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思捂着胃蜷了一会儿,渐渐缓过力气,从枕下摸出药匣,捏了颗他常备的解酒药丸嚼碎咽下。又歇半晌,挥手叫她走:“我醉得厉害,你回去睡吧。”
豆大的汗珠仍沿着眉骨颧骨不停往下滚,枕巾都被洇湿了。春娘见夫君情形欠佳,哪敢擅离,不停地为他端水拭汗,拿着薄荷香囊放到他枕边压酒气。
“不必折腾,死不了。”薛思脸上煞白,思维却异常清晰,他知道自己真醉了。
有的人醉了会睡的不省人事,有的人放浪形骸乱哭乱笑,还有的人是薛思这一种,越醉越清醒。清楚明白地感受着脾胃灼烧之痛,倒不如半醉半醒时糊涂睡了好受些。
春娘执意不走,非要留下来,以防他半夜口渴了使唤人。薛思痛苦难耐,弓着身子咬紧牙关死撑,实在顾不上管她。留便留吧,好在自己不发酒疯。他费力地转过身,背对春娘,不愿被人看到这付因苦楚而狰狞又脆弱的表情。
胃里火焰山似的燎着,薛思握拳抵住痛处,牙齿直打颤。一时两眼发黑,竟痛晕了过去。春娘只当他终于安稳睡下,不做它想,仔细把被角掖好。
酒是断肠药……春娘望着薛思的背影,皱眉揪了心:“不酗酒不行么?”
等到薛思恢复知觉时,烛台上的蜡都快燃尽了,床沿趴着柳春娘。他揉揉额头,醒来后,痛劲也下去了,总算熬过这一遭,果然想喝口清水浇一浇肚中那团残余的烈火。薛思掀开被子,汗一落,浑身凉飕飕,有些发冷。
薛思下床收拾一番,看看夜色已是后半夜光景,还能再歇一两个时辰。他又咽了一丸药,觉得心中清明许多。伸胳膊想把春娘抱到床上去,奈何浑身无力,只得拽她。
一扯拽,惊醒了春娘。春娘眯着眼睛左右看看,恍然想起夫君醉了。她忙问:“要我做什么?喝水吗?吃点心吗?”
“别躺在地上,地气湿。”薛思把枕头分出一半,示意春娘自己上来睡。
春娘依言爬上床,盖好被子,小手摸索着探进薛思怀里。
“做什么?趁人之危吃哥哥豆腐?”薛思努力扯出一丝笑容,捏捏她的脸蛋,戏道:“突飞猛进啊,我只不过教了你小半天,就学会袭胸了?不错不错。”
“……薛哥哥,往后少喝酒可以么?伤身体。”春娘摸着他肋下正中所在,轻轻揉起来。掌心的温度一点点传递过去,顺着揉一会儿,又逆向揉几下,小手软软的暖暖的,薛思很受用。
要不怎么说世上亲人最亲呢,薛思感慨着。同样是揉胃,旁人只惦记揉完之后尽快向下进军,要么还想再灌几杯,唯恐他酒不够多乱不了性。而春娘一心一意在为他暖胃。切肤之际,各自用了几分心,能感觉出来。
“少喝酒,不可以吗?”春娘执着地想听到薛思应允,眨着眼睛又问了一遍。
“哥哥得应酬。”薛思把她往怀里抱了抱,轻声解释。他需要应酬很多人,不然明年搬出温府肯定没地方住了。薛家已败,他所有的私人财产,仅限于上次带春娘去过的那座荒凉的小院子。
身为公主的儿子、罪臣的孙子,除了皇戚这条出路,再没别的途径可走。正经科举去不得,祖上恩荫袭不得。若弃了薛字,改姓温,入温氏族谱以求一官半职?抱歉,他舍不得。
因此,薛思的既定目标是:在出府之前顺利泡到一位公主或县主,从此飞黄腾达。他一出孝期就为这事在积极勾搭各路王侯小娘子,目前进展还不错,再添一把火,估计快了。
“春娘,等我成为驸马尚公主,一定把你风风光光嫁出去。将来你的孩子和我的孩子就学祖父那样,给他们指腹为婚,世世代代荣华富贵、书香传家。”薛思说着说着,自己先笑了:“你放心,我绝不会把儿子教成小纨绔。我呀,要请最严格的老学究坐馆授课,天天督导他。”
残烛将尽,晨风渐起,薛思的憧憬,听起来很有前途。
春娘沉默良久,闭着眼睛仰头凑上去,学起书房里薛思讲的那段避雨亭的故事,两瓣樱唇凑到了她夫君跟前。似乎还没挨到……她撑起胳膊,又往前贴了贴。
“柳春娘,你要做什么?被酒气熏醉了?喂,别乱来啊!我酒后从来不乱性!”这妞是要讨亲亲?薛思忙往后退,想都没想,直接拒道:“喂,白送我都不要的,春娘你醒醒!”
