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薛思,一瞅就是能被狠狠宰几刀的冤大头主顾、东市各个店铺最受欢迎的客人。
店小二忙抓住商机,取出大红锦盒向薛思推销:“锦盒里的墨锭形制更精巧,最宜馈赠亲友!贺寿辰,您送通体漱金粉的寿屏墨;贺新婚,您送多子多福百子墨;贺族弟考入国子监,您走过路过千万不要错过我们店的手卷墨!”
薛思放下古钱形的墨锭,又看上了锦盒里的百子墨。他刚要买下来带回去当摆设,耳听得春娘轻声问店小二:“清水有吗?取一盆清水。”
铜盆呈上,薛思以为春娘要洗洗手上沾的墨汁。春娘却将那块墨锭投入水中。
“这是做什么?”薛思不解。
“试墨呀。”春娘笑答。
店小二垂了手立在一旁,脸上堆起笑容,嘴角都咧到耳朵根去了:“小娘子,这块试不出来。小的知道您要寻何等货色了,东西贵,您稍等,小的立马就去喊我们掌柜。”
薛思愈发不解。他捡了枚小块的墨锭,也学春娘那样扔到铜盆里。水一泡,墨锭有些发软,他晃晃铜盆,水面上漾出一缕缕乌黑墨线。
春娘笑他:“薛哥哥,你选的那块墨,不能这样试。”
墨锭多为松烟、油烟制成,松烟墨没油性,为求质轻色清,兑的胶比较少,沾了水自然软塌。而油烟墨油光乌亮,用胶浓重,上品入水不化。
入水不化?薛思猛摇头:“不可能,顶多撑上一两个时辰,终究会融掉。”
店小二为掌柜掀起帘子,接声说:“客官,久着哩!您知道东市捏泥娃娃的手艺人吗?捏到了最讲究的境地,那些泥娃娃躺在河底七八个月再捞出来,依旧是泥娃娃,决不会散成一团沙。我们刁记墨锭,泡水里能赛过它。”
“来寻好墨?”擦手的巾子揉成一团,店掌柜手上全是炭色。
春娘行礼道:“刁掌柜,二三等即可。”
掌柜哈哈一笑:“某不姓刁,姓李。请随我到库中选货。”
春娘低头跟在薛思身后,穿过窄长过道。推开木门,眼前豁然开朗。院中烟火焦味与香料混在一起,数十位工役正围着大缸捶打墨泥,墙根底下,磨盘压在几大床模具上面。即使铺有石径,也难逃黑水横流。她小心地提着裙裾,免得蹭脏衣衫。
薛思见状,笑着将她抱起,大步跨过院子。
库房前有位老者在捣腾墨泥,一手执秤,一手往陶罐里添辅料。薛思觉得身形眼熟,待走到跟前,他脱口喊出:“老贺!”
“贺伯伯……”春娘也认出了贺知章,忙过去问好。
“原来是故交?贺侍郎,待会儿再秤吧。”李掌柜喊人搬来凳子,招呼他们随意坐。
贺知章做了个“嘘”的手势。认真秤完他的玉屑之后,他揩着双手说:“李学士,我今天做的这一罐子,你可得叫他们捶够一万下。”
李学士?这位掌柜?春娘疑惑地看看贺知章,再看看李学士。
贺知章搁下湿手巾,笑着招手:“来,老夫给你们当个引荐人。快见过李伯伯,国子监丞,集贤院学士。在刁记店里,你们喊他李掌柜即可,刁记是他连襟弟兄的产业。”
“这位小郎君是老夫酒友薛思,忘年交,酒品极好,一坛子灌下去从不含糊。这位小娘子,柳八斛的孙女,我也分不清她是春娘还是分娘。”贺知章笑叹自己老眼昏花不中用。
春娘答道:“贺伯伯,李伯伯,我是春娘。”
“春娘啊?我那小孙子今天还嚷嚷着要逛西市不逛东市,如今却在东市碰见你。呵呵,正好正好,咱们中午同去李学士家中扰他一顿好饭食。”贺知章转向薛思,问他:“小薛,你也逛笔墨铺子?着实罕见。”
薛思跟他在酒席上混得很熟,揽了春娘的腰,笑着说:“陪新娘子来逛逛。”
春娘含羞掩了半边脸,躲到薛思身后。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时间紧张嘤嘤,过渡章……下篇“一场合墨事之戏墨,入情不浅”盒子男、小北、小靴子。
图:小薛脑中的女史箴图初阶版本
注:
'1'李阳冰,李白的叔叔,贺知章的同事。以篆学名世,精工小篆,圆淳瘦劲,被誉为李斯后小篆第一人。李白诗:“吾家有季父,杰出圣代英”“落笔洒篆文,崩云使人惊”
'2'贺知章嗜酒,酒中八仙之首“知章骑马似乘船,眼花落井水底眠”,喝着喝着就跟经常混酒席酒肆的小薛喝出交情来了……
'3'试墨:“百年如石,一点如漆”油烟墨浸水不化。
