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正扶着父亲的左胳膊,笑道:“您这莫不是在数落孩儿?”
孙老太爷嗔他一眼,大把的胡子颤动着,“你懂什么!老夫这可是在说正经的呢!不出十年,歆儿必将会为今天作出的决定而懊恼万分。届时,尽管他的自尊不允许他表现出后悔的样子,但他也有得苦果吃了。”
“没办法挽救?”孙正与孙歆虽是两代人,然而他和孙歆年纪相仿,彼此关系不错,听了父亲的话,不禁有些担心,想帮帮现在还没觉悟的大侄子。
孙老太爷哼道:“挽救?方法只有一个:他忽然想通了,不把今天教给他的法子使出来!你说这可能吗?”
孙正也无奈了:“可这是您拐的他啊!怎么能算是他的错?居然……居然让他拿安妍公主当挡箭牌,亏您说得出来!”
孙老太爷一提这个就来气儿:“老夫拐他?老夫要是真想拐他,还由得他三天两头地来诉苦?他非喊着要逃离泮宫,如果老夫不先教给他一个稳妥的法子,他还不造下天大的罪来!到时候,谁去陛下面前保他?哼!自己作出的决定,就让他自己承着!”
孙正默默地低了头。
确实,这是孙歆自己选的道路,怨不得别人。如果没有动摇,又怎么会被人轻易怂恿呢?
可以想象,未来的孙家,将多出一个位极人臣的孙大人,却独独少了一个能够拥有幸福的孙歆。
之后没过几天,敏彦殿下的伴读孙歆喜欢上了安妍公主的事情,就传遍了全宫上下。因为孙歆孤注一掷,擅自放大了孙老太爷的教导,将此事告知了太后娘娘,并且在一日之内,又惊动了皇后娘娘。
梧桐气急败坏地摇晃着翔成,狠狠地放话:“看吧看吧!我早就说孙歆不能留在敏彦身边,我早就看出他的不情愿,几次三番要求你把他送走,你就是不听!看吧看吧!出事了吧?你让敏彦以后还怎么做人?”
翔成好言好语地安抚着妻子:“敏彦会处理好这件事的,咱们不用担心。”
梧桐不依不饶,几乎要把翔成摇到散架,“你说!敏彦和安妍的关系会不会就此破裂?会不会?会不会?!都是你啦!我可怜的女儿们……”
翔成悠悠一叹:“是是是,我的错,我的错。”
出乎意料,敏彦没有动怒更没有指责孙歆什么,孙歆依然往来于泮宫,接受着皇族子弟才能接受的教育。
她对父亲是这么说的:“留着孙歆是因为他还算有些才气——与其惹了一个家族,不如卖他们一个人情。”
翔成点头,心中慨叹着:女儿终于还是按照自己的计划,成长为优秀的储君了啊!
因爆发了孙歆事件,原本并不惹人注意的伴读之二温颜,便被抬到了明面上来。敏彦也不知这个清朗男子究竟用了什么办法让大家忽视了他这么多年。而他刻意缩小自己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敏彦来不及细想,就卷进了南方筑堤的是非中。
夏季降至,河水再次泛滥,冲垮了河堤,淹没了两岸绵延数百里的良田。然而被毁掉的防洪大堤是去年才刚刚建成的,第一次使用就出了这么大的问题,令朝野一片哗然。
翔成为表重视,让敏彦亲自前往当地彻查此事。
临走前,温颜郑重其事地对敏彦说道:“殿下,也许现在这么说为时过早了些,但确实想让殿下知道微臣的心意:微臣不会像孙歆那样不肯正视现实。虽然已经进了泮宫,也在殿下的身边做了这么久的伴读,可能您平时感觉不到微臣的存在,但微臣的确一直一直地在努力适应着这里。微臣愿意跟随殿下,即使没有回报也毫无怨言。”
敏彦探究地看着认真解释的温颜许久,愕然发现他早已悄悄渗进了她的生活。
每日清晨,她一到达泮宫,桌上就已整齐地摆好了笔墨纸砚和当天需要的书籍。泮宫内并无宫人服侍,开课时全需自己将所用物品准备齐全。现在想想,好像除了温颜,没有别人会为她这些事情。
太傅授课过后,应该也是温颜默默地在她走后,为她收拾了用过的笔墨。先前,有如意快手快脚地争取时间,替她抱着东西。时间一长,敏彦也就习惯了随走随来,却从未想过到底是谁在背后为她打点一切。东宫里有福公公,泮宫里呢?继如意之后,一定是温颜吧!
