。”
一众人齐声应“是”。也不知穿花度柳走了多少路,领路的婢女才停在一处朱楼,弯腰为刁掌柜打帘:“您请。试墨人已在里面等候多时。”
房中有人伏在案上,埋着脑袋。那人闻声抬起头,声音倦哑:“你们所说的香墨送来了?今日开始画吧……替我转告李嗣庄,草民会尽心画好。”
春娘手里的托盘一颤,心跳扑扑快起来。案边满脸憔悴的中年男子,不是她爹爹还能是谁?
她迅速低下头,跟在刁掌柜后面把托盘呈上去。王府二管家咳嗽两声,袖手立在旁边,不冷不淡地说:“你先试试墨色如何!二郎要至臻完美之画!胡乱应付的后果你该清楚!”
柳熙金左手撑在案角,指节枯瘦,半旧的袍子松垮垮垂着。春娘看得心中发酸。扬州寺中伙食本就清淡,如今又被折腾回长安,长途跋涉,父亲吃了不少苦吧……他为何在宁王府?府中管事又为何有那样的说法?
刁掌柜瞧情形不大对,忙打圆场:“嘿嘿,刁记为王府制墨,焉能不上心?合墨所用麝脐香全都是波斯好货,一等一的馥郁。”
他边说边抖开裹墨的缎子,亲自研磨。柳熙金执笔去蘸,一侧头,瞥见了侍立在旁边的柳春娘。柳熙金揉揉眼,没看错。
春娘忍下情绪,安静地放下托盘,像个书童那样,取过紫檀镇纸为柳熙金压住洒金宣,动作自然流畅。她的呼吸里透着一丝乱,却没影响她同柳熙金交流了个眼神。父女连心,又有多年在画室养出来的默契,一个眼神足矣。
柳熙金深叹一口气,提笔在纸上试了两下。
“好墨,我定能用它在本月内画完山河万里图和十二美人。希望你们到时守约,放了我父亲。”他冲二管家说话,暗暗把这桩遭遇讲给春娘听。“书圣真迹在民间早已绝了踪影,柳珍阁的确没有。即使将我们父子二人关一辈子,也拿不出啊!”
“哼,你画得好,王府自然重重有赏。否则,休想见他!”二管家斥完柳熙金,又转身警告刁掌柜:“掌柜的,回去记得管好齿将军舌校尉,以免祸从口出。墨锭银子到帐房领吧。”
趁二管家不备,柳熙金笔走侧锋,在纸上飞快写出几个小字,又飞快抹掉。
家中一切照旧,勿逃。
他叫春娘转告杨氏,别带小儿子回乡避难去。长安毕竟是天子脚下。一跑,藏没藏王羲之的真迹另论,半路上很有可能被李嗣庄派人洗劫干净。荒山野岭的,难保不出人命。
更不能把祸水引回兰陵族中。
若被李嗣庄循迹摸到柳家根基,族里那些王羲之的真迹就要全部遭殃了。
柳熙金颓然撒手,任香味浓重的毛笔在纸上溅出污黑墨点。他拈起一截柳炭条,走到墙边继续摹草稿,口中低低说了一句:“二管家您不必记挂,七月底画完贵府的活计,我还赶得上回家过八月十五……”
八月十五,全家团圆。柳熙金嘱长女把这话也带回去,他和柳八斛会在八月初安然返家,不必记挂。两幅画而已,没有过不去的坎。
春娘这才发现墙上有绢。她愕然,环顾四周,满壁皆是二尺一寸阔的雪白画帛,一匝一匝沿屋子绕了两道。山河万里图?究竟要父亲画多长的绢!
右武卫大将军李思训曾花了三个月描绘嘉陵江三百里景色,深受今上褒扬。难不成李嗣庄意欲效仿大将军,拼出个万里长轴么?
莫说万里了,宋代有幅传世名画,名曰“千里江山图”,耗时半载,只画了三十余尺,就叫那位新入徽宗画院的王希孟耗尽心血,年纪轻轻落下病根。
要在不足一个月的时间里画完这满壁空绢,谈何容易!
她不知不觉要到父亲身边去,被刁掌柜一把拉住。刁掌柜匆匆忙忙告个辞,拽了春娘往外走。他半刻也不敢多停,赏给引路婢女一个碎银荷包,抄近路进账房算清工钱,撤离宁王府。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你爹很平安,别太担心。”刁掌柜宽慰春娘。
春娘别无它法,又将那些金银与老山参原样带回家。她两眼含泪,把杨氏请到屋中,一五一十地说了。李嗣庄胁迫柳熙金作画,如今柳珍阁爷俩都关在宁王府。
“娘,咱家真有王羲之的字么?献出去算了……命比字重要,爹都瘦得没了人形。”春娘抱着杨氏,母女二人哭成一团。
杨氏抽泣道:“娘一个妇道人家,怎知这些事。不过,娘生下你弟弟的时候,你爹说他给宝贝儿子留了件大宝贝,裱进墙上那张画里了。去揭吧,说不定藏着王羲之的字。”
春娘抹净眼泪,兑了盆略温的清水。她无心照顾轴上旧画,直接拿剪子裁下画芯,刷过温水,在梳妆台铺好垫纸,将旧裱揭下。
依次揭过三层,才看见柳熙金藏在画中的那一层。
淡淡的石灰水和胶矾气味还残留其上。
作者有话要说:…
薛思(喝着小酒远距离围观剧情):哼哼,柳八斛你也有今天!
柳八斛(喝着老酒远距离围观薛思):敢对老夫哼哼,我诅咒你酒水全洒在裆部。
薛思(手一抖):555为毛洒了为毛应验了?