'4'捣捶万下:《齐民要术》合墨法,别治细筛,都合调下铁臼中,宁刚不宜泽,捣三万杆,杵多益善。按照这个要求至少要捶3万下
'5'玉屑:为了增加硬度、香味、耐久等品质,传统制墨要加入许多配料,包括玉屑、珍珠、各类香料药材等物。(所以古代墨香跟劣墨的臭味有本质区别)
印四十二
“哦?柳八斛这个老家伙,有喜酒也不请我去喝几盅。”贺知章解下佩玉递给春娘和薛思,权作新婚贺礼。
李阳冰是写篆合墨的行家,爽快许诺为这对新人特制一盘百子墨。春娘跟着父亲摹画多年,又见过一些柳珍阁收着的古墨,寒暄过后,她虚心向两位前辈请教合墨之事。三人相谈甚欢,叫薛思听了个云里雾里。
“……荫干两个月?要那么久啊……”春娘问了方子又问工序,同自己所学一对比,刁记制墨的步骤更复杂些。
这样算起来,从备料到棰捣、压模、荫干、描字上架,少说也要三四个月才能做成墨锭。
李阳冰指着院中忙碌的墨工们,笑道:“岂止用时久,用料也很麻烦。百两桐油浸灯芯烧出来的油烟,不过七八两而已。松树又要在山中建棚子烧烟,委实不易。更别说那些梣皮、紫草、丹参、皂角、绿矾、朱砂、鸡子清、牛角、阿胶等物了。”
听上去费料费工,普通墨锭的价钱却十分低廉。薛思觉得不可思议,端起贺知章调配的那一罐子墨泥,问:“它里面装了好几百两桐油?那得卖够桐油的本钱才对……”
“好墨会补上那些普通墨的差价。这一罐么,方子是独草油烟墨。用了二十斤桐油和十斤猪油泡灯草,苏木半斤染灯芯,生漆和紫草各半斤,鹿胶五斤,再加上白檀香六两、零陵香六两、排草四两,熬出浓浓的胶来,拿粗布细棉子滤了,滤出小半罐墨泥当底子。”李阳冰如数家珍。
贺知章拽个凳子坐下,笑道:“小薛,你别瞪眼,李学士说的这些只不过是个开头。我制的墨尚未完工……滤出墨泥,还需要在‘合墨’这一步仔细下功夫。玉屑麝香冰片黑熊胆之类,哦对了,老夫还往里面掺了几盅糯米酒。”
“酒、酒也往里倒?”薛思彻底折服拜倒:“老贺,你想研出一砚台墨酒?”
贺知章点头大笑:“有何不可?诗人从不匮乏奇妙新鲜的想法。”
他用木勺舀出一团墨泥,赠与薛思:“说不定几百年后,老夫也成了青史留名的制墨名家啊!分你些,如果应验了,你就往我墓前祭一杯酒,好叫我地下有知。”
薛思欣欣然接过。春娘递上瓷碗,他没有往里放,直接握在手中揉圆了捏起来。跟儿时玩泥巴似的,捏出一只乌黑的小墨兔。
墨丸当眼睛,墨球当尾巴,兔子浑身滚圆。墨条搓长压扁,做成兔耳朵垂在两边。薛思捏完,放在案上左瞅右瞅,十分得意。
它再怎么像小胖猪,那耳朵也能叫人看明白——这是只兔子。
“小薛啊,你能当诗人了。”李学士感慨道:“我从未见过耳朵比兔子还长的小猪。如此奇异的造型和想法,不跟着贺侍郎去写诗,实在可惜。”
“……明明捏的小兔。一点都不像?没事,等晾干了以后描个大大的兔字。”薛思笑笑,听说酒肆中的胡姬可以让男人变成诗人,呵,他们一定是爱上胡姬了。
他兴致不减,从罐中多舀了一小团墨泥,拉着春娘来玩:“春娘,你也捏只兔子,咱们凑成雌雄一对。”
春娘往后退了两步,辞道:“里面麝香太重,女子不宜。”
麝香沾染过多,容易导致不孕。贺知章也伸手阻拦薛思:“这一罐原是李学士接下的货单,客人要求墨汁异香浓郁,以便画出壁画来,满室生香。李学士额外添进许多麝香,被我一时手痒给兑上酒水糟蹋了。你到院中另寻普通墨泥捏吧。”
薛思忙把墨泥扔回罐中,走到水盆前洗净双手,生怕稍有不慎残留些害人麝香。他连库房也不想进了,胡扯个理由,朝两位长辈告辞,迅速带春娘撤离这不安全的地方。
“我还没买墨呢。偶尔嗅一下而已,不碍事。”春娘站在街上,有点舍不得。
薛思把她抱上马,摇头道:“刁家铺子,你再不许踏进半步。”
“杞人忧天,因噎废食……只放一丁点真的没事,卫夫人写了一辈子的墨字,照旧生儿子。薛哥哥你多虑了。”春娘笑他:“天下哪有不加麝香的墨锭呀,会有胶臭味。”
薛思自有打算:“回去叫胖叔安排几个人,咱们自己合墨,一钱麝香也不加。这样的墨搁在屋里,我才能放心叫你使用。”
春娘觉得她夫君实在小题大做了,劝道:“好画得用好墨,我用惯了刁记所制。刁家合墨必有独门技巧,你按他的方子仿不出来……我们还是折回去买吧?”