别人不知道,可敏彦自己清楚,她看似无情,却是个容易被小事感动的人。
因此她松了口,对温颜说道:“好吧,那我给你一次机会。等我回来,你再告诉我你的选择。如果你改变了主意,我还是有那点能力找个体面的理由把你送出去的。”
温颜抬头,“不,微臣只希望殿下能给出一个答复。”
敏彦不在意地应付道:“行啊。”
谁又能料到,这一别险些成为永诀。
当在泮宫专心等待敏彦回来的温颜听说她受刺客所害时,他几乎没有回过神来。什么是落水?什么是危在旦夕?
若非未曾随行的如意在他眼前狠狠地拍了一巴掌,恐怕温颜就会这么呆呆地坐到天黑也不知道离去。
“我理解你的感受。不过敏彦没那么脆弱,她不会有事的。”如意倒是对敏彦极有信心,“所以我们只需要静静地等她醒过来就好了。”
温颜皱着眉头,无法解释心中的慌乱。他慢慢地说道:“可我有种不好的预感。”
千里之外的敏彦,确实像如意说的那样,很快就清醒了过来。
“唔……”敏彦扶着额头,艰辛地从嗓子里挤出几个字:“救我的是乐平?”
一边慌里慌张被拎来的大夫不晓得她在说什么,但他知道敏彦的身份。
皇太女啊!她是大安朝未来的君王,是说一句话就能让整个王朝为之震动的女子,是这些天来日日夜夜安抚百姓、开仓放粮的大功臣。
正当大夫想着这些呆呆地插不上话的时候,符旸推门而入,见敏彦已醒,他端着药就跪了下去,自责不已地说道:“护驾不力,微臣罪该万死!恳请殿下重重责罚!”
敏彦又试了试,发觉自己的嗓子确实因呛水而受损。她摇了摇头,困难地说道:“此事与你无关……乐平如何?”
乐平是由顾其志推荐来治理水患的工部主事,敏彦与他一并巡视沿河两岸大堤时,不慎落入河中——当然,这个“不慎”似乎还有待商榷。
敏彦清楚地记得,后面有双手推了自己一把,而符旸因距离较远,一时到不了近旁。她落水后,水里还有灰衣刺客,挥着半长不短的怪刀,统统都往自己身上招架过来。
若不是乐平及时跳入河中,又死命地抱着她,替她挡下了所有的招呼过来的刀子,她现在恐怕已经长眠不起了。
思及此,她又拖着难受的嗓子强调了一遍:“乐平如何?”
即便乐平是顾其志的人,这份救命恩情,也不该抹杀。更何况经过这几天的交谈,敏彦隐约感觉到乐平好像并不完全倾向于顾家,他对自己恩师的做派也颇有微词。
“殿下……”符旸压根就没指望那个硬被拉来的据说是什么名医的大夫能说出句话了,他瞥了瞥闹哄哄的屋外,尽量婉转地回答道:“乐大人情况不是很好,背后有七八处刀伤,这些还不算什么,最严重的是他的膝盖……”
“怎么?”敏彦冷冷地扫了符旸一眼。
“乐大人的膝盖……膝盖……”饶是见惯了大小场面的符旸,也有些难以启口,“乐大人的膝盖,被削去了将近一半。大夫说会落下病根,那条腿就……就等于是废了。”
敏彦怔忪了一小会儿,缓声问道:“人没事吗?”
“呃,应该是没事的。只要能挺过这几天,退热后清醒了就没大事了。”符旸怕敏彦自责,便拣了轻松的说。
“嗯。”敏彦靠在床头,半阖了眼,闭目养神。
只要人没事就好。
她定会补偿乐平——虽然伤害已经造成,任何补偿都显得无济于事。
敏彦没有对符旸或其他人提起过水下刺客的事情,符旸也遵从了她的意愿,没有对此深入调查。因为他明白,皇太女殿下已经充分掌握了对方的来头。
那不长不短的怪刀,敏彦当然知道哪里才有。她曾经见过一次,就在漠南使节进京的时候,那跟在漠南王子马后的、孔武有力的侍卫们,身上就带着这种刀。
漠南。
而且还是漠南王室侍卫专用的短刀。
敏彦深深地将“漠南”二字咬了几遍,难得地露出了一丝冰冷的笑容。
由于敏彦在水中浸泡过久,需要静养方能痊愈。地方官恭敬地让出了自己府中最好的一间屋,以供敏彦休养。
但问题永远不会这么简单就能解决。原本已被疏散开来的流民,竟然发起了暴动。
敏彦撑起发寒发冷的病体,连夜下令,指挥着地方官从受灾较轻的几个地方分别借来了一批人马,顶着多方指责,武力镇压了这场暴动。
——“他们是受人指使,才会这么做。所以,不动用武力是不可能妥善解决掉的。”敏彦后来如此对朝中百官解释。
随即,敏彦又不顾众人劝阻,强硬地坚持调查河堤冲毁事件。几乎每个人都认为,暗害敏彦的是那些怕东窗事发而受到处罚的官员。
敏彦每天都巡视一遍河堤,每天都亲自去测量水位,还提出不少意见。同时,经手过河堤建造的一干大小官员,统统都没逃过敏彦的法眼,重者斩首流放,轻者杖打降职。
七八天后,薛御医奉命赶来。
迎接他的却是已然倒下的敏彦和她那惨淡灰败的脸。
“殿下这是和自己的性命开玩笑啊!”薛御医瞪圆了眼,怒吼着,差点要把符旸掐死,“你这个臭小子!怎么不劝着殿下休息?殿下又是怎么受得寒?你们眼都瞎了啊!没看见她的脸色有多难看吗?”