柳八斛(悠哉飘走):╮(╯▽╰)╭木有办法啊。
…
最近要走一下剧情……改结局,还是不改结局,这是个问题。
'1'李思训:皇室后裔,将军兼画家,有战功。《唐朝名画录》称他国朝山水第一,董其昌推其为“北宗”之祖。
'2'千里江山图:王希孟,宋徽宗年间画界杰出小青葱,享年20岁。千里江山图为十大传世名画之一,长1191。5厘米,高51。5厘米,现存于故宫博物馆。因为年代久远,设色浓重,每打开一次都会掉一层颜料,以至于好多年木有人敢冒险打开了……(所以知名度不如清明上河图…。=、)
印四十六
春娘揭出一幅画。
画上是张全家福,柳八斛端坐正中,春娘和分娘手捧如意立在两侧,杨氏怀里抱着新生儿,柳熙金笑容可掬。一家人其乐融融。
再揭,又揭出一张字纸。
“吾儿阅悉,见字如面。兰陵柳姓一族,营古之器物,俞三百年矣……”
柳熙金在纸上写道,我们兰陵柳家,干这一行已经三百多年了,中间经历过的战乱与灾祸数不胜数,能够屹立至今,全赖家族根基不曾动摇。族长年年提,爹不再赘述。无论喜欢与否,将来你必定继承祖业,接替爹的位置。爹只希望你能够明辨真伪、童叟无欺、照顾好一家人,做个有担当的柳掌柜。
在店中要善待伙计,在家中要善待奴役;莫痴迷于玩物,它不过是一件货;也莫因它只是件货而滥卖赝品;收货遇到愚拙的,不可欺压他;卖货遇到凶恶的,不必惧怕他。
世道从来不良善,凡遇事,应度之以小人之心,待之以君子之道。无愧德行固然一等好,但做任何决定前,先考虑你所担当的几十口家人是否安乐。
爹怕老耆之时老糊涂记不清,特地将家中所藏宝物列个单子,裱于画中留给你,顺便写了上面这封短信。
“……愿汝类五柳先生,不戚戚于贫贱,不汲汲于富贵,谦逊好学,学为好人。”
春娘读完,递给杨氏看。只是一封很平常的家书,并没有王羲之真迹。
杨氏将单子收好,叹气道:“我到长安近处的叔伯亲戚家中走一遭,看看能想出别的法子不。春娘,你先回去吧,这件事娘来料理。”
“娘,我今夜留下来陪您。夫君不会怪我的。”春娘挽着杨氏的胳膊说:“魏书有云,单者易折,众则难摧。吐谷浑的首领教导儿子,一枝箭容易折断,二十枝聚在一起很难折断。家里出了这样的事,多一个人多一分力。”
杨氏却不允:“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娘不准你留下。现在事态不顺,能太平一个算一个。薛思肯认真待你,跟着他过日子罢,明天就是七夕了,早些回去炸巧果。娘抓紧备嫁妆,把你妹妹也嫁个好人家。那个贺子南看着不错,该早早定下。你们过得好,我心里才安稳。”
在家从父,出嫁从夫,似乎一直都是这么个道理。春娘回到温府,想着祖父和父亲的困境,忧心忡忡,阿宽端来的饭菜她一口都吃不下。
求助夫君?再不能了。上次托薛哥哥到十王宅营救祖父,险些把他折进九公主的狼虎药里丧了性命。这次说什么也不能让他去帮忙。
春娘独自坐在灯前,冥思苦想,琢磨该怎么办。还有何法……她不过是一名无权无势的柔弱小娘子,会鉴些宝,会绣花,会管家,能摹两笔画罢了。
“我去帮爹爹画。”春娘拨了拨灯芯,让它燃得更亮些。
两个人干活总比一个人快,更何况她画画同柳熙金的笔法毫无差别。如此一来,大约需要画三个月的山河图,一个月未必画不完。
她兴奋地扬起眉毛,怎么早先没想出!画完了宁王府要求的画,不就能和父亲一起接祖父回家过八月十五了么。父亲一人虽吃力,有她做帮手定然轻松许多。
春娘胸中郁结顿消,走到屋门口喊阿宽:“帮我热碗紫米粥。”
夜里,温雄和薛思在外面喝得东倒西歪,两摊烂泥似的被小厮们抬回府。薛思一进院子就乱嚷嚷说胡话,“春娘春娘”叫个不停。春娘指挥众人将他洗扒干净安置好,红着脸关上屋门。
“老夫老妻了还羞呀?红什么脸。”薛思翻了个身,拍拍枕头,笑道:“过来。”
“……薛哥哥你又诈醉。”春娘解衣躺好,打算把她要进宁王府画画的事告诉薛思。一个月而已,权当回娘家住上一小段日子。
“薛哥哥,我……”她刚开口,那边已经没头没脑地吻了过来。
“你要送我一份厚礼,我知道。我也有份厚礼给你,先保密。”薛思撑起胳膊,低头瞧她。
春娘恍然记起今天确实备了个荷包,一忙起来竟给忘了。她赶紧伸手到一堆衣裳里摸索,所幸没落在柳宅。春娘把鸳鸯荷包举到薛思面前,笑他:“夫君,你不用每天拐弯抹角向阿宽抱怨荷包不精致,想要我绣的就直接说嘛。”
“我有抱怨过吗?哥只是说了几句实话而已,那些荷包忒粗糙。”薛思张口要去叼,被春娘娇声笑着摇手躲开了。他不懈,歪头又往她手边凑,边追边说:“春娘,我的香囊针脚粗,扇套花样俗,没一件称心如意……”
言下之意,这些全都绣来赠与夫君吧!
两人嬉闹一回,终是春娘力弱,被薛思抢了去。他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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