薛思牵着马,任凭春娘讲干口舌,他一概摇头不允。待逛到了那家食肆,才说:“渴么?我们进去要碗酸梅子。”
春娘抬头望望牌匾,“颜氏物语”?真奇怪的店名。
她再望望布幌子上斗大的“食”字,默念几遍,告诉自己这里是卖酸梅子汤的颜记食肆。
铺面背阴,一进门,飒飒凉意迎面扑来。
店内布置很雅致,两个乐人吹着横笛,掩住了客人们的低语声。帘子重叠掩住花窗,外面未到晌午,食肆内已昏昏如午后了。桌上摆有琉璃水晶器皿,小烛燃起的光亮将它们衬得异常剔透。
“石榴姐今天又没在?捡几样新做的点心,再要两碗酸梅子汤。”薛思跟迎客的小丫头打过招呼,挽了春娘的手往楼梯那边走:“我们上楼去。这店里的厨娘据说偷师司膳坊旧宫人颜氏,做胡饼很好吃。”
楼梯口坐着个小童,一大张“开元杂报”几乎完全遮住了他。
也遮住了薛思上楼的必经之路。
“小兄弟,让一让。”薛思好笑地看这小童煞有介事读报,说:“喂,你看得懂吗?”
那小童仍在苦读报纸,手都没动,抬屁股往边儿上挪了挪。带着稚气的童声从报纸后面传出来,清脆却老成地咬着字眼:“干君何事。”
“呦,你是谁家孩子呀?备考童子科?”薛思乐了:“春娘,你瞧他多用功,我们也生俩这样的男娃吧。不,两个太累你,一个足矣。”
春娘?
报纸往下滑过几寸,露出一双骨碌碌乱转的漆黑眼睛。贺子北仰头,看到了柳春娘。
“柳姐姐!”他丢下报纸,贴墙站起来,有模有样地作了个揖。
薛思一听姐姐二字,只当这小童是春娘的小亲戚,很热情地拍拍他,说:“你想吃什么?叫声姐夫,姐夫请你吃点心。”
春娘四顾看不到贺家的人,弯腰问他:“子北,你怎么自己一个人在这里?跟贺伯伯走散了?你祖父在刁记铺子合墨,来,我带你过去。”
贺子北小手往楼上一指:“柳姐姐,家兄也在。”
他哥哥在便好。真是的,不好好照顾弟弟,被人拐走怎么办?春娘携了贺子北的手,要牵他上楼去找贺子南。
贺子北把脑袋摇成了拨浪鼓:“柳姐姐不让子北上楼。”
“哎?柳姐姐不让你上楼?”春娘一时没反应过来,自己正在上楼啊……她低头告诉贺子北,这就带他上楼找他哥哥。
贺子北继续摇头:“楼上的柳姐姐说,子北不可以上楼去找哥哥。她叫子北在楼下玩。”
“为什么?”春娘听得糊涂,看来楼上还有另外一位柳姐姐。
“柳姐姐说,少儿不宜。”贺子北答。
薛思捡起那张开元杂报,扫了两眼,递与春娘看:“什么事比这报纸还少儿不宜?你瞧瞧上头印的那些字,宁王又纳新美姬……大明宫一千佳丽裁新衣盼圣宠……番使误入安福楼……”
春娘越看,眉间越皱。
贺子北脆生生来了一句:“柳姐姐,子北识字不多,读不懂。”
“上楼。”春娘折起报纸走在前头。
二楼都是小隔间。贺子北指出一扇门。薛思站在门口,听到里面欢声笑语,有男有女。他一脸促狭去轰贺子北:“果然少儿不宜。小家伙,你下楼吧,柳姐姐跟薛姐夫也要少儿不宜了。”
春娘嗔他一眼,屈指敲敲门:“请问,贺子南在吗?”
“谁呀?”门闩落下,笑声未尽,屋内的小娘子仍咯咯笑个不停。她边笑边往外看,被门口的春娘上下一打量,诧异半瞬,随即笑得更欢快了:“姐姐!快进来,替妹妹掌掌眼,姐姐你看这人的品相如何?值得收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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