春娘闻言,睁开眼睛小声说:“薛哥哥,这次不是白送……”
未及薛思再退,她已看准位置。一瞬之间,春娘低头吻住了薛思。
嘴唇贴着嘴唇,薛思僵在那里。
须臾,他缓缓伸出手,抚着春娘的背,一下一下安抚她。都哆嗦成这样了,还想玩强吻?
“好了,别害怕。下次想要用强的,记得先把那男人捆起来,然后再上。亲亲这个事儿,关键在于舌头要灵活,不张嘴不行。具体该怎么灵活,哥哥没法教你了。书房里有书,白天得闲去看看。”薛思偏过脑袋,看着紧闭双眼紧咬牙关哆嗦不已的柳春娘,考虑以后给寝室也加把锁。
“少喝酒,可以么?”春娘锲而不舍,这次不是白送的……故事里说小寡妇和书生“如此这般”,书生很高兴,他一高兴就什么都答应了。
刚才跟薛哥哥如此那般了,所以他也会答应的吧?春娘亮晶晶的眸子里满是期盼。
“敢占哥哥便宜!”薛思回味过来,这妞学会色|诱谈条件了。那还了得?长此以往,师父没法当。他翻身压住春娘,宿酒的种种不适一扫而净,虽无力,嘴角依旧勾出坏笑,笑对春娘说:“我猜猜,你真想被我画进秘戏图里?那图一流传出去,少说也有十来个男人摸来揉去传着看。柳春娘,不如我们现在画一幅练练手?”
春娘惊恐万分,薛思得意万分。
吓唬了她几句,薛思打着呵欠揽着徒弟要歇息。春娘在他怀里蹭了两下,不知悔改,不折不挠探头又问:“薛哥哥,少喝一点点也不可以么?”
“我想滴酒不沾,可以么?不可以。睡吧。”薛思拍拍她,不许她再说话。
第三天新婿回门,薛思自然有无数件纨绔该做的事情等着他去忙,根本不在家。春娘独自拿了那只从猫嘴里夺下来的金口羽觞,登车回柳宅。
车夫依照她的吩咐,先绕道西市,寻家口碑尚好的古玩铺子,将羽觞卖得一小笔碎银。接着到高挂悬壶济世幌子的药铺去,把银子全买了小株灵芝。
灵芝解百毒。春娘将买来的灵芝分成两袋,一袋送她娘亲,另一袋留着为薛思解酒用。见到杨氏,母女二人抱着痛哭流涕。杨氏为女儿所嫁非良人而哭,春娘为不能奉养双亲而泣,一时眼泪流成了河,叫下人们看的心酸。
“我儿,有什么委屈说出来,心里会好受些。”杨氏刚擦完泪,眼圈又红了。
春娘摇头道:“女儿一切都好,那边奴仆成群,您别为我操心,真的衣食无忧。娘,温府里连喂猫用的小碗都镶金边,您说我能有什么委屈呀。”
杨氏不肯信春娘没受委屈,拉着她问长问短,恨不得立刻带春娘远走他乡,跳出火坑。春娘将平日作息与饮食详细地讲了一遍。她又惦记着要为薛思烧几炉上好柳炭,一来二去,在家中从晌午耽搁到天黑。杨氏抱着她不撒手,做出许多拿手菜,留下春娘用晚饭。
“春娘,别回去了,今天住家里吧。”杨氏含泪望着她,说:“明天咱们去办合离。温府饮食虽精,终究不是个好地方。娘再为你挑忠厚可靠的夫君。”
她们正说话,外头一阵拍门声。柳八斛和分娘风尘仆仆赶回来了。
“取家伙,人呢?拿上棒子,都跟老夫走,替薛公棒打不肖孙去!”柳八斛吹胡子瞪眼,一进门就高呼喊人。柳分娘一路上已经把薛思的恶行咒骂了七八百遍,柳八斛气得连拐杖都扔到了一边去。他自己生气,也在替薛公生气,两份怒气叠一块儿,只差没炸。
春娘忙劝祖父消气,边递茶边说她的夫君待她还好,并没有叫她受委屈。
“撒谎!他五毒俱全,薛公九泉之下有知,还不得气活过来?拿棍子!”柳八斛动了气,手一甩,把茶碗摔了个碎碎平安。
老八斛发话,谁敢不听。院里人拿门栓的拿门栓,拎火棍的拎火棍,吆三喝五,跟在柳八斛后头,连车也不用雇,仍旧坐了他们返京时的马车,带着护送分娘而聘来的长安镖师,直奔温府。春娘一跺脚,急急唤来车夫:“快,回府!”
守在柳家巷口的温家车夫莫名其妙,柳氏出来时还戴着帷帽,举止端庄娴雅。怎么回了一趟娘家,帷帽也看不见了,步子也迈乱了?
