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现了敏彦左手的小动作后,温颜低头,唇边难以控制地漾起了笑容。
福公公目不斜视地向前迈了一步,特意为敏彦添酒,借此挡住了温颜,也使他的笑免于被下头坐着的有心人逮着。
刚将酒倒满,福公公就听到了萧恕的笑声:“提起小王这个弟弟的美貌,那真是,一言难尽啊。”
笑得这么刻意,倒像是回答某个不好回答的问题。他朝萧恕那边定睛一看,原来是辛非在与萧恕对话。
中间隔着一个大活人,难为辛非还能发挥着他的本事,把萧恕半数以上的重心全都揽在了他那里。
“哦?王爷此话怎讲?”辛非被挑起了兴趣,圆圆的肚子紧贴在不堪重负的矮几边沿,直接越过了孙应,一手握着酒杯,杯中酒都快洒了也不自知,仍兴致勃勃地竭力伸长了本就粗短的脖子,往萧恕那边靠去。
更难为孙应,被当成透明人不说,还要承担肥肉压境带来的种种不便。而这位向来脾气不很好的大人,这回居然生受下了来自辛非的“压迫”。
“哈哈,那小王就要说说他小时候的事情了。记得小弟那年才三岁,我们……”
萧恕和辛非看上去确实很投缘,转眼间,两人已经一杯接一杯地喝着,边喝边谈,从萧近三岁扯到了十三岁,而且还有朝二十三岁奔去的苗头。
投缘归投缘,实际情况如何,那只有当事人才知道了。
由于距离较远,敏彦与萧近根本是不可能做任何沟通的,所以她只能透过余光轻巧地打量萧近几次。
几次后,敏彦的视线就被坐在辛非下首的孙歆抓住了。他顺着敏彦的目光看过去,入眼的是萧近端正的坐姿,以及那抹像被镌刻在了他面上的雅致得体的微笑。孙歆在心中叹了一声:这么一位连封号都没有的王爷,想必在漠南的生活也很辛苦。
然而孙歆毕竟不是感春悲秋的人,只一瞬,他的思绪便转到了其他上面去了。
萧近其实就坐在工部尚书李大人后面空出来的地方,那里靠着一丛牡丹,所以未曾设下座位。如今添加了位置,反而让萧近的地位无形中比其他人高了一些。
同样拙于表达,李大人颇有自知之明,既然在最安全的乐平身边坐着,那自己还不如大吃大喝一番。
来赴宴就是享受的嘛!
是以,他早喝得满脸通红,大舌头连连之余,索性不言不语,竟学兵部尚书孙应那样,充当起透明人来。
默默观察着四周情形的乐平思忖:萧近紧靠牡丹丛,身边只有李大人能说上话,可看那位尚书大人,已经是个一张嘴只知吃喝的闷葫芦了。没人理会萧近显得缺了礼数,但是不是该出言搭话呢?会不会太突兀?
正这么想着,萧近反倒先朝乐平搭讪了:“这位大人怎么称呼?”
乐平一愣,随即笑道:“下官乐平。”
“吏部尚书乐平乐大人?!”没想到萧近居然低呼了一声,眼睛下移到乐平盘着的腿上,“您的腿不是在几年前的事故中……”
“殿下是如何得知的?”
乐平直视的目光极其平静,可不知怎么,萧近就是产生了一种无处藏身的感觉。他不禁对自己的冒失感到羞愧,语焉不详地回答道:“出发前王兄教了我一些东西,呃,就是这边可能会遇到的人……”
乐平晓得他没说实话,却也没揭穿他。
当年的事件,乐平多少能猜出是与漠南方面有关。这些年过去了,他的腿伤也好了个七七八八,他可以不追究那些往事,但敏彦陛下还有亲人,说不定,只需太上皇陛下一人便足以使对方生不如死了。
思及此,他不由得又笑了笑,对萧近说道:“下官的腿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呢!”