说着,他顾不上同跟着他来的温颜,打开诊箱,下手飞快,一处又一处地扎针,还将带来的珍贵药材全都用上,就为挽回敏彦一命。
“怎么会病得这么厉害!”符旸惊喘,看着薛御医像个梭子似的忙得打转,“明明前几天还好好的……”
“敏彦殿下有多坚强,你不知道吗?就算撑到最后,她也能站着完成她的使命。你以为呢?要不是为了这破地方的破河堤,她会这么卖命吗?”薛御医没好气地撞开了挡路的符旸,“闪闪,老夫要去抓药!人都快不行了,才知道事态严重,无知!”
温颜听过薛御医的话,紧张地握住敏彦的手,焦急地问道:“殿下快不行了?!”
“呀?”薛御医看到屋里多出的温颜,才想起来,眼前这个年轻人是跟着自己一起来的那个傻瓜。
“你还在这里愣着做啥?快去帮我点个火盆,给殿下驱寒!”薛御医心里好笑,却面上严肃,“允许你跟来可不是看你犯傻的!什么行不行,有老夫在,殿下不会‘不行’!”
温颜急急忙忙地跳了起来,完全没有平日里的从容冷静,三两步就冲了出去。只听门外一阵乒乒乓乓,不到半盏茶的时间,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温颜就捧着火盆进了屋。
薛御医满意地点头道:“有前途。”
薛御医的医术比起当地的名医,不知强了多少倍。一贴药下去,敏彦隔天便睁开了紧闭着的双眼,嗓音也恢复了正常。
她第一眼看到的不是薛御医也不是符旸,而是温颜。
“你?你怎么来了?”敏彦的确没料到本该在京城的温颜竟会出现在这种地方,而且还是以蓬头垢面的形象,毫无章法地拿着湿乎乎的方巾,看样子是想为她擦脸。
温颜抿嘴不语。
“回答。”敏彦脸上摆出了命令的表情。
温颜叹道:“殿下,您也太不在乎自己的身体了。您可知道,当您的亲人在京听说了这一切的时候,有多担心吗?如意殿下甚至都急得几乎要把头发拔光,要不是陛下拦着他,他早就赶来了。”
敏彦沉默了一下,说道:“好了,我下次注意。”
温颜慢吞吞地说道:“这不是下次注意就能说清的问题。总之,从今往后您得……”
听着听着,敏彦赫然发现自己并没有不耐烦或是想喊人把他赶走的想法。
她头疼了:好不容易从死亡的阴影里解脱出来,却又不幸地栽入了温颜层层设下的感情陷阱。
语气温吞得让敏彦也产生了抓狂幻觉的温颜,忽地换了话题:“那么殿下,如果微臣没来这一趟,是不是就等不到您的回应了?您在走之前,根本就没有想要回应微臣的意图呢。”
“呃,怎么会……”敏彦向来说一不二且严谨自持,此番却少有地结舌了。
正像宛佑日后对温颜的评价:温颜这个人,其实是很狡猾的啊!他总能在最适合的时机,发出意想不到的进攻,取得如他所愿的结果。
当敏彦回京后到泮宫学习的时候,她轻轻地朝坐在身边的温颜点了点头,悄悄地将手虚握成拳,敲了敲桌面。
“谢谢。”这是敏彦给予温颜的回答。
谢谢——为你以往默默的照顾,也为你已经承诺的感情。
就在敏彦大病前的那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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