“再快些!赶上前头的那群人马!”春娘催促车夫加鞭。
两辆马车一前一后驰进了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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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十一、
如果是玫瑰,它总会开花的。——歌德
如果是苦难,它总会过去的。——春娘
如果不出手,它总会失控的。——柳八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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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二十三
柳八斛负手立于温府门前,春娘捧着拐杖,低眉屏气。马嚼头的铃铛串和铜环子叮当碰出几声零碎动静来,铁马掌踢踢橐橐磕着地面,对这长久的等待表示十分不耐烦。
“梆——梆——”打更人敲响大云板,例行公事巡街起更。
头遍云板一响,不用看漏更,准是戌时没错。随行的镖师个个胡子拉碴,眼圈下泛着青色。他们接完这趟差事还没好好睡个囫囵觉,此时又急等着回家报平安,较年长的那位镖师走到柳八斛面前,拱手道:“柳翁,天已晚了,敝号这几日星夜兼程护送至京,您看……”
柳八斛没有说话。春娘忖着他的意思,额外赠与为首的镖师一小锭金锞子,再聘他们一夜。温府大门内偶尔有小厮探头出来瞧稀罕,皆被老门仆喝斥回去了。众人一直等到脚后跟发麻,薛思和温雄才歪歪扭扭斜骑着马赴局归来。
“薛思,下马。”柳八斛一眼就从相貌上认出薛思。
薛思醉眼朦胧,打了个酒嗝,好多人……门口乱七八糟一大群人,最好看的是柳春娘,这个决不会瞧错。今天都迎到外头来了啊?春娘很乖……他举鞭去抽温雄的坐骑:“温兄,明日那消遣替我推掉吧,我在府里赶赶画。许久没动笔,怪想念的。”
“哈哈,好说好说。”温雄撒了缰绳,右手中指直戳戳捅进左手拳眼,比划着不堪入目的情形,嘱咐薛思:“给我留一幅这样、哈,这样的!”
温雄领着人进了府,薛思东摇西晃翻下马,伸出胳膊,要去搂春娘回屋睡觉。
“他醉了。”春娘忙把拐杖藏到背后,唯恐柳八斛动真格打薛思。柳八斛阴沉着老脸,挥手叫自己人将薛思围住,丝毫不畏惧丈余之外还有一群同样精壮的温府家奴。
薛思半醉未醒,哪儿管四周这些事。他拉过柳春娘,笑嘻嘻地说:“下次别在门口等了,站着多累。哥哥明天陪你一整天,可好?”
“薛哥哥,祖父有些话想跟你谈谈,我看不如约在明日吧。”春娘嗅出酒味不浓,对方揽在自己腰间的双手也没有不规矩地乱摸,心知他只不过浅饮而已,夫君又在糊涂装醉,唉。遂揣摩着薛思的喜好,仰头问:“我的祖父是薛公生前挚友,薛哥哥你还记得吗?”
说完又哀哀地向柳八斛求情:“大郎真的醉了,您先消消气,明天再训不迟。”
柳八斛看到薛思那个烂醉如泥的模样,摇头叹气道:“春娘,你别护他,我在路上跟你说的话你全当耳旁风了?”
美玉放在腌臜中,多么无暇多么极品的美玉也会生锈。柳八斛在路上对柳春娘如是说。
锈了的玉,玉性就彻底死了,先从雕刻处或缝隙里塌陷下去,连点成线,整片整片地锈死。轻者几百年蚀尽玉色,再也不是美丽的石头了。重者,轻轻一吹,化为粉末。
沁是添色,锈是杀色。柳家马车初到温府门前时,柳八斛耷拉着眼皮缓缓告诉孙女:“就算他小子浑身是锈,我也要砸碎了把锈剔出去。然后,你慢慢盘养吧……”
春娘心中一惊,君子如玉,玉是薛思。砸玉剔锈,难道祖父要打折夫君的双腿?柳八斛解下她项间印石,拍拍春娘的手示意不必惊慌。他自顾自说道:“大丈夫宁为玉碎。薛稷的孙子,我替他管教管教,教他什么是大丈夫。不然再过几年老夫到了那边,没法给薛稷一个交待。”
春娘听得直哆嗦,祖父到底要做什么?
这会儿柳八斛又□娘别护着薛思。春娘仍想从中调停,薛思却全然不当一回事,拥着她抬腿往温府走。大庭广众之下,跟一个糟老头子拉扯不清太没意思了,即便心里还存着求画像的念头,他更乐意独自去柳珍阁,掩过耳目,神不知鬼不觉地办妥。
柳八斛阻在薛思面前,朝他伸出手。听春娘说这小子敬重老薛,不妨从此处下刀。若是个忘了祖宗姓什么的畜牲,打死也罢!
褐色的老年斑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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