敏彦冷眼听了半晌萧恕与辛非之间完全没有任何建树的对话,也不出声打断。
孰料,萧恕不放过一切机会,插空就转向了敏彦,速度之快令辛非扼腕不已:“敢问陛下对舍弟可抱有与众不同的感情?”直接又大胆的问话,一度险些让大家栽倒在地。
“萧近殿下既是朕的表兄,朕自是要与他好好培养兄妹感情了。”敏彦滴水不漏地回答道。
“陛下,只有兄妹之间的感情可是不够的。”即使敏彦用表兄妹的关系引开了众人的注意力,萧恕也完全不受她的影响,“今番,敝国愿将王弟送进陛下后宫,而我王对贵国公主的美貌向往已久,以能得佳人为荣,惟盼陛下首肯。而且我王许诺,若陛下同意,那么公主殿下必定稳坐第一大妃。”
这么大段文绉绉的话一说完,底下就飘起阵阵轻微的议论声。
辛非嘀嘀咕咕:“原来目标不止咱们女帝陛下,还想把咱们公主殿下一网打尽……”
孙歆八风不动地稳坐着,脚下狠狠踢了一下辛非。
出乎大家意料,自打宴会一开始就没有说过一句话的孙应终于张了金口:“常丰王殿下莫不是在说笑?漠南王陛下年过不惑,安妍殿下尚不满双十,这其中的差距,手脚并用,也未必能数得清楚。”
孙应的话不可不谓为致命一击。想那漠南王已经四十四岁,也有了好几位王妃,年龄确实是个拒绝的借口。但是……
萧恕笑道:“当年枚太妃嫁与先王之时,先王已然五十有余,且先王只封枚太妃为七妃,这绝不可同年而语。”
糟糕,球被踢回来了。
如意刚想接下孙应的拒绝棒子,就听敏彦朗声说道:“漠南王将表兄送回故土,也算完成了表姑多年来的心愿。既然如此,朕理应作出一些表示——”
在如意不可置信的错愕中,敏彦冷静地下达了口谕:“特封安妍公主为祓王,十日后随常丰王共赴漠南。”
萧恕大笑道:“陛下果然爽快!谢陛下成全!”
与之相对比的是四周死一般的沉默。
没有人敢提出异议。
如意瘫坐在地,喃喃自语道:“十天……我的天……十天……十天能把嫁妆准备好么?”
总感觉烫手山芋又飞到自己这里来了啊!
某人四十五度仰角望天,长太息以掩涕兮,哀己任之多艰。
议论纷纷中,温颜抬眼看了看远处的萧近。
即使被当做了交换物品,也没有怨言么?
棒打鸳鸯
宴会结束后,敏彦回到熙政殿,命令道:“从现在起,朕不见任何人——包括皇祖母。”
福公公领命退至门外,独留温颜在殿内。
“你也出去。”敏彦疲惫地以手支额,靠在椅背上。静了一会儿,却没听到开关门的声音,她睁眼,皱眉道:“温颜?”
温颜就站在敏彦身侧,他推了推桌上的参茶,“陛下的身边不可无人在旁。”
敏彦把已经摆到面前的参茶又推开,无奈道:“朕只是想自己一个人静静。有事儿朕会叫人。”
温颜也不与她多辩,干脆默默地拉起敏彦的手,将参茶塞进了她手上,然后退了几步,退到敏彦绝对看不到却又能一喊即应的地方,“这样陛下就可以接受了。既然符统领还在近旁护卫,那么陛下这里多一个人与多两个人也没什么差别。”
敏彦埋头,未再出声。
虽至深夜,熙政殿外却依旧热闹。先是女孩子的哭喊直达云霄般地刺了进来,随即又有几声敲打殿门的巨响。不过这些动静到了最后,好像都被尽职尽责又吃苦耐劳的福公公给拦下了。
哭闹声停下之后没多久,就听殿门外传进阵阵喧哗,其中居然还夹杂着太皇太后苍老而有力的大声呼喊:“陛下!陛下!难道你还想让我这把老骨头在这熙政殿下跪给你看吗?”
敏彦闭了闭眼,忍耐着没起身。
又是一波骚动,福公公惊叫:“啊!太皇太后陛下!您怎么能……?!您这样岂不是要折杀敏彦陛下了吗?”
熙政殿的殿门被人大力打开,敏彦震惊地看着扔了龙拐正要呵斥宫女劝阻而下跪的太皇太后,“皇祖母,您……”
眼看自己的孙女即使是在这种混乱的情况下,也不过是为祖母想跪下要求见上一面,才稍微展现出一些震惊,太皇太后忽然失去了所有力量——这个孩子,真是她的孙女吗?为什么她会变成这样?
但太皇太后很快就又振作起来,因为她的孙女不只有敏彦一人,还有安妍。安妍是她这些年来的精神寄托,是她身边能说得上知心话的宝贝孙女,她不能让安妍就这么不明不白地嫁到漠南那种荒蛮的地方去!
当敏彦刚一出现在门口时,福公公就用眼神示意几个小太监,将太皇太后匆忙间带来的几个贴身宫女和太监给“请”走了。
“敏彦!”做完了心理建设的太皇太后拖着年迈的身体,几乎扑倒在敏彦身上。
敏彦稍稍退了一下,温颜倒是从后面伸手,扶了太皇太后一把。
“不知皇祖母找朕,所谓何事?”敏彦敛起了一切可能会泄露内心想法的表情,麻木地用公式化的语气问道。
有那么一瞬间,太皇太后重温了当年嫁入皇室初为太子妃时觐见皇帝的感觉。敏彦与她的曾祖实在是太像了,一样的稳重,一样的冷漠,也是一样的……无情。
然而太皇太后已经不是当年那个不敢多说半句的小姑娘,在她过去的几十年中,她经历了丈夫登基、摄政参政,什么大风大浪她都遇到了,她是这个皇宫里从政资格最老的人。所以,太皇太后很快就找回了自己的声音,颤颤地伸了手,指着敏彦,悲痛地说道:“你的皇祖父,为了国家,把亲生姐姐唯一的女儿嫁到了漠南,你可知后果如何?”
敏彦淡淡道:“朕不知。”
太皇太后又急又快地接了下去,生怕敏彦抢了她的话:“那我就告诉你,阿枚自那以后就与我们断了来往!即使两国开战,她也不会偏向于我们的!她对我们有恨啊!敏彦,前车之鉴不远,难道你想让你的妹妹这一辈子都记恨着你、记恨着这个国家吗?”
敏彦冷了眼眸,凉了嗓音:“皇祖父不愿意牺牲自己的女儿,就让别人的女儿和亲。皇祖母是不是也想让朕失信,选一个宗室公主送到漠南去?”
太皇太后没想到敏彦会这么回答,一时语塞,愣愣地看着她,像是从来都没有发现过敏彦的真性情似的。
“可……可,可为什么非要是安妍?她还这么小,能指望她做什么?”太皇太后重整旗鼓,搜肠刮肚地寻找理由,“就算是漠南王喜欢她,那也不过是借口罢了,我就不信你看不出来。”
“既然是借口,那朕更不能让他们抓住把柄。”敏彦冷眼等着太皇太后的回答。
太皇太后抛了理智,爱孙女心切,焦急道:“说来说去,都怪你这么快就同意了他们的要求!如果、如果你能再多考虑考虑,再多同大臣们商量商量,也许安妍就不必遭受无妄之灾了!她是你的亲妹妹,你只有这一个亲妹妹呀!你怎么舍得?”
哪知,敏彦以更为冷淡的语调回应道:“为了这个国家,朕连自己都能卖出去,何况安妍?皇祖母,您真的老了,您已经不适合参与国事的讨论了。”
“不,我……我……”
敏彦叹气,深知多说无益,她招来了福公公,“送送皇祖母吧。”
虽然感觉还有很多要说的话,可太皇太后一接触到敏彦那没有任何情绪的眼神,不由得便颓了精神,也忘了要继续力争什么,只比来时更加苍老无力地被宫女扶着离开了。
等熙政殿的殿门再次关紧之后,连符旸也在温颜不赞同的目光下被敏彦隔在了门外。
敏彦的头抵在殿门上,喃喃自问道:“朕狠心么……”
“不。”温颜轻轻地扶上了敏彦的肩膀,将她拢进了自己的天地之中,“我猜,你只是想用这种极端的办法试探试探容思和公主。不过具体如何,我倒真没把握猜着。或者你另有其他打算?”
敏彦叹道:“朕如何不知皇室少真情?朕估量着安妍是付出了真情,那容思若是一心一意对待安妍,朕二话不说就会指婚。可人心隔肚皮,朕怎么去挖出他的心看个究竟?如果他们相爱,朕又何必去当棒打鸳鸯的小人?朕只是在赌,赌容思能不能更有担当,赌他是不是真心喜欢着安妍的……否则,朕宁可把皇妹嫁到漠南!”
“只是苦了你,要当一回刽子手了。”温颜并没有因猜中敏彦的心思而得意,他拍了拍敏彦的背,唯觉前路甚艰。
相比太皇太后,如意显然更了解敏彦的为人。因此,他直到第二天才去拜访这位已然在宫中掀起轩然大波的皇帝妹妹。
“听说皇祖母铩羽而归了?听说安妍闹了一晚上了?听说你又一宿没睡了?”如意排比句一溜张开,颇有气势地大手一挥,“这样可不行啊!”
敏彦平视如意,“你的‘听说’还真不少。”
“哎呀!”如意揽着敏彦,满是理解地点头又摇头,“你的矛盾,我感同身受。说实在的,站在朝臣的角度上来考虑,我是同意你的主张的。但是站在一个兄长的角度上呢,我暂时还没法接受这个事实。不过,要怪也怪不得你,毕竟漠南那边民风彪悍,我们确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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